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摇篮虽说不会将这犀牛怎样,却委实不想将这只爱骗人的家伙带在身边,于是将他捆紧待在原地,用禅杖在他脚底下画了个圈,任凭他圆嘟嘟的双眼里含满了眼泪,也毫不心软。
于红意善心发作,有意出声一劝,被谢摇篮冷凝的视线一瞥,硬是将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她恨恨地撇过头,老子才不是怕你呢!
谢摇篮大步朝那座诡异的城池走了过去,于红意看了犀牛一眼,拎着裙子跟上了她。他们三人刚从六道轮回出来进入这里,看境况还没有逃出地下,恐怕此地离蒿里地狱不是太远,这般一联想,于红意脚下步子更快。
犀牛蔫着脑袋看着二人走远,口中念着他大哥二哥的名字,狠狠地抽着鼻子。
谢摇篮蹲地在城墙底观察了下,发现这座城池像生生从地底下长出来的一样,从城墙到房屋浑然一体。
“我去一探,你留在这里。”谢摇篮朝身后的于红意说道。
于红意一愣,看了身后瘆人的茫茫黑暗混沌一眼,哆嗦了下,怒道:“老子凭什么听你的!大路朝天你管我去哪里?”
谢摇篮摇摇头,也不在劝:“你自己小心。”
她说罢,抬脚进入了青铜古境之中,发现其中街道平整,四通八达,房屋内摆设井然,像是主人刚刚离开不久的样子,一切都如同人间界一个普通小镇的模样,只是没有人烟罢了。
她又走了几步,依旧看不出什么蹊跷或者能够出去的线索,反倒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慢,她回头一看,于红意正抚着脑袋,步子踉踉跄跄,谢摇篮顺手一扶,于红意当即脚下一软,身体不稳地朝前倒去,她口中嘟囔道:“阿弟你怎么在这里?……不对,有古怪……”
于红意正在昏睡的边缘苦苦挣扎的时候,谢摇篮也脑子一阵发昏,她有心逃出此地,却发现这里不能驾虹,更别提缩地成寸了,想要返回除非靠走路,她隐忍地皱着眉看了一眼来时路,咬牙勉强将已经昏睡过去的于红意拉到角落隐蔽之处,双眼一闭,她自己也坠入沉沉梦里。
恍惚之中,竟然像是又回到了那年多雨的玄冥河边,谢琅浑身没有一丝灵气,灰衣黑发,慢吞吞地走着,一只手背在身后,紧紧拉住她。
天色依旧阴沉得厉害,玄冥河水隐隐上涨了两三寸,当晚休息之时,她缩成一团,伏在他膝盖上,掰着他的手臂,要他将袖子搭在自己身上,这才舒服地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叹息。
相处这些日子,她隐隐觉得,此人虽然性格极差,但是心地良善,比如白日里同她吵架,但是夜晚会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帮她处理下手臂上的伤口,比如不来不让她守夜,比如会摘来果子会扔来给她吃。所以谢摇篮根本禁不住地对他心生好感。
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也不会这般在意她。她细细感触着脸颊之下,隔着一层衣物的他的微凉体温,对他的感激和敬仰慢慢地发酵。
谢琅是仙极界元老级别的妖修,比他老的没几个活着的了,因为是前辈,又天生一张冰块脸,敢于亲近的人没有几个,所以在人情世故上极为简单,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统统不知,出于心底善意,愿意照顾谢摇篮一二。
只是前提是,她别被他的冷言冷语以及阴阳怪气吓哭。
天无星子,夜凉如水。
谢摇篮转了转头,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小声道:“我叫摇篮。”说罢,她期待地等着他告诉自己他的名字。
哪料他凤眼懒散地往下一垂,“姓呢?”
她失落道:“没姓,爹娘不要了,师父给取名摇篮。”
“手拿来。”
“做什么?”慢慢伸出一只手。
“右手。”
谢摇篮很听话的换了手,她那时候在他面前,一直是这么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直至如今,如若不是大事,她也依旧很愿意听他的话。
谢琅瞥了一眼她的手纹,正欲开口,却猛然愣住。天狐一族通晓先天六十四卦,一眼可观人前尘往事,未来运势。可知人生死,知晓天命。所以从本质上来说,他是相信并且悉心接受命运的,也就是俗话说的认命。
身为一只元老级别的天狐,他绝对没有理由认不出谢摇篮那曲折的手纹。但他却看不透她的命格,这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的命运本身就与他相连,而她身上又无妖修血统,那么只剩下最后的一个真相,就是她是他未来的道侣。
这又蠢又笨的家伙竟是他以后的伴侣?!他慢慢无边的下半生竟然要于这么一个弱小的人修绑在一起?
他狐疑地盯着谢摇篮的脸看了半天,愣是找不出一点自己喜欢之处,除了她脾气尚可,虽然遭受重挫,但是却不改品行,算是上佳。此外可还有可取之处?一个脆弱到随时会像只蚂蚁一样消失在大道途中的人修……
谢琅极为挫败忧郁。
“你怎么了?”谢摇篮怯怯询问。
谢琅只道:“你姓谢。”
即便以前不是,以后她都会姓谢。她是他长子的母亲,他未来的伴侣。他……是认命之人。
“你会算命?”她惊喜问道。
谢琅脸色一僵,神色瞬间冷了下来。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摇篮讨好道:“我给你梳梳头发吧?”每次用手指给他顺一遍头发,他心情都会变得很好的,偶尔还会冲她笑呢,那种心脏都快跳出喉咙的感觉,谢摇篮想想就脸上滚烫。要是他肯天天对她笑,她一定能开心死。
她立刻唾弃自己。他是她的恩人啊,怎么可以在心里这般……亵渎恩人呢?
谢琅没有反应。
谢摇篮乖巧地又问了一遍,自作主张地要起身,他慌张一退,怒道:“别碰我。”
谢摇篮怔在原地。
谢琅也察觉到自己情绪变化太快,可是也没什么心情压制,只冷淡地补充了一句:“你先睡,我随便走走。”
玄冥河边贫瘠荒芜,又有什么好走的?不过是借机躲开她罢了。
妻子?本来以为是随手捡来的小宠物,随便养着就是,熟料竟然是妻子!
怎么办?从来没有过经验,甚至连暗恋都没有过的谢琅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少年无知时候只单纯追求力量和历练,避开了那些有关狐族必修的那些“课程”,一心只向大道,觉得大道之上断情绝爱才是至上,情爱纠葛只会消磨志气。
一直到如今,他也是这么想的。他不欲娶妻。可是天命又如何可违?
之后的几日,他对谢摇篮有所躲闪,可以称得上彻底贯彻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老命题,谢摇篮的黯淡他看在眼里,一如曾经那些自称追求恋慕他的女人,他不陌生,也懒得搭理。
玄冥河水依旧在不停地上涨,涨到河滩之上竟无落脚之地,他依旧稳步行在前方,只在路途最艰难的时候,才愿意朝身后伸出一只手,拉她一把。
河上风急浪高,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被卷入水中,他就令谢摇篮走在靠里的那边,自己在外边护着她,但是却还是不愿意想以前一样让她拉住自己的手指。
认命是一回事,甘心接受又是一回事。
而两人也就是在这时候,找到了那处被抛弃已久的禅修洞府,谢琅进入其中,为免危险,令她在门口等待。他随便看了看,在他眼里,皆是些不入流的东西。正欲离开,却瞥见门口那个可怜巴巴的人,她抱着膝盖靠在山墙上,头发被打湿贴在脸上,衣服也破破烂烂,脸埋在膝盖里,剩余一双眼睛看着他,黑润明亮,显得格外纯良安静。
谢琅看着手中的玉简,突然起了一个心思。
论起对断情绝爱这件事情要求之严,恐怕没有任何一条大道之路会超过禅修了。其余修士修行之后,尚且可以寻找道侣,携手彼岸,唯独禅修,至今鲜少听说哪个禅修大德有妻子或者有夫君。
若是他不想被情爱纠葛,耽误自己,而天命又真的不可违背的话,当一对合适的表面上的夫妻,孕育几个孩子,也是个不错的先选择。
只是这些得从她着手。
他松松垂下眼睑,思量一番,朝门口招了招手:“你过来。”
谢琅整理一番,将有用的玉简丢给谢摇篮,随口道:“你先练习,不会的问我,雨季过后,我们再走。”
她见自己有缘大道,哪肯多想,更不会对敬仰的恩人有丝毫怀疑,她欢喜地接过去,一练就是几个月。
谢琅则郁郁地看着她,如今她马上就可以重新踏上大道之路,所以说起来也不算他心狠。
谢摇篮那呆子是在几个月后才知道自己修炼的心法走得是禅修之道,青冥界禅修非常之少,她根本没见过,但是也从师父和长辈曾经提及的点点滴滴知道禅道是一条怎样的道路,她捧着玉简,待在原地良久不能回神。
如今已经踏上这条路,再回头绝无可能。禅道之上断情绝爱,只能凉薄自持,想及她心底隐藏着的那点心思,她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凉滋味。
谢琅闲闲地伏在石桌上自己和自己下棋,头发铺了一地,柔软又顺滑得如同流水一般。他发觉异样,凤眼微微抬起,问道:“怎么了?”
谢摇篮瞬间泪盈眼眶,她抽泣了一声,软弱地说道:“可是,恩人,我喜欢你呀……”
谢琅垂眼,将指尖捏着的一粒玉制棋子按下,淡淡道:“噢。”
谢摇篮在眼泪没掉下来之前,抬起袖子匆匆抹掉它们的存在,一边勉强忍着抽泣,一边继续学习玉简里的心法,她依旧很努力,不用谢琅花费心神去劝诫,知道大道和情爱之间的取舍,这很不错,只是她那时不时响亮的一声抽噎,引得谢琅频频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