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吴国国君走后,崇修仙人已三日未看见任何人,他躺在地上,并不想动,也无法动,屋中的血腥气极大,侵蚀着他的心,这种事六千年未发生过了,他很陌生又很熟悉,屋中越是冰冷,他便越是感觉如梦一般。
蟋蟀的声音透过窗传了进来,他试着动手,摁出了一地的血花,全是他自己呕出来的。
“仙人可有话想说?”屋外侍女听见声音厉声问道。
崇修仙人不言语,他只是看着血,觉得喉咙苦涩发紧。
“国君交代了,仙人服软便能有东西吃,有水喝。”
不吃东西不喝水也不会死,以他的身体,哪怕失去法力,底子也还在,只是不能辟谷了,渴跟饿都是消磨心志的事物。
崇修仙人闭上眼,听着外面没了声响。
“不是叫你们在外面设一竹管滴水吗,怎现在还未做好!一群废物!”
“马上就好了,再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足够。”
“够?快点!”皮鞭的声音响起。
崇修仙人的眼睁开,又再次闭上。
如此,又七日过。
他的眼前出现了吴国国君。
“仙人,怎还是不说话啊,难道此处真的那么好,使仙人哪怕在此受苦都不愿离开?”
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断响起,很多工具被搬了进来。
“我在仙人面前便不自称寡人了,听闻仙人从小便在修仙世家长大,仙人的父亲更是殷王之下权势最大的,所以仙人少时未受过苦。后来有几年磋磨,却是取代殷王成为了天下的主人。像仙人这般,怕是未看过民间疾苦,修士再落魄与凡人终是不同的,对不对?”
“仙人很少饿吧,毕竟仙人年岁极小的时候便会辟谷了,辟谷后就不再吃食了。”吴国国君用脚踢了下地上的崇修仙人。
“仙人也不怕死,因仙人的命很长很长,朝代的更替在仙人面前只是蝼蚁的挣扎。”
“仙人当然更无情爱。”
吴国国君看着左右,他所需的工具已全被带了上来,如此,便不需要他人在场,挥斥左右,吴国国君坐在了那张血沼泥泞的床上。
“一张床再有血也要比地板舒服。我这些日子想了许多,仙人凌驾于众人之上,是因仙人生的好,有什么好仰慕的?仙人是自己爬上去的吗?不是。仙人没了法力还不如个凡人呢,一看就是苦吃的不够多,怕是一直有人维护,才能做到这般。”
“看多了,觉得仙人除了姿色真是什么都没有。幸好姿色还是上乘的。跟我这种凡人不一样。”
吴国国君坐在床上弯下腰,看着崇修仙人,他的手中有绳,粗糙厚长。
“有人告诉我仙人喜欢绳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崇修仙人的眼紧缩了下,他试着抬头,看向吴国国君,“谁与你说的。”
吴国国君把玩着手中的绳,听崇修仙人那粗哑如磨沙的声音,“看来是真的喜欢,想不到仙人还有这种喜好,真是使人大开眼界。”
崇修仙人努力伸手,支撑住自己的身躯,妄想站起,却一下跌在了地上。
他以前的确用绳子捆过人,就像殷王的属下用绳子捆过他一样,他也用绳子捆过殷王,怀孕又没有法力的殷王,他也不给殷王吃的喝的,不是他故意虐待殷王,而是他不想见殷王,十日见一次已是他的极限。
“饿着还是不好受的吧,渴更不好受。”
“对修士来说这些无足轻重。”崇修仙人道。
吴国国君听了没反应,“嗯,我也这般觉得,否则仙人早死了,哪里还用在吴国受苦。”他随手将绳子扔在了门外,那长条宛如飞蛇,“嗖”地一下便不见了。
“有人指使你。”崇修仙人道,他声音极疲倦。
“没人指使我,我自己想试试。只是有人告诉了我一些事,使我觉得仙人也没那么神圣了,要是一年前我捡到仙人恐怕会把仙人供起来,生怕仙人疼着碰着,但我现在只觉仙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空有皮囊骗人,便觉得受了骗,心中难受得紧,这份难受只有在根源上才能斩断。”
“你这幅模样与听风便是雨的小人没有区别。”崇修仙人咳了几声,“六千年前我一故人也是这般,觉得我是伪君子,便折磨我。”
“后来呢?”
“他为我死了。”
吴国国君托着自己的头,想了想,“他要是一直认为你是伪君子,便一直能活。他认为你不是了,便要死。如此,你还不是伪君子吗?”
“他死前仍觉我是伪君子,如他醒悟的早些,便不会死,可惜他不会醒悟。”崇修仙人的手握地极紧,他凝视着吴国国君,眸中是对愚人的漠然。
这眼神明显激怒了吴国国君,他走到墙边,从挂架上拿下鞭子,走到崇修仙人面前。
“我告诉你,多得是不会醒悟的人,一辈子都不会醒悟,你强迫别人去信你,就该挨打!”
第一道鞭子已挥下,夹着风势,抽在那蒙着血的肌肤上,细嫩的肉露了出来。
崇修仙人连动都未动。
吴国国君自然不停手,他在同一个地方抽了三鞭,深可见骨,又无丝毫犹豫地停住了手,蹲在崇修仙人身旁。
“你不肯别人碰你,你嫌世人脏,世人也嫌你脏。”扒开崇修仙人的轻衫,将那片伤痕完整地暴露出来,吴国国君伸手,放到那暴露的骨骼处,猛然发力,破开的肉在他手下颤栗。
崇修仙人没有出声,却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他身上全是冷汗,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呵,仙人还会流汗啊,真是稀奇。”吴国国君扒着那伤口,使其越来越大,鲜血将地面染湿,遍布崇修仙人的整个身躯。
“你这样是全然无用的,疼痛只是身外之物。”崇修仙人的语调很稳。
“对,身外之物。”吴国国君看着崇修仙人那受难的脸,托起自己的头想了想。
拿起匕首,他凑到崇修仙人脸旁,“你这张脸总让我出不了手,有一种亵渎神灵的感觉,不如割坏了吧,让你没了这张脸试试。”
说完便动,吴国国君从不是拖沓的人。这一年来,因着他当时想强留那幅画,没少被大臣们以此说事,越说越烦,如今看着崇修仙人的脸竟也没了当初那肃穆的感觉,只剩一片烦躁。
将匕首放在那泛着白光的脸上蹭了蹭,一把好的匕首,上面竟是有灰,吴国国君不信邪地多蹭了几下,结果血灰越来越多。
崇修仙人闭着眼,那冰凉的刀锋一下下割裂着他的肌肤,造成细小繁多的伤痕,带来刺疼,他却被先前那道更疼的伤夺走了感知。
“你喜欢你这张脸吗?”
不喜欢,长成什么样都无妨,在意这张脸的只有他身边那些人。
脸上越来越疼,崇修仙人麻木地睁着眼。
吴国国君凑到他面前,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脸,在他耳边轻问:“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不过外面有声音了,“你听不见脚步声吗?”
身为修士的崇修仙人,各方面感官都要比吴国国君强出太多。他说有脚步声,则必有脚步声。
“你在唬我。”吴国国君不信,他凑到崇修仙人那修长的脖颈处,用自己的气息轻轻挠着那块,却迟迟无法下手。
“你听见脚步声了。”崇修仙人侧过脸,他极讨厌这种气息相近的感觉,幼时他法力微浅,气息不够长,便能感到自己的气息,但自己的都令他厌恶。殷王就从来不这般,那种修为高者独特的绵长而低浅的气息往往令他察觉不到,而显得尤为舒服。
“嗒”“嗒”地脚步声越来越响,沉稳有力,丝毫不拖泥带水,每一步都踩在人心上。
崇修仙人的心静了下来,他闭上眼,听着声音,明白是殷王来了。
门已响起,“嘎达”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是吴国国君手中的匕首,他直直站起,目光呆愣,手无措地放在身后,用力搓着,像是要把那些血全部擦净,以免污到眼前人。
“你,你怎么来了?”这声音像是怀春的少年,跟之前全不一样。
崇修仙人无奈地抬头,他明白吴国国君对他的态度为何如此了。
见过殷王的人,如不是他手下的修士,又怎可能还将他放在第一位,怕是殷王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了。
脚步声仍在响着,已来到耳旁。
“一切都是你指使的?”崇修仙人问。
殷王俯视着地面,头却像是高悬的,“你觉得孤会做出这种无聊的事来?”
“以前不会,现在我不知。我要是知,便不是失去法力。”
“你做了多少丧尽天良之事!天都看不下去,丧失法力不是活该吗!”吴国国君吼道,他向殷王那边走了下。
殷王不看他,只是道:“你话太多。”
下一刻,吴国国君的喉间一紧,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突然用一种恐怖的眼神看殷王,好像直到这时才敢睁开眼看眼前人,而这一睁眼,便发现自己认错人了,不光认错人,且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崇修仙人看见了吴国国君最后的眼神,也听见了殷王对吴国国君的话。
“孤的人从不是你这种蝼蚁可碰的。”
吴国国君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了全部生命,他的眼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却要努力发出最后的话,“不,不是,你不是……”他的七窍流出血来,竟在短时间内浇满了全身,像是所有的皮肤都开裂了,被法力重压着,化成一滩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