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她一直等不到单知非的电话,一个人,光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又去翻他衣柜,把单知非一年四季的衣服闻了个遍,张近微说不清自己这是什么古怪爱好。
然后,她研究他用什么洗发?水之类的。
他的装修风格是那种极简风,整洁,冷淡,张近微把每个房间观摩了个遍,后来,发?现?个保险箱。
她想?了想?,按下自己的生日数字,居然成功了。
里面没钱,全是她的照片。
张近微一张张翻着看,都是十六岁的她,穿着校服,校服有点阔阔的,她那时身板薄,怎么都撑不满。不过,有个好处,可以拼命往里头加衣服。
原来他拍了那么多。
这些照片陪伴单知非度过很多个孤独的日夜,当然,他最后把它们锁起来,像是宣告什么的结束。
她把照片重新?放进?去时,才?发?现?,还有张草稿纸,她怎么都找不到的一张草稿纸,关于他的素描。
张近微的眼睛一下就?湿润了,低下头,吻了吻那个陈旧的素描,她突然跑到窗户那,两手放在嘴边,大声喊:“单知非,我爱你!单知非,我爱你!”
她想?黄浦江应该听见了,随后,快速撤回,心跳很快唯恐邻居骂她神经病。
这个时候,单知非要和她视频了。
张近微像做了亏心事,不太自然地接通,一开口,就?成撒娇了:“我以为你不打给我了呢。”
单知非发?现?她留在自己房子?里,他含着笑意?:“忙的有点晚,不好意?思,今天还好吗?”
“我明天要去孵化器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项目,”张近微回答的跑题,她深吸口气,还是没按捺住,“我翻你保险箱了,对不起,我知道这样不对,就?算是爱人之间也应该有彼此的私密空间,我真的只是好奇,关键是,我还把它搞开了。”
单知非无奈地笑:“都看到了?”
“嗯。”她声音变小,随即很快乐地告诉他自己的感受,“我特?别?高兴,本来,我觉得?高中那会儿特?别?孤单。”
“现?在呢?”
“现?在我知道了啊,”张近微说这话时,很自然地想?起那些遥远的旧时光,再续上,语气甜滋滋的,简直不像她,“我一直被某个人喜欢着呢。”
单知非那边明显是在酒店,他衣服都没换,喝了酒,人有点熏熏然。看到她后,那种熏熏然就?更浓了点,脑子?半醉半醒。
他也很自然地想?起那些时候,喉咙里像含着糖:“张近微。”
“嗯?”她非常可爱地发?出?个鼻音,眼底有光。
“你知道吗?北京人的饭局,真的太爱谈政治了,我都要晕了。”单知非慢条斯理地揉着额角,他半躺着,人像只慵懒的大猫。
“对哦,不像上海人的饭局,只爱讲股票基金。”张近微嗤嗤地笑,单知非是那种典型的南方人气质,跟人的界限感比较清楚,他爱吃甜,除了奶茶,简直无甜不欢,两人一起吃饭,小龙虾都要甜口十三香的。
此刻,他就?正伸腰,拈过来一块点心,往嘴里送。
“你不怕糖尿病啊?”张近微忍不住吐槽他。
单知非在那头懒懒散散地科普起来,嗓音含倦:“历史原因,明朝后期,南方甘蔗种植和制糖技术都得?到了十足的发?展,所以大家慢慢变得?爱吃甜。”
张近微跟他一对比,总是有种不学无术的味道,她乖巧聆听,心里想?的却是真能扯啊。
单知非仿佛有读心术,乜她一眼,当即下了判断:“张近微,你不读书还要腹诽爱读书的我。”
他这个年纪,残存着几分少年心性,平时不显,跟张近微斗嘴的过程中被牵引出?来,他跟她说,回来有空打麻将怎么样?
张近微不知道他留学期间还培养了这么个爱好,听得?直皱眉:“这一点不符合你的精英人设呀,单神。”
她跟以前的那帮子?同学一样,半开玩笑,喊起“单神”。
这个称呼,真的是很有历史感了,单知非听得?很受用,表情淡淡的:“我不给自己立人设,怕打脸,在你的认知里,好像我这种人都不该有性&欲。”
张近微脸热了下。
“你那天在车库穿的什么?”单知非突然问起这个,张近微一愣,她稍微思考了几秒,说,“就?衣服啊!”
单知非慢慢皱起点眉,他说:“你露肩膀了。”
张近微大概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她又不傻,难得?能反杀一次,眼里闪动着狡黠:“对啊,我夏天的时候还露背呢,我有很多那种性感的衣服,很漂亮。”
“我觉得?你可能还没认识到一个问题,”单知非在她脸上逡巡一阵,“张近微,你很快就?是□□了,有些衣服,如果想?穿的话在家里穿就?好了。”
张近微的这个变化,他是没想?到的,他脑子?里,还停留在什么棉布裙子?碎花裙子?小清新?上面,而张近微,居然有这样的一面。他看的眼热,同理,别?的男人也一样。
“我穿在家里算什么。”张近微摇头,“你不能这么霸道,难道,我结婚后连穿衣服的选择权都没有了?”
“当然不是,”单知非轻轻叹息,“你真的不懂我在说什么吗?张近微,我不希望除了我以外?的男人盯着你看,意?yin你,你根本不知道男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这么一说,张近微机灵地不行,立刻抓他话柄:“哦,你知道?你一看见漂亮姑娘脑子?里在想?什么?”
“欣赏下身材吧,我不是死人。”单知非非常坦荡,他看张近微撅了下嘴,人又笑了,那点笑意?堆在眼角眉梢,整个人仿佛是特?别?满足的状态。
两人说闲话,说了一个多小时。
张近微恋恋不舍地挂断电话,她想?他,但没说,倒是单知非提了两嘴,说想?她想?的心里空落落的。
是夜有风,张近微睡的很踏实,她躺他床上,知道这会是自己的家。
张近微跑某个孵化器的这天,突然降温,风很大,她到那之后却被暂时拦住,说今天有政府人员来视察。政府前期投入了资金,来视察很正常。
一行人走过,大都穿着那种标志性藏蓝或者黑色外?套,深色西裤,皮鞋,其中一人个子?很高,却穿着长款呢大衣,光从?背影看,风姿卓越。
他转过身时,好像有秘书凑上去说了什么。
单暮舟再一次出?现?在张近微的视线里,这回,张近微完全变了一种感觉,她觉得?自己在像看新?闻联播之类的画面。
遥遥的,两人居然好像碰上了目光,张近微不太能确定,但她又觉得?他肯定看到了自己。
她的直觉没错,单暮舟确实和单知非一样,总是能很轻易认出?她。
那天,单知非选择先跟父亲打了招呼,潜意?识里,他跟父亲走的更近。尽管,平时李梦对他的唠叨总是最多,男人和男人之间,似乎总要好沟通一点。
“跟近微定下来了,晚点带她回家见见你们。”单知非说的一点都不委婉,直接有效,也没什么询问的意?思。
单暮舟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清寂感,他不惊讶,不意?外?,很随和地告诉儿子?:“这是好事,定个时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
一家人,单暮舟的这个措辞让单知非当时蓦地抬眼,他问:“包括近微妹妹吗?”
近微妹妹?单暮舟这才?有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你这是什么称呼?”
“没什么,喜欢这么喊,亲昵。”单知非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他抿口咖啡,“我怕妈妈一时半会不能接受她,麻烦你多关心点儿,她从?小过的很苦,我希望你会爱她,当女儿的那种。”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单暮舟眼角的细纹里藏着某种情绪,他神容淡漠,那一瞬间,单知非像他像的十足。
“这算答应我了吗?”单知非知道,无论他做什么,父亲永远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单暮舟反问:“从?小到大,我哪件事没答应你?”
“你不问其他?”单知非其实为介绍张近微,准备了很多话,万一被问起,他有所应对。
单暮舟笑笑:“问什么?问她做什么工作,一个月挣多少钱?父母做什么的,一个月又挣多少钱?我只关心你们是否情投意?合,其他的,我不用问。我们家不需要近微挣多少钱,工作开心就?好,至于她父母,和她是两回事。”
父子?的对话非常完满,单知非想?,没有比单暮舟更适合父亲这个角色了。他的他的标杆,也是他的灯塔。
单暮舟对于遇见张近微,毫不意?外?。
他冲她点点头,张近微看到了,她有点拘谨地回了个礼,再直起腰身,理了理头发?。
没想?到,单暮舟身边的秘书朝她走了过来,张近微心跳加速,她镇定地冲对方礼貌地笑笑,然后,听对方说了几句什么。
秘书用一种非常客气的语调称她“张小姐”,看她的目光里,有果然如此的意?味:真是万里挑一的准儿媳。
一个小时后,张近微在附近的一家普通茶饮店中等到了单暮舟。他人进?来,带点风尘仆仆的味道,看到她的瞬间,露出?温和笑意?:
“近微,坐下吧。”
张近微的鼻尖一下就?酸得?不行,她站起身,又慢慢坐下来,有些腼腆:
“单叔叔。”
“看着像你,还好吗?”他问候的语气,完全就?是长辈的那种慈爱。
张近微拘束地点点头,找话说:“您来视察?”
“对,你来看项目?”
她倒有点赧然了:“嗯,我做FA。”
“挺不错的,创业者需要你们,”单暮舟说着,喊来服务员,问张近微想?喝点什么,她连忙说:“我请您。”
单暮舟抬下手,连话都没有,但举手投足间那种不容人抗拒的威严感,是隐然而强大的。
张近微无比希望这个时候,单知非能在她身边。
“有茉莉毛尖吗?”他在轻声问服务员时,张近微愣了愣,一时间,她并没有想?起第一次喝茉莉毛尖,是董小姐请的她。
店里没有,单暮舟换的红茶,问了她的意?见。
此刻,张近微人有种憨憨的钝感,她不由问:“单叔叔你也爱喝茉莉毛尖?”
“我喜欢喝茉莉毛尖,原因和你一样。”单暮舟波澜不惊地说,他淡然极了。
张近微只觉得?石破天惊。
她是一刹那间明白单暮舟在说什么,毫无防备,滚滚洪流席卷而下。
“我们刚在苏州见过,诚品书店,还有艺圃。所以,我刚才?没和你说好多年不见。”单暮舟微微含笑,他坐在那儿,人像某种盘根错节的巨树,力?量感骇人,却是重剑无锋。
张近微的脸一下滚烫,她那点道行,在单暮舟这种阅历的中年男人面前,可以忽略不计。
她如坐针毡,哑口无言的模样,无措至极。
“单叔叔,我……很抱歉,我偷偷跟了你们一段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张近微觉得?自己解释得?很糟糕,她简直无地自容。
“没关系。”单暮舟及时安抚了她的情绪,眼波平静。
张近微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了,她有点慌:“那天,我是想?给单知非买本书,我答应他会送他本书,没想?到,会遇到您和董小姐。”
她非常抱歉地看着他,“原来,你早都看到我了,我真的太……太不光彩了。”
张近微手指交错,她不安地垂下眼帘。
“没关系,我跟你说起这件事,不是为了指责你,我想?,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单暮舟是非常懂礼数的人,在店里,始终用一种很平静低沉的声音在和她说话。
张近微突然觉得?压抑,她点点头:“没有,包括单知非。单叔叔,我不喜欢背后议论人长短,况且,我看到的,不过像是老朋友聚会,当然,我也联想?了一些,但我想?,事情应该不是那样的。”
单暮舟再看她的目光,就?真的像看女儿了,真是小孩子?,一点心思都不藏的。
“我要是说,真的有点什么呢?”他品了品送上来的红茶,眉头轻蹙,很快舒展,显然是不对他挑剔的口味。
张近微彻底愣住,她掌心微微颤动了下。
“我跟董时雨,”他说出?对方名字时,停顿了几秒,“认识很多年了,这中间的事情,我同样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很多年前,单暮舟的父亲是当地第一批开公司的那伙人,那个年代?,野蛮生长,单暮舟因为家庭关系而过得?张扬恣肆,人新?潮又先锋,他追最漂亮的姑娘,开最贵的车,载着一车人肆无忌惮地从?城市里呼啸而过。
直到他遇见董时雨,她文文秀秀的,梳着两个辫子?,像个哑巴。后来,他才?知道董时雨口吃,所以她几乎不开口说话。
单暮舟忘记自己是从?哪一个具体?时刻动心的了,她混在同学里,总是最安静最沉默的那一个。他注意?到她,然后,就?是再不能停下来的关注。
她从?来不跟自己说话,一个字也没有。他那时年轻骄傲,同样没有主动找过她说话,他身边,总是不缺乏漂亮的女孩子?出?没。
后来,家里生意?失败,债台高筑,父亲自杀,从?他一手亲自建造的大楼上一跃而下,而成为当年极为轰动的新?闻。
那时候,他还是太过年轻,年轻到被生活的一个巨浪打翻,很久很久都爬不起来。
世态炎凉,人心如水,他忽然就?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只剩下口吃的董时雨。他像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事实上,是她心甘情愿让他抓住自己。
她还是几乎不说话,只沉默地承受着他施予的所有甜蜜和痛苦。
单暮舟那时脾气太坏,阴晴不定,她是他唯一的出?口,他爱着她,却又深深折磨着她。最终,他还是在极端失智的情况下放弃了她。董时雨比他想?的坚韧,她一次次来找他,一次次被拒绝,他在粗暴说出?“老子?家要不是落魄了,压根不会看上你这种穷酸结巴妞”那句话后,两人的关系,就?彻底断在此时。
因为年轻,他总以后还有弥补的机会。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他们阔别?了整整二十多载,才?在两鬓都要渐生华发?的时候再相逢。
董时雨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她办画展,依旧寡言少语,说话吐字很慢很慢,她再见他时,他的儿子?都已比两人当初相恋时的年纪大许多,她孑然一身,依旧活在自己那个沉默几乎无声的世界里。
他早变得?内敛,锋芒尽收,娶了一个和她完全相反的女人,能言善辩,思路敏捷,像一把锋锐的刀。
“我们约定,一年见面不要超过三次。有时候,是她办画展我会过去,有时候,正如你所见,我去苏州出?差,一起逛书店,她说她想?去看看园子?,我就?陪她去了艺圃。”单暮舟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他说到尾声,告诉张近微,“除此之外?,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过去,或者是感情,一切都止步于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有家庭,她清白一生,绝对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我同样不能。”
张近微一点不想?知道这个秘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董小姐总是不喜欢说话,她话很少,说的时候语速又太慢,原来,她一辈子?都困在口吃里,还有无疾而终的爱情。
“您这样,”她忽然哽咽,“对董小姐很不公平,是您辜负了她。”
“所以,我不会让单知非辜负你。”单暮舟扭头看着窗外?,日光白晃晃的,落在某一点上,像曝光过度,“我这一辈子?错的太深,我的儿子?不能,单知非担心他妈妈不能接纳你,我希望你不要害怕,你嫁过来,我一定尽力?不让你为难。”
他转过脸,目光重新?落在张近微脸上:“被你看见,我反思了这件事,我不会再和董时雨见面,给你做这样坏的榜样,我很自责。我希望,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让你对单知非的人品产生怀疑。”
张近微还处在情绪混乱中,她无意?识摇头,喃喃说:“单叔叔,不会的,您因为我的父母而怀疑过我吗?”
但她还是觉得?有种撕心裂肺的痛觉,单暮舟不会再见董小姐了,张近微很恍惚,如果单知非不再见自己,自己会怎么样?可单知非的妈妈又何其无辜?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能分得?清是非黑白的,而此刻,人在弥漫的灰色里浮浮沉沉,张近微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跟单暮舟道别?的,她回到家中,那个已经被默认是自己家的房子?。
她哭了很久。
然后,摸索到手机,拨单知非的号码,很巧,他接了,但明显那边有嘈杂的声音,他人在一片觥筹交错中,脱身接她电话。
“你娶我好不好?单知非,等你回来就?娶我好吗?”张近微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句话,说完,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单神关于南方人爱吃甜的描述真的参考了真实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