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有什么会比小?说更狗血,那一?定是生活。
董时雨没有任何被打扰到的表情,她?淡然的,又很客气地说:“我?是。”
以前,董时雨遇到过非常喜欢画作的陌生人,他们看不出什么技艺,表达的无非就是感觉很好,很喜欢,对?她?来说,这就够了。在她?看来,“懂”这个执念未免是一?种束缚,感受最重要。当然,真正遇到内行人,她?是很乐意邀请到工作室交流的。
此刻,董时雨真的以为?李梦只是来看画展的一?个观众,她?并没有想太多。
李梦除了眼角多点?细纹,整个人,精神极了,重回职场后,尤其是来了上?海,更方便她?施展手脚,也参与浮石的尽调,她?在业内口碑很好。
她?身上?那种凌厉感,很明显,多年沉淀出来的。
她?并没有把董时雨放在眼里,当然,她?今天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原配大战小?三,太恶俗了。
只是,一?开口,是文化人的毒辣。
“这位小?姐可以先出去吗?”李梦抬了抬下巴,盯着张近微,觉得眼前人有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董时雨对?张近微温和一?笑,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说:“近微,你再出去转转。”
“等等。”李梦在听到“近微”两字时,她?的目光,自?然地在这张过分?漂亮的脸上?多驻足片刻,黑色卷发更衬她?雪白肌肤,人很安静……李梦在这种深度打量中,电光火石间,有那么一?刻,终于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一?家三口结束掉饭局,在门口和人寒暄,有那么个女孩子,穿校服,像失控的某种动?物,直冲过来,狠狠地撞上?了单知非。
“张近微?”李梦的眉毛一?下挑的很高,同时,眉心也就跟着跳起来了。
张近微有些迷惘地看了看她?,对?于李梦,她?真的毫无印象,更谈不上?认识。
“那就留下吧。”李梦转过头,示意跟着来的人抱进个箱子,然后一?点?头,那人把门带上?在外头守着了。
李梦没什么表情,闲闲一?坐,很不客气:“董时雨小?姐不必害怕,我?来,是有些东西要物归原主。”
董时雨还是很淡然,她?说:“不知道怎么……”她?并不紧张,只是舌头费劲“称呼”两字在脑子里有了,却发不出音节,张近微一?下明白她?当下困局,替她?开口,“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李梦扬脸,尖锐地看向张近微:“你们是什么关系?”
张近微脸色冷淡下来,诚然,对?方气场很足。
“不好意思,我?们都不知道您是哪位,这么贸然闯进来,不应该先介绍下自?己的身份吗?”
我?们……李梦冷笑,她?挪开目光,告诉董时雨:“我?是他妻子。”
董时雨脸色发白,她?晃了下,这个他,根本不需要点?名,她?一?下就知道来人说的是谁了。
她?沉默几秒,想让张近微先出去。
“装什么呢?”李梦笑,“文艺女青年,本来在我?们那个年代还是个褒义词,可惜,时过境迁,现?在的女文青,不是当第三者就是给人当后妈,董画家说是不是?”
在李梦这里,没有什么忍辱负重保持风度,她?的风度,也绝不是给董时雨这种女人的。但那种泼妇骂街的阵势,她?倒也不屑做。
可成年人的游戏,不是这么玩儿的,又当又立,她?着实看不上?。她?利索地把箱子打开,里面是没有装裱的画,她?一?提,箱子里的画就统统倒在了地上?。
高跟鞋不着意一?点?,李梦把画踩在了脚下。
“董小?姐,我?想你是要脸的,当然,你要或者是不要也没那么重要。你一?定以为?自?己打了顺风牌,神不知鬼不觉,今天,我?来这里不是跟你商量什么,而是警告。你这个样子装柔弱装可怜,男人很吃,我?不吃,我?家里不收藏这种破烂,所?以,物归原主,至于他花的那些钱,我?们就当做慈善了。我?不骂你,更不会打你,我?们都是体面人不是吗?但是要是再让我?知道你董时雨大画家还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恐怕,我?也很难客气了。”
她?语气讥讽,音量却不高,眼睛有种摄人的光芒。
董时雨完全说不出话来了,脸色苍白,像戴着一?张失血的面具。
张近微听得似懂非懂,她?心狂跳,一?股怒火忽然冲上?脸颊,面孔被烧的通红,她?弯下腰,想去把董小?姐的画捡起来。
“把你的脚拿开。”张近微冷冷开口,抿了下头发,露出耳朵上?戴着的雾霾蓝耳钉。
正是单知非从北京回来给她?买的礼物。
李梦动?都没动?,她?看着张近微,突然开口:“没想到在这提前碰到你,我?绝对?不会让我?儿子娶你的,张近微。”
张近微一?下怔住,她?大脑是空的,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人懵懂时,清纯而无辜。
李梦简直看她?看到想要吐,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孩子?果?然,和她?妈妈一?模一?样。一?样的漂亮,甚至更出众,一?样的没脸没皮,甚至成果?更丰硕。果?然,物以类聚,从她?的妈妈到她?,再到董时雨,李梦怀疑是不是有个什么小?三俱乐部。
她?的涵养,没让她?直白地说出这些话。
“睡觉的确是没什么含金量的事,不过,世界就是这么荒谬,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光凭睡觉这个事就可以实现?阶层跨越。可惜,你妈妈到现?在也没睡出个名堂,不过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杨蕙都不是你对?手。听说你做FA,不知道你这种最终能?让合伙人死心塌地想娶你的案例,金融圈是不是有先例?”
一?定有那么一?个时刻,是人生中最最灰暗的时刻。
张近微原本以为?,这样的时刻,她?早已经历过了的。
她?已经知道对?方是谁,毫无准备的,一?下就被击垮。张近微暗暗练习了无数遍开场白,怎么自?我?介绍,语气、表情、肢体动?作……但她?真的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间,遇到单知非的母亲。
“小?姑娘,人心不能?太贪,一?口吃太多,就像你背个LV挤地铁,怎么看,都是地摊货。”
这是张近微能?听到的,来自?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声音。
她?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不美好的东西,但没关系,单知非美好就够了。她?觉得自?己怎么都可以撑的过去,没那么糟糕,也没那么难。
这辈子,她?只亏欠一?个死在青春里,名叫谢圣远的少年。
“李女士,我?愿意这么称呼,是看在单知非的面子上?,”张近微定定看着李梦,她?耳朵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了,但她?还有嘴,她?还能?为?自?己发声,“我?没记错的话,你我?从未相处过,你没有资格评价我?。你是律师,原来说话也是信口开河的风格。想必,你年纪不小?了,如果?只能?通过羞辱年轻的女孩子才能?获得成就感,那我?可以清楚告诉你,你找错人了,你羞辱我?,同样是在羞辱你儿子,你把我?说的那么不堪,可是你儿子爱我?,那么,你儿子在你眼里又是什么人?”
一?刹那间,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蔓延下来,张近微眼都没眨,是李梦拿剩的茉莉毛尖泼了她?一?脸。
这个不愿失态的女人,还是动?怒了。
李梦只觉得丈夫和儿子同时背叛了她?,她?真的忍无可忍。
空气中是花茶的细香,有种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哀婉。
董时雨忽然上?来推开李梦,把张近微拉到身边。
张近微看到她?们都在说话,但她?听不见?,她?只是抱了下董小?姐,然而转身,快步从休息室走出来。
像个奋不顾身的少女,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中途,她?撞到了什么人,想说“对?不起”,但最终被脚步打断,张近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脸色差极了,因此,衬的乌发更黑,嘴唇更红,口红都跟着有了几分?凛冽。
手机上?,有单知非发来的信息,他问她?:中午打算吃什么?要不要过来和我?一?起?
他知道她?今天上?午去看一?个忘年交的画展,而他,刚结束一?场电话会议。
张近微没去看手机,她?一?直走,一?直走,走进人潮汹涌的街头,闯了红灯,被紧急刹车的司机骂,对?方探出头,看到她?的样子,忽然消气。
最终,她?被交警拦下,对?方很严肃又很耐心地提醒着她?什么。张近微只能?看到那张蠕动?的嘴,她?机械地说“对?不起”还有“谢谢”。
车子呼啸而过,人们用方言交谈,有小?孩子大声笑着跑过去,各种各样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慢慢回来。
张近微这次花了很久很久才再次感受到声音的世界。
她?打开包,面无表情地看着单知非发来的一?个个文字,随后,竟是格外冷静地把他的微信和电话拉黑。
做完这些,张近微觉得自?己安全了。
她?四下看看,到马路边拦下了辆出租车。
单知非以为?她?可能?忙于和友人交际,没多想,等他发现?信息发不出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迅速用手机打了个电话过去。
紧跟着,他用座机打过去。
一?直没有人接,单知非眼中忽然就有了两分?嘲弄,是对?自?己的。张近微,张近微,他咬牙念这个名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不过,很快,李梦的电话打了进来,她?声音淡漠:“你今天忙吗?不忙的话,早点?回家,妈妈有话想跟你谈。”
单知非皱眉,他喉咙里的那口气怎么都呼吸不透。
“怎么了?”
“你回家再说。”李梦克制着自?己的态度,尽量不向儿子发火。
单知非却忽然长出口气,他面色灰败:“我?现?在联系不上?近……”
“你还联系她?做什么?”李梦的火冷不丁被挑起,“她?根本配不上?你,我?就没见?这么令人作呕的女孩子,年纪轻轻,跟她?妈妈一?个德性?,我?早就说……”
“你见?到近微了?”单知非几近粗鲁地打断了李梦的话,“你是不是见?她?了,你是不是说什么了?”
“我?说她?几句,难道说错了吗?你要娶她?,除非妈妈不在了,我?绝对?不能?接受你娶一?个厚颜无耻的女孩子!”
单知非一?下咆哮起来,跟困兽一?样,在办公室就失控了:“你骂她?了是不是?还是你打她?了?你为?什么要伤害张近微,为?什么!”
“你这是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单知非,一?个张近微就把你弄的神魂颠倒,你为?了她?,就这么跟妈妈说话?”李梦眼眶倏地红了,她?很少哭,事实上?,她?的生活顺风顺水,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值得一?哭的事情。
“你跟你爸爸,都太让我?失望了,你们俩是得失心疯了吗……”
单知非挂掉了电话。
他开始满世界地找张近微。
因为?李让也联系不上?她?,单知非带着李让直接去了她?的租房,没有钥匙,找人来开锁,她?的房间布置简单,除了生活必需品,没有多余的东西。
李让见?他出神地看出租房,解释说:“近微一?直想买房,过的很节省。”
李让以为?两人吵架,小?心翼翼安慰了一?番,又故作轻松说:“单总,您放心,回头我?来做她?思想工作,这个张近微,还学会了玩失踪。”
单知非沉默不语,最后,他甚至难以启齿地请李让联系曾寒,李让愣了下,随即明白,心里虽然觉得不需要,但还是当着他面,一?边觑他表情,一?面委婉问起曾寒。
那头,曾寒倒很平静,告诉她?,自?从两人分?手再没联系过。他顺便问,是不是张近微有什么事?
李让打个哈哈圆过去了。
之后,单知非想办法联系上?张近微的上?司,对?方本来很警惕,等确认他是浮石的合伙人之后,态度热情起来。
然而,张近微只是给上?司留言,她?可能?要请一?段时间的假,手头没完的工作会做完,但并没有说去向。
李让长长松口气,说:“单总,没多大事儿,过两天她?肯定回来。”
单知非置若罔闻,紧绷的神经,有那么一?刻,忽然就完全松垮下来。没走几步,他不得不停下来捂住胸口,开始呕吐。
李让忙去买水,回来时,单知非已经吐不出什么了,但依旧在干呕。
他这个样子,实在没办法开车,李让只能?靠着导航,中间还走错了路,最终,把他送进了他父母的家中。
从小?区出来,李让立刻不停给张近微发信息:
跟单总吵架了?多大的事啊,快回来,单总都特么吐了,我?要是不亲眼见?都不敢相信,就这么点?儿事,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吐了。
没有回应。
李让不死心,又发:
可以啊,张近微,单总真是被你拿捏的死死的,别作了,我?看你再不出现?,他就得吐血了。我?跟你说,他现?在要是挂了,你可啥好处都捞不到。
还是没反应。
李让气的想摔手机。
她?只好换了语气:可爱近微,请看到信息回复我?一?下好吗?单总真的很着急,我?陪着他到处找你,他整个人都跟空了一?样,你可怜可怜他,好不好?你要是再不理我?,我?们友尽哦。
李让左等右等,最终,发送了最后一?条:张近微你有种永远别回上?海,搞什么嘛。有事好好沟通,你这算什么,生气了。
李让的表现?,完全是被甩一?方苦苦求复合的样子,她?一?遍遍不厌其烦,然而,所?有的信息,仿佛都石沉大海。
暮色下来,华灯初上?,都市像个巨大的幻境。
单知非进家时,险些跌倒,他被地毯绊了下,还是单暮舟眼疾手快扶住的他。
再抬头,单暮舟被他的脸色惊到,儿子脸如薄纸,两只漆黑的眼睛像黑洞一?样嵌进面孔里,人是恍惚的,胃里早吐空了。
单知非觉得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抽走,他坐在沙发里,陷在那儿,腰背是佝偻的。
他一?言不发,无论单暮舟问他什么。
等李梦出现?在眼前时,他才抬眼,无比空洞地看着妈妈:
“她?不会要我?了,你满意了吗?”
他知道,要取得张近微的信任有多困难,要想打开她?的心扉又有多难,他所?有所?有的努力,都已经灰飞烟灭,并且,他许下的所?有所?有承诺,都像个笑话。
说完这句,强烈的恶心感几乎把他击到崩溃,单知非忽然起身冲向卫生间,他趴在洗手池那,不停地吐酸水。
身边,是紧跟冲进来的父母,李梦真的被吓到,她?不停轻抚他拱起的脊背,:
“宝贝,你不要吓妈妈,你这样,妈妈真的心都要碎了。”
她?整个人都变得萎顿,在儿子面前,只有一?个做母亲的脆弱。
单知非胃里一?阵痉挛,那种疼痛,让人有呼吸停顿的几秒窒息感。他低垂着脑袋,李梦颤抖着手接过单暮舟递来的温水,还没送到他眼前,她?尖叫起来。
池子里,是一?滩鲜艳的红。
单知非死死抓着洗手池边缘,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顶着喉咙,他完全控制不了这种极端的生理反应。
李梦哭了,她?发疯一?样抱住了单知非歪斜下来的身体,喊着丈夫的名字。
这个晚上?,单知非被送进医院。
他昏昏然地睁眼,觉得头顶有强烈的光芒聚集,汇成一?点?,非常亮。亮光的尽头,他看到自?己身在一?中的校园里,不远处,有个女孩子穿夏季校服,她?小?心地敛起裙摆,为?初中部的学生修掉的车链,她?的马尾很好看,她?的脸庞也很好看。他推着单车,一?直不停回头看她?,人潮涌动?,身影交错,渐渐遮挡住她?纤薄的身影,他彻底看不到她?时,才转过脸,心跳的失去节奏。人淹没在人海中,他却觉得自?己无比清晰。
那天,迎着风,他把单车骑的很快很快,戴上?耳机,有什么东西完全充盈内心,耳畔响起的是那首《滚滚红尘》: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
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他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种,喜欢听各种小?众而特别的歌曲。相反,单知非最喜欢的歌手就是罗大佑,从词到曲,优美流畅。他并不喜欢那种云里雾里,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的歌曲。
这首歌,他本来听过很多次,然而,唯独今天,他突然明白了歌词所?蕴含的全部意义。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单知非,不知道的是,歌词也会像谶言。后来的他们,真的分?别了十年之久。
不过,他知道,爱上?少女张近微,起点?就是这一?天。
这一?天,永垂不朽。
作者有话要说:歌词引用的是罗大佑《滚滚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