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下的屋中,晋仇望着水镜,两个水镜,一个放着人世间的惨象,一个放着坐在松间的殷烈。
“照这样下去,再过十年人数就够了。”混元躺在榻上,并未望水镜,他不看也知世间在发生什么,没必要睁眼。
晋仇点了下那放着无尽尸体的水镜,使其换了个画面。
“你做到哪一步了。”
“情感分完了,思绪分完了,我把自己能分的都分了,只是法力还有些不够,生命力也不够。要不然也不会急着醒来,要你找个由头杀些人分我精血。但你放心好了,我真的做的差不多了,这次肯定不像多年前那次危险,该去除的隐患都去的差不多了,我虽然急着见另一个自己,却也不会去逼你,你只需按着这个方法走便对。”
“杀十年人便能供够另一个你的诞生?”
“供不够,但我提前让你杀了,杀完这十年,你重做你的崇修仙人,人们依然敬仰你,你要推翻以前的说辞,告诉他们多生些孩子,不要再提倡清心寡欲了。杀十年人,剩的人也就不多,再清心寡欲你这位置就坐不住了。我要的人也攒不齐,就等着你引导他们多生些,我再收些命,收个两千年的,两千年的休养生息与其间正常死的人,再加这十年死的人,我要的生命与法力便攒齐了,你这世间也安稳了。”
混元想到此,不由得笑出声来。
晋仇听着他的笑声,也看着水镜中的惨叫。
修仙界已分成多股势力,这势力中不包括晋地,在他的死讯传出后,晋地的部分结界便已展开,如晋家在沃山之上布的结界一般,那些结界无法罩住整个晋地,却可保部分人的安稳。
此举导致世人对他死亡或失势的进一步怀疑,也使晋地人能更为隐秘地活动。
如此,他借着失去法力的假象,在天下安插人手,推动纷争。
现在的修仙界,齐地联合周边仙山门派争夺灵气,原本的赵魏两家变成了魏家独自带领那些崇修仙人的信徒与齐地抗争,他们面上皆高举天道,背地里极尽贪婪,偶有停歇之时,却马上因又一人的起兴而陷于旧地。
有中立之人,如韩羡鱼,只守着他的韩地,而不管他物。有中途退缩的,如赵扬清,唯恐引火上身,而不再出山门。更多的是些小门派,他们参与不进齐魏两地引起的争斗,却也不甘寂寞,而做些小偷小摸,妄图占天下纷乱的便宜,得些微毫的好处。
他晋崇修看着一切,控制着所有属下的行动,不允许战乱的停歇。
“天下没有安稳。”他对混元道。
混元是天,他听混元的话,但他心中厌恶。
“有安稳的,你不是喜欢安稳吗?大乱之后便是平静,不过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还是不放心叶周,派人只爱派原阳、离石、安邑这些地的。”
原阳、离石等属于晋地,晋仇对他们的信任多于赵魏等家,这次行事隐秘,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参与其中的人都是他的亲信。有他们在,他才可高坐在晋家,执掌天下。
但他不一定信他们。
“谁都会背叛,赵扬清便选择不出。”
“殷烈呢,你对殷烈是怎么想的。”混元睁眼,看着水镜中,站在云阶上摘松塔的殷烈,那些松树有几万年了,高得捅破天际,松塔不需登高,只需站在云上便可摘到,一个个松塔比殷烈还高。
殷烈连抱都有些抱不过来,指挥着冷寒泽跟他一起抱松塔。
“里面的松子什么样?”冷寒泽问殷烈。
殷烈用手刀劈开一道缝,露出些松子来,放在手中,努力掰开,“你没吃过松子?”
“没有。”冷寒泽接过殷烈手中的松子,吃了一颗。
混元躺在榻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水镜中的场景,不时说几句话,“冷寒泽比我想的笨。”
晋仇看着冷寒泽,他正掰着松子,殷烈在松塔上破开一道道口子,掏出松子就扔给冷寒泽,叫冷寒泽剥出果肉来,他一半冷寒泽一半,两个人分着吃。
云阶上一日都难见一人,他们两个坐着,倒是其乐融融。
晋仇垂眸,混元跟他讲过冷寒泽,说冷寒泽是个异数。
生在天地间的异数,按常理推断就是来给混元找麻烦的,这种异数出现的机会不会,只有在天地不稳时才可产生,混元活那么久,也才见了三个。
上次发生是因他想强行造出另一个自己,天地开裂,神魔皆反,混元灭世,才消除一切。
“他危险吗?”晋仇问。
混元笑,“以前我觉得危险,上两个异数也的确把我害地很惨。但冷寒泽有点不同,他对我没什么兴趣,我试探过,也改过他的命,我改命的本领很厉害。”
他冲晋仇笑得就像个在讨糖吃的孩子,晋仇却不爱看他。
冷寒泽或许的确不同,但生在天地中,便该明白天是不可违背的。
人若违天,下场便如殷王一般。混元对殷王或还有心软的时候,对他却不会,他不想对自己的猜测进行尝试,所以天要求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杀再多人只要不是他所在意的,他便不用放在心里。
“晋家的童子皆是从晋地各处悉心选出的,他们从小便被教导听我的话,我观察他们百年、千年才可付出些许信任,再将他们派回原地。可如此,我命他们做丧尽天良之事时仍心中提防,时常用水镜监视之。而你认识我不过百年,却将天下交与我,自己独自去分裂神魂,千年不问世事,你何处来的信心?”这信心是晋仇所没有的。
混元从塌中站起,抹去水镜,“我是天,当然知道你会做我命你做的事,你幼时起便很少反抗,贯会麻痹自己,且无贪心。殷烈自认为懂你,觉得一切都是你的私心导致的,你的确有私心,但你的私心不在权利上。”
殷烈正在水镜中和冷寒泽闲聊,混元抹去了那一块,带晋仇出屋门。
屋外是极高的松树,往上万丈,便是云阶,殷烈的所在。
“去跟殷烈聊聊吗?”混元抬头看天。
晋仇摇头,“没什么可聊的,我与他并不是太亲近。”
“不亲近就更要聊了,难得你们父子团聚,你哪怕什么都不说,呆在他身边也行。”
“混元,有必要吗?魏激浊出现的那一刻,他对我的猜疑便愈重了。”如果先前只是猜测,是殷烈的无端妄想,那日魏激浊出现,抛给殷烈的眼神与怪异的行为,同他只身前来,迟迟不杀自己的举动,便足可给殷烈证据了。
“你可以说是魏激浊故意挑拨你与殷烈的父子关系,是魏激浊没安好心。”
“我的确相信魏激浊没安好心,可你挑着我与殷烈去的时机,让楚子开迎神碑又是为何?”
“什么时候开都行,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神情,没想到你连演戏都演不好,当年能骗殷王真是殷王频频容忍你。”容忍太多,最后真让晋仇骗了。
晋仇不再言语,他学着混元的动作望天,微微叹了一口气,原先他是想让殷烈多陪自己几年的,但现在他觉得殷烈很厌恶自己。
“你走吧,我去看殷烈。”
他说出对混元的最后一句话,身影消失在原地。
“别忘了你现在没有法力啊。”混元喃喃一声,他明白自己造的孽不少,不光要自己造,还要晋仇跟着他一起做恶事,不过晋仇做完恶事,肯定转瞬便忘了,心中没有愧疚的人,真是连恶人都不如,只是晋仇也不是恶人。
殷烈看见晋仇的时候,正好吃完一整个松塔,爬在松针上,思索着下次要对哪个松塔动手。
晋仇来了,也不说话,但晋仇不说,不代表他不会跟晋仇说。
“从下面走上来的?还是几月没见,你法力恢复了点,能上云阶了?”
“我爹跟你说别的了吗?我在晋家用水镜联系他,都联系不上,也不知是他不想见我,还是被晋家的结界隔住了。”
“天下的事就是你做的吧,魏激浊是本身就被你下命令了,还是不知你是假失势,妄想夺取天下?他看着可有野心,不管跟你有没有关系,你都别信他,万一他反咬一口,你这样的,就要完了。天下能被你骗的,也就我爹了。我听说怀孕会让人变得不清醒,你骗我爹给你怀孩子,不光是为他在这过程中失去法力,更是因为他在这时期会变傻吧。我要是他,平日再宠你,知道自己跟你独处还要没法力了,也要把你法力给封上,干脆一起没法力得了,省的你害人。”
晋仇听着殷烈的话,他本都不想回,听到殷王时,却道:“他不会,封两个人的法力,如出事,天下便是他人的了。留着我的法力,就算我心怀不轨,天下还是在我们两人中的一个手上。他从来不介意跟我分享天下,但我介意。”
殷烈眼角微撇,“你竟然真的敢这么说。”
晋仇的青衣混在松树中,“我一直敢承认,我第一次见他,连头都不被允许抬起,等我真见他的脸,便开始自惭形秽。他厌恶我看他,短暂地封了我的眼,但我一直想看清他,我想在死前,看清杀我全家之人。我看地很清,也想好了杀他的方法,我想了无数的可能,却没想过他后来会喜欢我。要是他不杀我全家,我能得他喜欢,恐怕要欣喜,按着晋家家规,却不会回应他。但他杀我全家,我无法反抗,便要动些心思,心中一开始便存着芥蒂,自然不会真将他放在心上,却可利用他的心。”
“你对家人都没心,就算我爹不杀你全家,你也不会对他有心,到时候,连跟他虚以委蛇都不肯做了。”
晋仇静默,他想着跟殷王的过往,平心而论,他跟殷王在一起时很开心,同修炼一样的开心,能让人做很久很久,比恪守家规要好得多。
“他们说你杀了我爹,只是因我殷地毕竟为天所容,遭天所救,我爹才又活一次。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杀我爹吗?”殷烈掰下一颗松塔。
晋仇凝视殷烈的脸,明明是与殷王相差无几的脸,却不能给他任何熟悉的味道,殷王疑天,殷烈信天的原因他明白了些许,“你爹的确是为天所救,他死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天救活了,但天是有所图。”
“我没问你天如何,我只想知道你还会不会杀我爹。”殷烈声音极低。
他与殷王一样,声音故意放低时往往意味着威胁。
“你爹杀我全家,当然要以命换命,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他。天救活他,不代表他未死过,算是第二次活,此次的命与我无关,现在的我不会再杀他。”晋仇说地很平静,心却不正常地跳了一下。
他想起殷王的死,他亲手用锥子扎进他体内,殷王在跟他说话,但嗓子哑了,他听不清,也不愿看殷王的口型。殷王是在告诉他,他们有个孩子,孩子不是假的,赵射川跟魏激浊骗了自己,把那个死孩子藏起来了,如果他愿意,能不能把孩子跟他葬在一起。
他什么都听不见,只顾着对伤痕累累的殷王动手。如殷王后来未活,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真的有孩子,孩子从始至终都不是假的,一切都是他的自欺欺人。
他跟殷王,是没有理由再在一起的。
这结果他早就认为理所当然,却还是心中闷闷的。
于是他又道一句:“你声音不如你爹好听。”
“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殷烈拔高嗓音。
晋仇喘了口气,他一开始看残肢血河时,也需要喘口气,后来便不用了,这次他相信也一样,同殷烈说完,便是说完了,他自己一个人时,除了修炼的法门,再不想其他。
“你资质不如你爹,一定要勤于修炼,未来在晋家这几年,你爹不在身边,没人看管你。你虽不爱听我的话,却要知道,修炼是为自己好,切不可荒废。”
殷烈用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晋仇,“你为何总是跟我提修炼,你除了这个便不想其他吗?你对其他人也只说这些?对我爹也只说这些。”
“你爹很愿意和我交谈修炼的事。”
“呵。”殷烈笑了,仿佛晋仇真是无聊透顶,他拉起一旁的冷寒泽。
“走,我带你出去看看,你得记住,这世间比修炼有趣的事多的多,如果有人只知道修炼,就不用跟他过了。”
殷烈将摘下的松塔放平,命冷寒泽站在上面,他也晃悠悠地站在上面。
松塔上凹凸不平,待两人站稳,殷烈用法力使松塔飞起,御着松塔便飞驰在天地间了。
“哈哈,你快乐吗?”他问冷寒泽。
冷寒泽说了什么,晋仇没听见,他看着殷烈消失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