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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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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冉和苏小莹乘坐马车,驶向赦县荷花街东市。街上行人熙攘,摩肩接踵,街东尽头的县衙大狱,却鬼火森森,人丁零星。

近日连阴,雨夹冰稀稀落落的下,普通宅子内尚且潮湿难耐,何况潮湿腐败的地牢。

骆青岚蹲在刑房的炭火炉旁,摊开手掌,烤着自己半湿的袖。本来今日由他亲自监刑,不承想,孟宴宁也来了。

孟宴宁半撩靛蓝棉纱缠蔓草圆领袍的袍摆,散漫坐到那榉木条凳上,气韵清宁祥和,仿佛此处不是地牢,而是他宅中的雅室。

他手中攥着一个香囊,是骆青岚最近才见到他常握在怀中的东西。

被冯知县当成替罪羊的刘狱卒,此刻便被绑缚在十字架上,身上猩红的鞭痕纵横,目眦尽裂。

刘狱卒起初见到孟宴宁,还以为救星来了,朝他高呼冤枉。直到孟宴宁平静的差人断了他一双手,刘狱卒方知,来的不是救星,而是修罗。

他现在每承受一鞭,便要斥骂孟宴宁一句。

可等孟宴宁稍稍活动筋骨,漫不经心命人断他孙根子,他又开始剧烈的觳觫颤栗。

“大爷,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我给您当牛做马,求您放过我吧!”

孟宴宁低头,掸了掸衣袍的灰,慈悲一笑:“你借做胥吏之便讹诈钱银,奸/淫/妇女,又企图刺杀朝廷重犯,罪恶罄竹难书,谈何饶恕?”

下一秒,行刑者手起刀落,刘狱卒痛嚎响彻刑房。

圣人设诏狱,其间酷刑千百,令人头皮发麻。骆青岚也是进过诏狱,见惯风浪之人。可孟宴宁全程的淡漠,依然让他感到不适。

他与这刘狱卒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不仅断人手掌斩人孙根,还割对方舌头,只让对方瞪他,仪态全无地嘶吼。半点也不怕对方死到阎王跟前,报出他的名讳。亦或化作厉鬼,日日夜夜纠缠他。

等人气绝,孟宴宁终于平整衣襟,和骆青岚离开刑房。

骆青岚打马跟在他身后,试探问,“待会去茶楼小聚?”

“随你。”

骆青岚奇道:“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你平日可不大喜欢和我来往,最近吹了哪股子邪风?”

孟宴宁并未理睬,正要上马车,余光见骆青岚欲和他同乘一骥,一脚把对方踹下去。

“你身上血味臭,莫脏我的车。”

骆青岚简直被他气笑,“谁他妈稀罕”,索性打马继续前行。便是天气湿冷,他也不是非要蹭孟宴宁的座驾。

孟宴宁攥着香囊,方坐定,便有仆人将鎏金瑞兽手炉递给他。他默默放在自己的衣襟处,不急不徐地滚动。

丁香、沉香、松香,香气馥郁,很快遮掩住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云冉到街东的香药丝帛铺巡视了番,好几家掌柜都说,年里赊欠给货郎、行商的账目都没收回。话里话外,都暗示对方欺侮周家如今没人,想赖账。

云冉只叫他们加紧催促,莫要耍滑惫懒,才压下心思,跟着苏小莹前往茶楼。

苏小莹兴致勃勃对她道:

“那公子隔三差五便到茶楼宴客,想是茶中老饕。咱们只需静坐此处,观他言行举止。”

云冉为催不回款烦扰,又惦着父亲被刺一事,敷衍点点头。叫了几份点心,却根本吃不下。

坐了大概盏茶的功夫,苏小莹突然拍她的肩膀道:“冉姐姐,人来了!”

云冉抬头,但见一身长八尺,面白无须的男子迈入茶楼。论衣着打扮,华贵已极,再看相貌,又类比潘安,难怪苏小莹一见钟情。

但紧跟男子进来的人,却叫云冉讶然,不是孟宴宁是谁?

苏小莹没坐住,站起来同他打招呼。

“孟二爷。”那天若非他出面,周汝成还不知嚣张到何时,苏小莹实是暗中感激。

孟宴宁闻声停步,骆青岚也停下了。看到苏小盈的脸时,表情骤变。

苏小莹拉着云冉过来。

“好巧呀孟二爷,没想到今日能在茶楼碰见,既是相见,便是有缘,不如大家一起到雅间喝杯茶吧?”

她故意隐去自己来茶楼的初衷。但云冉想,骆青岚必定知晓,因为她最近和他偶遇的次数过于频繁。

云冉又偷看眼孟宴宁,不知为何,被林无霜提醒后,她再见他,心里便怪怪的。她正默默用脚趾抠自己的绣鞋,忽听孟宴宁淡笑,“可以。”

他将掌中一直把玩的镂空金球拢进袖口,抬步上楼。

骆青岚气得跺脚:“欸,你怎么替我答应了?”

苏小莹实在没想到,今日出门竟得意外之喜,有了孟宴宁做中间人,她便更有机会接近骆青岚,云冉也有机会近处观其品性。

云冉没办法,只好跟随他们。苏小莹雀跃地和骆青岚攀谈,但骆青岚不动声色避开她,和孟宴宁并肩,

“孟宴宁,苏娘子旁边那位,原来就是那日送你书信和厚礼的三妹妹。”

“嗯。”孟宴宁没有否认,却微微掀起眼皮,“你想说什么?”

他这一眼隐有威压,骆青岚顿时噎住,讪笑两声。

“没、没什么。”

几人前后进入雅间,雅间内熏的是云冉熟悉的甘松佛手香,隔着一道珠帘,有妙龄女子坐在圈椅上弹奏琵琶小调。

骆青岚和孟宴宁显然是此中常客,方落座,即刻有人奉上茶水。

茶博士和着琵琶调子,给几人表演茶百戏。以茶作画,孟宴宁也曾教过云冉,她虽技艺不精,但见惯个中花样,此刻并无多少兴致,苏小莹却看得津津有味,并借机和孟宴宁搭讪,套问骆青岚名讳。

“原来是骆公子,那日你救了我,我还来不及答谢。这几日我在家中绣了个香囊,一直想送给你。”

苏小莹从怀里摸出那香囊。

又是香囊。骆青岚见过孟宴宁所佩的香囊,料子刺绣都是拔尖的,不比宫里差。

他自诩风流人物,所用之物皆上等佳品,自是瞧不上此物。

“苏娘子,我不喜熏香,你送别人吧。”

云冉未和他叙过话,但暗中观察,此人对苏小莹敷衍散漫,态度不佳,简直让人讨厌。

见苏小莹还要再送,云冉忙拉了下她的袖口,“骆公子数次暗中摸自己的鼻子,应是天生闻不惯香药。你先收了香囊,免得招他不快。”

苏小莹不如云冉细致,方知自己送错了东西,忙收回来。

“还好冉姐姐提点我,不然我要出岔子了。”

但她不知察言观色,仍缠着骆青岚不放,云冉插不上话。无奈,只好伸手去拿檀木案上的茶杯,冷不防碰到孟宴宁的手,指尖点了下他的指节,他的手被那袖笼里的小球润得温暖。云冉心弦微动。

“抱歉,我不知二哥哥也想喝这杯。”她赧然。

“无妨,你喝也一样的。”孟宴宁道。

云冉却不想喝了,搓了搓方才碰过他的地方,从旁取了个犀角杯,给自己斟了杯新的。不一会,她才敢偷偷觑孟宴宁,见他也没喝那杯,只是眉头深锁,继续把玩手中镂空的金球。

他好像有点生气。云冉惦着父亲遇刺之事,想着既然恰巧碰到了,必然得借机问问。

“二哥哥,阿爹在牢里被人行刺,你知道其中内情吗?”

孟宴宁转动金球,语气平淡。

“伯父的案子牵涉朝中秘辛,目前官府仍在调查,但他暂时不会再有危险。至于膝盖的伤患,我亦会勤加相看。”

孟宴宁对她从来知无不言,如此含糊其辞,定是有隐衷,云冉心痒,总觉得不衬意。

抿了口茶,她思绪纷乱,又想到什么,忙不迭感激道:

“二哥哥,你这阵子为阿爹的事花了不少银子,这笔钱,我会想办法尽快还给你。”

孟宴宁转球的动作微顿,长睫掀起,眼底泛出苍冷的光,“你既有难处,先使这银子也没什么,我并不着急。”

云冉却摇摇头,“我知道的,哥哥马上要进京赶考,要为路上的盘缠做打算了。眼下虽不需要,但很快便要用到。”

“冉冉,”孟宴宁突然将金球压在案上,迫近她,声音沉郁,“你在和我谈生意?”

他突然的逼问,叫云冉一惊。

“没,没有的。二哥哥怎么会这么想?”

他鲜少和她生气,最多不过因她胡闹训责两句。她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怒意。

“既然不是,为何与我讨价还价?”他摁着那因靠近热茶,开始不受控制震动的小金球,又道,“老实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

他的洞察力远比云冉想象的更厉害。云冉心虚,不由得将林无霜的叮嘱一五一十告诉他,又故作委屈道:“哥哥先前说我没规矩,我其实是怕累你名声,才想着避嫌了。”

孟宴宁神色莫定,重新将小球纳入掌中把玩。

“冉冉,从前你遇到诸般困难,是谁在替你转圜?伯父的案子,又是谁在不辞劳苦帮你?原来不是我与你生分,而是你,刚刚嫁入周家半载,便因林嫂子三言两语疏远我,真叫我这做兄长的……寒心。”

云冉吓了一跳。

她从未想过让孟宴宁失望,也没想到,实际上他心底比她想象的,更为牵挂她。不由万分懊悔。

是了。他近来还是挺照顾她的。她怎么会觉得,他先前古怪,是顾忌名声,还因林无霜嘴碎,便刻意和他疏远。

云冉眼圈泛红,想到他还在照看父亲,指尖悄悄地顺着绒毯碰了碰他的衣袖。

“对不起,二哥哥。”

孟宴宁薄唇紧抿,摩挲金球。

云冉愈发可怜,轻轻用掌心压住他的手背:“二哥哥,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

她惯会如此,用绵柔的音色挠他心窝,不论犯多大的错误,都能挠得他偃旗息鼓。

孟宴宁表情还绷着,手里的金球因感受到热意,震动得愈发厉害,乃至发出嗡鸣。云冉便又更贴近他一点,香甜的气息,几乎要笼罩他。

她好像很着急,着急让他消气,那般在乎他的态度,连旁人都感受到了。

孟宴宁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可就在云冉松口气,竟然又被他反手扣住。燥热的掌心,摩挲她的指尖,激得云冉心尖一颤。

孟宴宁咧嘴,眸色邪狞,

“别的便罢,只这一次,冉冉,我要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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