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同桌是个牙套妹,家境优渥,人圆滚滚的,但名字很小清新,叫丁明清。
在张近微为资料费发愁的时候,丁明清已经好心地送她两张明星贴画,用来贴暖水瓶。
一中的住宿不差,有空调,但相应的,价格就跟着上去了。除却住宿,加上伙食费、一年三套校服、各种卷子资料……张近微不得不搞了个小本子,记每天的开销,一中那么多社团活动,她一个也不敢参加,参加了就是钱。
这导致在其他同学侃侃而谈时,她觉得自己在坐井观天,本来,她就是个小镇做题家,勉强闯入这个世界,跟一中那四分之一从县城乡镇考上来的孩子一样,浑身上下写满了格格不入四个大字。
如此一来,张近微只能靠借图书馆的免费书以及狂刷马克吐温文学评论异域风情旅游之类题目弥补。
晚自修九点五十下课,铃声一响,学校里滚滚人潮跟坍圮的泥石流似的,瞬间吞噬校园的各个角落。加餐的、打热水的、趁机钻小树林谈十五分钟恋爱的……张近微被人流裹挟,掏出硬币,攥在掌心,在五颜六色的热水壶里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了。
真可怕,一个二十块钱呢。
“近微,还没找到吗?不会吧?”丁明清催她,顺便扯下耳机。
两人是同桌,似乎自然而然就应该成为上厕所也一起去的好朋友,丁明清一身名牌,但人活泼随和,大大咧咧,完全主导了这段友情的开始和去向。
张近微不好意思让她久等,让她先走,丁明清自诩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把耳机往兜里一塞,开始陪张近微找水瓶。
水瓶应该不难找才对呀,丁明清自言自语,上面有贴画,写了张近微的名字。
“嘿,张近微!”
有人突然出现在身后,路灯下,男生的五官不太清楚,但眼睛很亮。
张近微不认识他。
“我拿错水瓶了,还你。”男生看她戒备十足的脸,微微笑了,“看来,你真不认识我。”
可是丁明清认识他,事实上,一中很多学子的父辈们关系盘根错节,七绕八绕,大家总能扯上点关系。尤其公务员系统,比如,你爸在财政局,她妈在教育局,总之,大家都在市政府大楼里上班,在同一张人脉关系网里。
“谢圣远,你故意的吧?”丁明清给了他一拳。
谢圣远家里有矿,是真有矿,他妈妈搞沥青矿石场,爸爸小职员,不过据说谢爸爸几个兄弟姊妹正为拆迁问题争的你死我活,不出意外,谢圣远家里会再多一笔不薄收入。
两家有生意往来,谢圣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丁明清:“你底盘很扎实。”他假装嘶嘶了几声。
“你再说一遍!我在减肥!”丁明清对他又掐又打,谢圣远也不躲,只看着跟谁都不像一个世界的张近微:
“我们高一在一个班,现在又一个班,张近微,我怀疑到毕业你都不认识我这么个同学。”
是吗?张近微瞬间不好意思了,她只认得女生。仿佛高一大家刚彼此熟悉,文理分科,像小路分岔,道途又不一样了。
要知道,每个高中都有那么几个漂亮的“小女表砸”,打扮时尚,十分早熟,在一群没长开又土掉渣的同龄女生中格外扎眼。她们是男生寝室最爱夜聊的话题,是学校文艺演出的常客,身边有献不完殷勤的狗腿男生。张近微够漂亮,漂亮到素颜都让开学第一天点名的男老师愣一下,用丁明清毒舌的比喻来说,男生们见了她当然应该像绿头大苍蝇似的,嗡一下,围上来。
不是没有,高一时,别班男生会敲窗户,丢来情书:“麻烦给张近微。”上信息技术课,总有陌生人特地找她借脚套,她的热水瓶总是被人打满……直到某个早读课上,座位上放了盆百合花,她一进来,在嘻嘻暧昧的起哄声中难堪地想去死。
长的好看,在张近微看来是一种要命的负担。她多么希望自己毫不起眼,躲在角落,默默用功读她自己的书就好。
少女脸憋的通红,她抱起花盆,走到教室最后面朝地上狠狠一掼,花盆炸了,大家彻底被她震住:原来张近微脾气这么大。
好处就是:再没人骚扰她了。
谢圣远高一时很混,通宵打游戏,上课就当睡神。在那个“嘭”的一声前,他对班级里的同学是个什么情况完全没印象,但他对张近微的记忆点,就是从“嘭”开始的。
想到这,谢圣远两手插进裤兜:“好了,就算认识了,拿错你水瓶真抱歉。”说着,皱眉弯腰,又把张近微的水瓶拿回来,“哎呦,真对不起,刚看到不小心给你磕破了皮儿。”
张近微腼腆摇头:“不要紧。”
谢圣远一耸肩:“怎么会?万一你打水瓶炸了,到时我会赔更多钱的,先用我的吧,我赔你一个你到时再还我。”他把脚边自己的水瓶不由分说递给张近微,看她迟疑,转头塞丁明清手里。
“真不用!”张近微着急喊他,谢圣远早转身融进人群,他留她个背影,以及挥了两下的手,这动作做起来,莫名潇洒。
丁明清仿佛嗅到八卦的味道,挤眉弄眼:“拿着吧,谢圣远家里有矿。”
少女摸摸下巴,“我猜,那小子想追你哈哈哈。”
闻言,张近微最敏感的那道界限倏地被打破,眼神清醒无比,她极力用一种友好平静的声音说:
“我只想好好考大学,我家里没矿。”
气氛怪怪的,还有点尴尬。丁明清感受到了,怕冷场,很想说些什么你好漂亮当明星都行云云,但看到张近微略显冷淡的脸,不吱声了。
资料钱的问题,因为方萍告诉张东青她不是来要钱的只来家里坐坐,张父忙,也就将这事忘了。
张近微以为爸爸也许会打来,或者,他怕伤及自己自尊心,打电话给班主任问问?都没有,张近微险些忘记爸爸根本没有老师的手机号。
捱了两天,张近微只能硬着头皮再次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隔壁就是新换的外语老师,她声音压的不能再小:
“陈老师,资料费我能不能再晚点时间交?”
班主任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开着摩托上班。同学们在校园第一次听到那破车的声音,没转头,只互相吐槽:
“我艹,一中管理也是,拖拉机都让进校园。”
等陈老师风驰电掣过去,大家看他西裤卷很高,露出了两只不一样颜色的袜子。
“没事儿,放假交都行,张近微啊,这点小事就不要老往办公室跑了,发的文言文测试都做完了吗?”
老班教语文,这算是张近微稍稍强点的科目,本省的高考制度,向来是得两语者得天下,但对于张近微来说,数学的意义可能更大些。一道填空五分,没有选择题,简单粗暴,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几率是零。
师生交流几句,张近微走出办公室。
花十分钟吃完晚饭,离上晚自习还有段时间,秋风送爽,光线尚存,她抱着英语资料本打算到复旦桥读书,但人太多,位子早有人占。
张近微只好往更远的紫藤架下走,那里几乎无人光顾。
学霸们不是很喜欢借笔记,张近微也没钱买,唯一办法,是拿了妈妈早扔掉的破手机,抄网上许多词组、复合句,希望作文好看点。
先背3500,再背词组、最后背复合句。
张近微声音不大,快速蠕动着嘴唇,偶尔停顿,拿笔勾勾画画一番。
“张近微?”
她抬起头。
单知非没穿校服,立领白衬衫,卡其色裤子,很休闲,但突然从紫藤架背后现身,有点神出鬼没的意思。
他真高,看人总像是居高临下,不过他衣服真好看人也好看成绩还那么好……张近微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这些,慌乱中,膝头的资料散一地。
她赶紧捡起来。
起身的时候,瞄到单知非手里的单反。
“你发音不标准,这样效率不高。”单知非瞥她一眼那本3500词汇书,目光很自然落下--她穿了双黑色系带帆布鞋,鞋帮开裂,像断崖。
张近微显然把这最微末的细节都捕捉到了,下意识缩了下脚。
同时因为他那句“发音不标准”,臊得脸滚烫。
“嗯。”她手僵硬地按在词汇书上,随后,鼓起勇气抓住难得的机会,长长的睫毛乱扑闪,“你有什么好的提升英语的方法吗?”
问完,心跳的像刚跑完800米,她性格内向,主动跟男生说话是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目光刚碰上单知非的脸庞,张近微忙把眼睛挪到了地上,无意识的,鞋尖在那抠地上的草。
她后悔了,万一单知非根本没兴趣跟她这种普通班的小辣鸡交流。
单知非果然好像没什么热情,他大而化之地说:“订份21世纪报,高考对阅读量要求很大,考察面很广,有精力的话读一读英文名著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说了等于没说。
张近微心里十分失望。
她知道有道理,上次英语阅读理解考的正是卡夫卡《审判》中的一篇原文,可她没那么多钱。
“对了,别刷五三浪费时间,那里面外省的题目都比较简单,和我们高考不一样,集中刷恩波38套就可以了。”
单知非没有嘲笑外省的意思,他云淡风轻的,只是在叙述一个客观事实。
张近微又“嗯”了声,也许,是男生这两句补充重新给了她勇气,她满怀希望地问道:
“我听说,你已经保送了,那英语笔记还用吗?”
“想借?”
张近微有些赧然,点点头。
单知非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不好意思,我的东西不外借。”他沉默了下,又说,“而且,我想即便借给你,你也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