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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铃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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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崩溃,有时候,是一触即发,有时候,是循序渐进。

张近微觉得自己足够忍耐,不为别的,因为懂得努力学习这条路是正确的,唯一的正确,可是一个人啊,十几岁的人,哪怕是走正确的道路,走太久了,会孤独,也会累。她觉得自己真的走太久,可是一回头,才走到高二。

有什么资格崩溃呢?张近微千回百转地把眼泪憋回去了。

单知非也蹲下来了,看着她就那样拼命眨眼睛,眨很多下,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校服袖子,把人拉起,两人在停止营业的银行门口阶梯上坐下。

“你这样不行,张近微。”他低声说,“你明明很想哭,一忍再忍,我知道我们不熟,你可能觉得尴尬,但其实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你完全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青春期的心思简直敏感到比天上的云还要软,张近微侧过脸,目光停在男生线条流畅的下巴那,她不知怎么的,忽然恼了,一点都不领情,话一出口,就哽咽了:

“你,你根本不懂,你理科那么好,生物你也能拿满分吧?可是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癌细胞。”

癌细胞?单知非也转过脸来,一双眼,不知是因为错愕还是因为别的,亮的摄人。他没问,但眼神里写满了巨大的震撼。

张近微懂他这个眼神,她咬咬嘴唇,一句一串眼泪,但没有哭腔:

“你知道吗?穷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癌细胞,它不断复制,永远不停,除了宿主死亡。你没穷过,你不知道一个人被穷缠着就像得了癌症,我弄丢了你的东西,我哭有什么用?我从小就知道哭没有用,我哭给谁看?谁会理我?凭什么你觉得我可以没负担地在大街上鬼哭狼嚎?你是救世主吗?哦,当然,你要是觉得我会用哭来示弱想让你说出什么不用赔偿的话,你就太小瞧我了!”

她不是这样的,张近微从来都克制又谨慎,也没有说话伤人的习惯。摸着良心说,单知非今晚的行为对她来说,足够善意,他是当下此刻唯一给予关心的人,但她到底在痛苦躁动什么?

张近微不懂自己怎么回事,她跟单知非发了火,尽管语气不凶,可长长一大段话说完,她轻喘着,紧紧抿上了嘴。

单知非静静听完,看着她小孩子一样倔强的脸上,眼泪清亮,但她的确一点哭声都没有。

“你好受点了吗?”他语气依旧温和,伸直腿,从裤兜里拿出一包面巾纸,那是吃饭时妈妈塞给他的。

张近微猜他会生气,起身走掉,或者,骂她一句“神经病”。

都没有。

她立刻低下了头,没接纸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得到过别人身上的温暖,张近微不适应,反倒浑身长刺,她默默揽住膝头,把脸埋了进去。

她在想,如果单知非离开,丢下她,她就去肯德基之类坐一夜。

黑色光泽一闪,是头上松散的小卡子,摇摇欲坠,最老土的那种。单知非下意识伸出手,差点碰到她耳朵时,又收回。

“我住过寝室,靠近窗户,从那能看到室友挂在阳台晾晒的衣服。有一回,我看到月亮,从明理楼那的楼角升起,特别亮,特别大,乍然冒头,我当时真的惊了一下。”

单知非启口,说些不相干的事情。

“住校那几天,是春天,夜里还能听到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月光照在叶子上,像水银一样,不知道你那栋宿舍楼能不能看到月亮。”

今晚正好也有月亮,只是,被城市现代生活的斑斓所侵占,褫夺了本属于它的清辉。

张近微的脸在膝头捂的湿热,但她在听,每个字都清晰,单知非的嗓音非常轻柔,像那种最干净的少年。

她两颊滚烫地抬起头,声音蠕蠕的:“我睡上铺,靠近门。”

说完,难为情地道歉,“对不起,我刚才跟你说话语气不好,我知道,你没有恶意。”

“没关系。”他三个字回应了所有。

“我想考个好些的大学,其实,我没想过多有钱的生活,我知道,我也没本事挣大钱。只是想,将来有份正常的工作,能独立,保证最基本的自尊。”张近微稍稍打开话匣子,她算解释了下,也不知道单知非在意不在意,想到这,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有些烦躁了。

单知非不信鸡汤,也不给人灌鸡汤。相反,有时寥寥数语反倒十分毒舌。但他此刻却十分肯定地告诉张近微:

“会的,天道酬勤,你一定会过上你想过的生活。”

张近微嘴角动了动,她害羞地点点头,“嗯”了声。

“那个,”单知非像是在斟酌措辞,“丢了不要紧,我家里旧的还有,可以借你。”

他快速补充,“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从来没有。”

张近微羞愧的耳朵跟着发热,这是她的毛病,动辄耳朵就火烧火燎起来:“我不能再要了。”

“对你来说,没什么比高考更重要了不是吗?你可以等高考完了打工偿还我。”单知非给她指了条路,差点儿,想要提旧手机的事,但没说。

他希望她能有部手机,比如,有不会的题目,可以随时打电话请教他。

这样太刻意了,单知非也有些微微的烦躁,对方一定会想,你家里旧东西真多,可惜我不是回收站。

“我送你回学校。”他最终说的是这个。

张近微似乎彻底平静了下来,她又变得格外拘谨,轻声说:“不用了,我坐公交车回去。”

她鼓起勇气,看他一眼:“今晚谢谢你。”

“很晚了,你一个女生不够安全,我回头再打车。”单知非似乎早在等着她这一眼,没有回避,他眼波藏在睫毛的阴翳里。

“真不用,公交有直达一中的。”张近微同样很坚持,她不想自己很哀怨,深吸口气,换了个轻快的语调,“你借我硬币吧,这个我不用等高考打工还。”

自己再坚持,似乎没多大意思了,单知非送她去公交站台。

两人这次还是一前一后,像避嫌,他影子瘦长,张近微抬头就能看见男生颀挺的身材,略带少年单薄的味道。

他薄开衫外套没扣扣子,风一吹,扬起小小的一角,张近微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冲动,她想去牵他的衣角。

少女的心思转瞬即逝,她压住了。

单知非在公交站牌那给她找坐几路车合适,并且看看滚动的屏幕,上面会显示还有多长时间班车会到此站。

两人站在那里静静等待,他跟她简单交待两句后,又说:“到学校后,借传达室电话用下,给我报个平安。”

男生念了一串手机号,问她记住没。

张近微嘴角轻抿,点了点头。

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张近微见状,伸出了手。硬币递过来时,男生眼帘垂着,手指在触到她掌心皮肤时忽然交错开,以一种稍显怪异的姿势,插进她指间缝隙,十指交扣。

硬币夹在两人皮肤中间,一部分闪耀。

张近微甚至没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非常快,结束了。

风吹起时,她察觉到有些微微的潮湿,那是他手上的汗。

同时远去的,还有他急促的呼吸声。

张近微讶异抬头时,公交车靠站,单知非不动声色的目光越过她肩头,看了两眼,不给她说话的任何机会,在她身后轻轻一推:

“注意安全。”

张近微顺着人流上了车,车上有个空位,但不靠站台这边的窗户,她心跳的迅疾,犹豫了几秒钟,握紧剩下的硬币朝没有空座的窗户边走去。

单知非在站台上泠泠独立,车子启动,她已经看不清他的眼睛了。

同样从窗户那朝外张望的,还有出租车里的周妙涵。

她在大概十五分钟前,看到单知非,一个人顺着街道走。当时,她正跟死党讨论口红色号,不到十米的距离外,男生熟悉的身影映入匆匆的一瞥中。

想让司机停车来着,但不能停。她只好掏出手机,准备给他打电话,但是,下一秒就看到了单知非停步,转身在等人一样。

司机等红绿灯的时间,让她足以看清楚单知非身后跟上来个女生,穿校服,女人的直觉在刹那间告诉她:

是紫藤花架下的女生。

穿校服的穷酸女生,但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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