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近微不想这样过一生。
一直都有这种想法,但在转学后,这种想法在某个瞬间突然变成一种求生本能,那个时候,她唯一可以把握的依旧是高考。单知非留下的厚厚一沓资料笔记和播放器,成了海中浮木。
老班坚持每周末过来看?她,他什么都没细问,然而?在中年?男人心里,有些东西,是一定要坚持的:他的职业生涯里绝对不可以连接失去两个学生。
这让张近微对着班主任怀着巨大的感激。
本市离魔都,也不过一百余公里路程而?已。可是,一江之隔,所谓南与北的经济差别从来都很醒目。好在本市一直努力?与魔都挂钩,把自?己?定位成魔都北大门,做合格小弟。正因?如此,魔都的高校几乎成为本市学子的第?一选择。如果往北去,除了清华北大值得千里遥远去读,在本市人看?来,其?他还是算了吧。
张近微的信心来自?于高三第?一次联考,八中远不比一中,她转校后,很快得到老师们的关注。到高考这个节点?时,张近微非常明确地选择了上财。
她没别的想法,只有挣钱这一目标,而?且她的脑子里没有什么考研考博深造的计划,上一所本科就业优势突出的好学校,是最?现实的。
关键是,她数学仿佛开窍,这让人振奋。张近微非常刻苦,以至于都带动?了整个班级学习气氛,在八中,能考上二本已经是个说的过去的成绩。能考上上财,那基本算是八中的耀眼学霸了。
高考那几天,张近微远比自?己?想象的冷静,她很沉默,还是不爱说话,但眼睛里的某些东西异常坚定。
最?后一场结束,学校宿舍楼里学生们把书?本什么的往下抛,在进行发?泄式狂欢。
等分?数的日子很煎熬,张近微没有选择出去疯狂,吃饭、唱歌、逛街……这些与她无缘,她按计划,白天打工,晚上则捯饬班主任慷慨送的二手电脑,和班主任介绍的学姐沟通,建立联系。
学姐人很热情,并且直言张近微在插画方面确实有灵气。她没什么基础,但一上手个人风格强烈,独立接单只是时日问题。张近微是个能坐得住的人,开始狠练基本功。
出分?数那天,有人紧张到耳鸣。上财一向火爆,分?数搞的比985更?甚。如果是一年?前,张近微脑子里根本不会有上财这种学校,事?实证明,成绩确实可以给人莫大的自?信。
有些事?,我也可以做到,张近微面对着400露头的分?数,偷偷哭了很久很久,她眼睛已经被逼处在干涸的状态很长一段时间。
前几年?,上财金融学分?数会稍微又高些,稳妥起见,张近微报考的是会计学。
学校奖励了张近微一笔钱,考上上财,在一中的话绝对不是很牛气的事?情。可在八中,足够惊艳,原来一中的老师听说张近微考上上财,很吃惊,但同时一样很高兴地开起玩笑:咱们一中没能好好挖掘孩子的潜力?,不过宁做鸡头不当凤尾这古话还是对滴。
郑之华一个暑假都在炫耀张近微的高考成绩,并且难得慷慨,给了她一千块钱,另送一支口红。她温情脉脉告诉女儿,自?己?其?实好爱她。
这些年?,张近微的心里,其?实早已攒够足量的失望,她没接受这些,连虚假的温情都没力?气敷衍出来。
果不其?然,换来郑之华非常激烈的指责,诸如翅膀硬了,早晚会把妈妈的养育之恩忘掉此类。张近微住在八中班主任为她争取来的宿舍里,躲开母亲,只等暑假开学去魔都。
“张近微,好样的!”她买礼物去老班家时,这是老班开口的第?一句话。
中年?男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想起谢圣远,如果,那个孩子还在,应该和很多孩子一样,正满世界地疯玩。他眼睛有些发?紧,和张近微细致地聊了聊她专业的就业方向。
“上财呢,可能开销大点?儿,不过学校可以申请贫困助学金。”老班说完,意识到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可女生已经自?然接上话,“嗯,谢谢陈老师提醒,我跟爸爸说好了,最?多让他支持我一年?到两年?的开销,我自?己?会想办法。”
老班用无比骄傲的眼神看?着她,“张近微,老师很佩服你。”
她不好意思笑了,这一笑,还是老班熟悉的张近微,有点?腼腆,文静美好。
可是她看?起来开朗了许多,也许,是和热情学姐打交道的关系。
所以,老班没有谈论任何以前的事?情。
张近微离开时,老班送她到楼下。她穿着新裙子,那是她唯一犒赏自?己?的礼物,不贵,但任何衣裳在她身上都很美,少?女纤细的腰,修长的腿,还有白到发?光的细腻肌肤,张近微热爱自?己?的新裙子。
但再度走在一中的校园里,这让她眼睛不可控地发?酸,过去了,都过去了,我早都忘了……她反复在心里跟另一个自?己?对话,这很管用,把自?己?当成两个人,软弱的,坚强的,心理上的博弈她必须习惯,否则,人是活不下去的。
脚步带着她往紫藤花架那个方向去,到半路,张近微惊觉不已,她立刻换了路线,走出校门的时候,她突然回头,对着以前的理科大楼方向,凝望良久,轻轻吐出两个字:
再见。
暑假最?后的日子里,她接到人生中的第?一单,关于插画。她用那个钱,买了一大束小白菊小□□,在黄昏时刻,去公墓看?望谢圣远。
而?再一次见到丁明清,竟是在临去魔都的前一天。
怎么说呢,她差点?没认出丁明清。她好像瘦了不少?,做的新发?型,画着淡妆,穿那种法式连衣裙。丁明清手里拿着新款手机,一边通话,一边朝对面张望。
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对面。
男生理着寸头,穿干净的白色T恤,他怀中抱着花店精心搭配好的扫墓专用鲜花。
……以前没在意,原来,他五官棱角这么鲜明。
张近微半天才意识到对面的男生是单知非,她心跳骤止,炎热夏天里人像是被用冰流浇透,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那两人汇合、对话,然后一起走远。
她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刮过,火辣辣的疼。
没有什么男女主在街头重逢,遥遥相望,饱含热泪。有些事?,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就像本市离魔都如此近,大家等开通高铁居然都可以等上很多年?。
张近微去魔都那天,爸爸送的她,也许,是因?为她考上还不错的大学,可以让长辈脸上有光。也许,仅仅是因?为魔都路程还不算远?张近微看?着车窗外流动?的颜色,满脑子只剩奇怪的想法,比如,崇明岛上有块地,理论上属于本市,可崇明岛却被默认为是魔都一部分?,就像人的归属感,有时候会无比混乱。
她不知道自?己?属于哪儿,希望吧,我可以属于更?辽远的未来,张近微收回目光,默默地想。
虽然离的近,张近微是第?一次来魔都,可爸爸不是。因?此爸爸没主动?提去观光什么的,直到临走,提一嘴,张近微委婉说:“不用了,我要在这呆好几年?呢,慢慢会摸熟的。”
魔都纸醉金迷,尤其?到夜间,让人误以为这是人间天堂。但张近微没想到学校环境……水泥路还不如一中?她有点?惊讶。
学校面积也比不上复旦,和临近的同济。可是一打听,这里吃饭开销却比同济贵。
宿舍四人一间,大家略矜持地彼此打探进来的分?数,慢慢聊开,才知道四人当中就有两人是因?为去不了隔壁和清北,沦落至此,两人的家境貌似也不错。
两人都有着清晰的继续深造计划,准备出国。
因?为规划不同,很快,四人便自?动?分?成了两派,张近微和来自?普通工薪家庭的苏州女生李让走的近些,当然,大家都是那种比较踏实的学生,看?重学习,相处还算愉快。
四人中有三人来自?同一省份,偶尔,大家会自?嘲地开玩笑,说李让来自?江苏小迪拜,说镇江就是卖醋的,说扬州就是修脚的……不过吐槽归吐槽,大家在学校里普遍对什么社团什么文艺活动?不太感兴趣,相反,有些人大一就急冲冲想去公司实习,被学长学姐实力?劝阻。
张近微很快就发?觉到,自?己?来对了,因?为同学们真的满脑子都是钱,和她很搭。这让她内心深处的一些胆怯和恐惧冲淡不少?,谈钱不俗,学院里不是没有清贫出身的学生,虽然不多,但至少?你对金钱表露渴望时,直白表达想改变命运时,没人会嘲笑你,大家变得更?现实。
整个大一上学期,张近微都在尽力?适应这种全新的生活,大量的通识课,和压力?巨大的专业课,让人觉得一点?不比高中轻松。虽然大家在抱怨怎么还要背《毛概》,但为了绩点?,有点?追求的都会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很诚实地用功。
物质上,用捉襟见肘来形容依旧不算过分?,张近微开销大了,她学化妆,学服饰搭配,熬夜接稿挣来的费用只能勉强应付这些。等适应这个节奏时,已经是大一下学期。
“哎,得想办法搞点?钱。”李让身上有苏州人的干练,她很独立,以上大学还问家里要钱花为耻,在她的带动?下,张近微渐渐放开不少?,从动?辄脸红,变得活泼几分?,偶尔,也有俏皮话蹦出口。
课业很重,而?大三大四就得忙实习,张近微发?现她们如果想趁头两年?把课业搞扎实,根本没时间搞那些有的没的。
“我觉得兼职打工,不太现实,一来体力?来不了,二来做那种挣钱不多又对将来职业规划没帮助的事?,我觉得划不来,你觉得呢?”张近微同样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她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很现实了。
会计学院有个特殊班级,类似高中时期那种实验班,会在大一结束后从会计学和财务管理专业的学生里进行选拔,两人都想进,但同时在努力?计划怎么兼顾挣钱。
“我听说,有个富二代?想追你,你没答应,其?实,你应该答应的。”李让语气微酸,不过脸是天生的,她知道,张近微这种天生大美人,到哪里都注定被人关注,羡慕和嫉妒有什么用呢?
不仅是同学,据说,商学院年?轻的海归老师对她也有意思,在路上偶遇,回头就打听了她所在的院系。但张近微高冷,她在宿舍还好,但在学校的传说里,她就是高冷女神,哪怕很多人都清楚女神似乎家境不好,依然有前仆后继的追求者。
这很不容易了,毕竟本校性别比失衡的厉害。
话风忽然不对,张近微笑的很清淡,她自?顾整理桌面,说:“我不喜欢他,而?且,这个人不靠谱,有点?不学无术的样子。”
本校学习气氛其?实不错,这种不学无术的,真的不多。大部分?学子,也不是说上了这学校以后就统统成什么金融街精英了,还是普通人,做个体面中产,能落户买房,正常结婚生子,那绝对是相当不错的未来图景。
李让怪她有点?太天真:“其?实,只要你不是很讨厌他,就可以试着谈谈,到时,说不定有什么人脉资源你能用的上。”
话说到这份上,张近微控制不住地脸热了下,她不想这样,但她已经不再是高中的张近微了,会为这种话感到多么难堪、耻辱,她恢复平静,笑着说:
“那我希望遇到一个,既能帮助我,我又有好感的优质男朋友吧。”
李让难得来了八卦精神,她很振奋:“那商学院的老师呢?海归,名校,手里肯定也有点?资源,到时给你搞个什么学校推荐之类的,这可不难。”
“他啊,”张近微表情里带上了一种认真思考的神气,看?着李让,“你这么一说,也许我应该接触接触?”
说完,自?己?噗嗤乐了,“不行哎,我心理压力?比较大,你知道吗?我高中时班主任对我特别好,我对男老师的感情基本都是近似于父辈那种,很尊重,我怕我不行,过不了这关,会觉得自?己?是在乱搞。”
不过,她很快正经补充说,“也许,我可以考虑谈场恋爱。”
这下,却勾起李让回忆,大肆吐槽起高中生活,说她最?痛苦的记忆,莫过于一次大姨妈来了,跟杀猪的一样,裤子后面湿透,被暗恋的男生看?到,真是丢人丢到卫生间。
她问张近微,你最?痛苦的高中记忆是什么。
张近微本来在笑,嘴角微翘,此刻,化作没什么痕迹的一丝哀伤,她静静说:
“一个对我很好的朋友,意外离世了。”
“啊!”李让惊呼一声。
“但这还不是最?痛苦的。”
李让更?加惊奇,还有比生离死别更?严重的?她试探问,“表白被男神拒绝了?还是,你高考考砸了?”
不对,张近微说过,高考她发?挥的简直不要太好。
阳光透进来,照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有种近乎瓷器的冰裂脆弱。同时,张近微语气中带着失衡的颠簸感,但在李让听起来,依旧很寻常:
“我很穷,穷到有个人,认为我去墓园祭奠买的小白菊,是从别人墓碑前顺手牵羊偷拿的。”
说完这些,她果断地将这些重新封印,轻松笑,“干什么啊,不是说挣钱的事?吗?快,我们一起琢磨个点?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文里对上财相关所有描述语句,不是作者原创哦,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