“你还记得多少事。”混元问晋仇。
殷王已不在他们身边,晋仇悠悠转醒,他在空中看见自己的躯体。
“很多。”
以往该被忘记的事都涌现出来,侵占着他的心神,将他整个人吞灭,在某些瞬间,他觉得自己死了,现在看着自己在地上的躯体,更觉得自己行将就木。
但他没有死,人若死了,身心永归沉寂,再不会看见混元。
“你记得清自己之前在做什么吗?”混元又问。
晋仇诧异地看他,“为何要反复问,我之前在燮宫,要处置众人时看见了殷王,被桑林之舞所惑。”
“你看见桑林之舞了吗?”
“没有。”
混元托起自己的脸,凝眸看晋仇,他的眼似冷夜的晚空,透着抹琢磨探究。
晋仇看见桑林之舞了,虽然只有一瞬,但在那一瞬,他意识到了桑林之舞,甚至吐出了一个字,可殷王未听见,晋仇自己便也不知道了。
“要我给你件法器吗?你放在身上就不怕桑林之舞了。”
“不需要。”晋仇并不想承混元的人情。
“你还是小心些好,我怀疑你把某些事忘了。你还记得叶周吗?叶周之人是怎样对你的。”
“他们对我不好,但此事并不能使我介怀。”
混元透明的身躯动了一下,在晋仇未意识到之前,他便探进了晋仇的识海,后又退回,只是看晋仇的神情更凝重了些。
以前晋仇就爱麻痹自己,经过桑林之舞后,晋仇麻痹自己的程度甚至更重了,有些已发生的事,他在晋仇识海中探寻不到。
“你要是觉得不对,便试着叫我,我听到了便会来。”
“嗯。”
“闭眼就能回到身体中去。”混元又道,他本是来开解晋仇的,想带着晋仇的灵体去他处看看,以免晋仇的精神太过萎顿,但晋仇看样子并不想跟自己相处。
随着闭眼,晋仇重又回到那具身体中,是晋地的牢房,透着股玄铁的味道,晋仇试着运用法力,却发现法力被封。
“我睡了几日?”
“没几日,只是快见众人了。你在此处好好歇着,一个时辰后就知道自己的处境了。”
混元的身影淡去,消失在牢房中。
晋仇看着空荡荡的牢房,听不见任何声响,混元离去后,这里静的使人发慌。
与此处的安静大为不同的,是晋地他处震天的欢声笑语。
“这几日的战乱真的彻底停了!许家掌门不信崇修仙人的存在,妄图对他地动手,结果还没出许地,便被晋地来的人处置了,真是大快人心!”
“哈哈,以后又能清修了,还是清修好,这该死的战乱不知道伤了多少人,那些大修士竟然为了一己私利就能去抢去夺,怪不得他们成不了崇修仙人,心性就差了一大截。”
“是,是,还是仙人好。贫道这次来晋地,一定要好好向仙人道谢。”
晋地四处张灯结彩的,以往过年都不曾如此喜庆过。
齐魏谋逆,赵地不出,留在晋家办理大事的,便只剩韩羡鱼,他以崇修仙人的名号命晋地人款待他方修士。
晋地许久未热闹过了,晋家结界内的弟子与仙人虽还未出面,有韩羡鱼在,却可借崇修仙人的名义统领晋地诸人。
有人猜过崇修仙人未死的真实性。话语却在众人对平稳的向往中掩埋过去了。
十一月初一,不周山脉下,修士集至,所到人数甚至与近十年前的修仙之会别无二致,但修仙界的人已远不如十年前多,今日能来的,几乎是全天下的修士了。
韩羡鱼带领晋地与韩地人接待他们。
冬季的不周山脉仍值腾跃期,它染上了遍山的白雪,所有树木却脆嫩如夏日般巍峨不倒,其捅破天际的山巅之上,无人能触及,甚至无法看见它那彻底被云势挡住的真面目。
“今日来的人真多。”
“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可能没人来,连巫祝都到了。”
“巫祝?有没有人问巫祝,迎神碑上现在是谁的名字?我猜是崇修仙人的,如不是崇修仙人,没人能把这么多的修士聚集到一地,那些久居山中的老顽固,可不是爱出的。一些修为低的,也无法三日内到晋地,今日能见这么多人,据说是晋地派人一个个请来的。”
“你们是说带人的事?晋地的确带来了很多人,我法力低微,本以后又要和崇修仙人错过,却被派人接来了。我何德何能啊,修为迟迟没有进展,仙人却没忘了我。”
“这九年跟着别人说了许多猜疑仙人的话,仙人却也未责备,那些带我来的修士不爱说话,个个冷冰冰的,接人的时候却把我喜欢的东西也给我带来了。怪不得大家赞扬仙人,说晋地都是君子,君子真好。”
“带你来的修士很冷漠吗?带我来的也不说话,看着倒温和。”
“晋地有那么多的修士,冷一点的可能是离石出来的,暖一点的许是安邑出来的,要是碰上叶周的,恐怕只觉得闷了。”
“哈哈,叶周是,听闻叶周在晋地的位置虽重要,却最不被仙人喜欢,叶周人连上沃山的资格都没有。”
“还不是造孽,以前对仙人不好,仙人离开后叶周又在过年时突然闭城,谁都进不去,再一开门,整个叶周的人都死了。听说是殷王做的,那些死尸都扭曲无比,狰狞可怖。崇修仙人当时过得并不好,寄人篱下地住在郑地,想必听到此消息时心中亦很苦闷,觉得叶周从不曾发生幸事,而叶周之人纯属活该吧。”
“这事,还真是让人说不清。”
成群的人往不周山脉下走去,不周山脉在空中,他们要去的的确是不周山脉的下面,那里有极大的空地,能容万人。
在众人到的差不多时,礼乐声响起。
钟鸣鼓瑟,发于空中,人皆静默,聆听福音。
“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崇修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
一如既往地从天命起音,歌颂崇修仙人的前提是歌颂天,天道彰彰,修士遵之。
无人抬头,皆同乐而乐,声音震到不周山脉上,雪山崩颓,而人不闻,心神全在礼乐一事上。
“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
一首乐闭,有人抬头。
“快低头!乐还未结束,后面还有。”有人传音低呵,唯恐不知规矩的人坏了今日之事。
“可好多人都抬头了。”
“什么抬头?这才是起音!听不见钟声仍在吗?”
“晋地的都抬头了!”一开始抬头的人不服,他干脆未用传音,直接在场中吼出。
吼地所有人都听见,而扫视四方。
晋地的许多人的确抬着头,他们神情冰冷,仿若一开始的乐并不能使他们心动。
“我方才跟着和乐时未听见他们的声。”又有人道。
交头接耳声瞬间多了起来,在场有多少晋地人,他地来的并不知,但他们察觉出不对了,很不对。
乐仍在响着,却不是歌颂崇修仙人及天的乐,那是种古老的声音,夹杂着怒意及对往事的怀念。
“这乐我未听过?到底是怎么了!”慌乱的声音发问。
“皆跪!”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威严的声响。
大多数人被那突如其来的法力压地站不起身,而有少数人站着。
站着的人已跟着乐传出陌生的字句。
“赳赳太庚,如火烈烈。殷王桓拨,治魏地是达,治齐地是达。王降不迟,圣敬日跻……”
再不知世事的人也能听出此乐不是歌颂崇修仙人而是歌颂殷王太庚的。
这首乐与崇修仙人的乐相似的,是所用乐器,是那份声调。
所以中途衔接的极为通畅,甚至部分是相似的。
六千年前,魏子曾作乐歌颂殷王,这乐响在大泽上,回荡在天地间,却不能使殷王相信魏子半分。后魏子随仙人反殷地,成功而做新乐,便是现在的乐。它们当然相似,因是一人做的。唯一不同的,是前者歌颂殷王,后者歌颂崇修仙人及天。
乐停的那一瞬,脚步声落下,从人群中穿过,声音响在每一人的耳边,他们开始瑟瑟发抖,明白今日是被骗了。
而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残忍冷漠,无视人命的殷王。
那些未被法力压住的人齐齐跪在地上。
“嘭”地响声击在地上,他们口中有词,喊的是“王上!”
殷王已走到高位,他俯视着众人,道:“抬头。”
于是众人抬头,什么特意去各地接人全是假的,殷王要的,就是天下修士,都看着今日这场景,看着他是怎样将崇修仙人踩在脚下,就像当年,晋仇在众人面前放任他被折辱一般。
细微的哭声传出,殷王不曾看。
他身边的侍者道:“晋崇修失天命,观世人受苦而不救,已为王所擒。连同齐魏,将押于台上,由众人判罪。”
“明大道者,有救。不明而偏要信无耻之徒者,杀之。”
他在空中画出水镜,遮盖天地,显示在每个人的眼中。
是六千年前的叶周,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除了不周山脉外,一切都与今日无异。崇修仙人不喜欢改变,叶周便未改变。
只是叶周的人变了,水镜中的叶周之人被困在叶周,他们大肆哀嚎,身体被无形的力碾成千百截,而意识仍在,睁眼看着自己破烂的身躯被蛆虫噬咬。有些人的身躯爆了,血从每个角落渗出。以及一些被鬼魂纠缠吞灭的,跌入火中的,惨象在叶周齐齐上演。
“呕,呕……”地呕吐声在水镜外此起彼伏。
殷王看着往日今朝。
“将晋仇带来。”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