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风楼回到周宅,云冉按捺着将要见到父亲的激动,早早睡了过去。
可能是在茶楼睡得过于安逸,夜里竟反复苏醒。
她从前惯会在听松院小憩,孟宴宁也似这般,从不打搅她。可惜自己婚后,将他忘个彻底,眼下反倒,有点摸不准他的情绪。
一个香囊,真能让他甘之如饴帮自己吗?
周从之的丧事尚且拖延着,云冉次日起身,忽然见厅堂中多了一对陌生男女。潘姨娘在花厅接待。
细问之下,才知这是林无霜的舅父舅母。二老如今年岁渐长,担心林无霜因子嗣失踪,一时想不开,这才张罗着将她接回娘家,再寻一门亲事。
林无霜从未和周定康同过房,她为未婚夫守贞的行为,林家人原并不同意。林无霜以死相逼,才换得如今的结果。
可如今周定康和外室所生的孩子不见了,周从之也尸骨无存,周家败落至此,二老自然想趁着还健在,将林无霜接回娘家。
等了一个上午,林无霜也没从小阁楼内出来,却差婢女绿枝给二老送来了一缕断发。
“大奶奶有言,她已经抱着牌位嫁周家,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而今海寇猖獗,世风日下,她作为林氏女,自当担起抱贞守一,忠贞不二的教化之责。若二位再来相劝,便是将她往死路上逼。”
隔着很远的距离,云冉也听到了,二老哀哭不止的声音。
潘姨娘见此情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说得冠冕堂皇,恪守儒家教义,在她看来,林无霜不过是想赖在此地,分一杯周家家业的羹。可她这做姨娘的,又不能真拿棍棒把人打出去。
不情不愿将二老送出走,潘姨娘吩咐小厨房将些滋补的鸡汤燕窝给绿枝,让她代为劝劝,周定康的孩子福大命大,总能找回来的。切莫关在小笼子里自苦。
林无霜镇日里,只宿在黑暗的小屋中吃斋念佛,生活简单枯燥,如苦行僧一般。
云冉起初以为,是林家和周家人想得到朝廷对贞女的旌表,免去家中差役,逼迫她为大哥守贞。
今日一观,又似乎与她的认知不同。但她也不能确定,林无霜的舅父舅母来接她,到底安的什么心。若是只想再将林无霜发卖,换一笔彩礼钱,她也支持林无霜不回娘家。
女子在这世上生存不易,周从之失踪后,云冉对这句话,体味更加深切。
一连数日,周宅相安无事,连周从之的小叔子周汝成都没再来闹。只有苏小莹,每日都溜出门,不知忙甚。
小雪这日,云冉方醒,便得闻云家院里遭贼,贼人竟是伺候阿娘很久的丫鬟,和她情同半个姊妹。
云冉担心娘伤心,病上加病,忙向潘姨娘和林无霜告辞,回了趟云家。
云宅外竟然多了辆马车。
云冉向丫们鬟打听,才知孟宴宁回了家。
她进厅堂,老远听到祖母和阿娘的谈笑声。有道直白的目光,燎在她身上。云冉讶然抬眸,才发现是孟宴宁。他眸色漆黑,如一汪蕴藉千般秘密的潭水。
他虽说过会回家,但没想到,真的便在她回来这天回来。
真巧啊。
“我正盼着你,你便回来了,来,到祖母跟前来。”祖母一看到云冉,便忍不住笑。她戴镶宝石勾金丝玫瑰抹额,着精致夹棉绸袄裙,坐在檀木圈椅上,精神难得的好。
云冉依言,行到她身边,坐在她下首。
祖母开怀道:“今儿是个好日子,你和宁哥儿一前一后,竟都回来了。你也很久没见到宁哥儿了吧?你们俩今日便在这用饭,谁都不许先走。”
云冉本就是回来陪阿娘和祖母,自然应允。再看孟宴宁,也微微颔首,领了情。
他坐在云冉对面,继续方才的话题道:“伯父的案子,我已找过知县,相信最迟,来年秋便能放人。便是不放,我亦有法子,让伯父秋后出狱。”
祖母顿时欣慰:“你有这份孝心,我这心底的石头,可算落了地了!我常让家里几个哥儿学你,莫为了蝇头微利,放弃课业。经此一役,我也算看出来,咱们云家想要好啊,朝里得有人。”
阿娘亦道:“娘曾弃你父子二人而去,还以为你恼恨我,不愿施以援手……是娘气量狭隘,从前对不住你。听说你还有半年光景便要上京,你爹可给你定亲了?”
阿娘一生无所事,最喜给人做媒。
孟宴宁回宅时,阿娘见他出落得丰神俊朗,身长玉立,加之他替父亲之事转圜,心里高兴,便起了心思,问他的姻缘。
云冉也不免好奇,悄悄觑他。
在她印象中,孟宴宁淡泊宁静,从不见和哪个女子亲近。
没想到,孟宴宁也恰好看向她。他眼底的笑古怪,倒让云冉不好意思。
他最后恭敬道:“我不日便要进京赶考,不着急成家。”
祖母显然不悦:“这孩子,你又不是不知,喜欢你的姑娘早从正门排到了麻油街外。前年上京赶考,你也说功名要紧,不着急成家。这一拖,就拖了三年。常言道,先成家后立业,你先把婚事办了,待后年状元及第,衣锦还乡,说不定祖母我还能抱上孙子呢。”
阿娘接着道:“婚事亦是喜事,能给赶考添彩头。何况真的过了殿试,你还得在京城待阵子,等着封官上任,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早点成亲,我这做娘的,也算对你有个交代。”
孟宴宁仍淡笑道,“娘和祖母费心了。然我心系科举,无暇顾及婚娶。一切等伯父出狱后,再行定夺。”
他又将话题绕回云冉父亲的案子,阿娘和祖母的心情顿时黯然,不再相问。
仆婢们布好了菜,祖母唤来家中小辈,和孟宴宁、云冉一道用膳。云冉不禁暗想,自己正愁没有办法和他亲近,或许可以借此机会,给他寻个良配。以后走动,也方便些。
饭毕,孟宴宁忽然提议,让云冉跟他去探望云昶。
“伯父是重犯,按律只允一人探视。娘和祖母身体欠安,冉冉陪我去,亦是一样的。”
言辞恳切有据,阿娘和祖母不熟悉官府诸事,不敢有异议。
云冉也是激动,急急差人收拾东西,连着阿娘和祖母要带的,让丫鬟春琴和秋蕊一并装车。她其实来得仓促,没有准备好,在闺中翻箱倒柜许久,才得出门。
孟宴宁竟已宅前等候许久,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去。他身上淡青描金鹤氅,也因站的太久,透出幽微的冷意。
云冉尤其不好意思,“二哥哥,我们上马车吧?”
他颔首,却从袖笼里摸出个烧蓝描金小盅,让云冉伸手,把小盅置于她掌心。
“你的指甲发紫,天冷,握着它。”
原来是个手炉,温热的香气,透过掌心渗入云冉经络。她“呀”了声,怪诞道,“二哥哥看那么仔细呢?”
他也没碰她,已知道她手脚冰冷了。孟宴宁狭长的凤目眼尾微扬,像是被她赧然的模样逗得高兴,捏了捏她的脸。
“傻瓜。”
在外面等那么久,他的手原来比她还冷。云冉心弦微动,却见他已经上了马车。手炉里烟雾摇摆上升,那香气,竟然是她先前制香囊时,悉心为他调配的味道。
他先前还收的不情不愿,这会又算什么?云冉气闷,索性用指甲尖划了下铜炉的鎏金面,刻意留个划痕。
因着这小小举动,一路上,云冉都欢愉了些。
马车一前一后,停在县衙大狱前。每次至此,云冉都要看狱卒脸色,这次跟着孟宴宁,令她生厌的刘狱卒也不在,心里实在轻松。
孟宴宁应该跟狱卒打点过,进县衙后,有专人给他们引路。
监狱里空气并不好,过道又黑又狭窄,还时不时传出凄厉的嚎叫声。
云冉一时发怵,紧张地绞紧帕子。一会想,狱卒无德,父亲是不是也受过重刑?一会又想,阿娘和祖母的东西,可都带全了?一会又开始数,她有没有忘带的。
孟宴宁在她前面,步履平稳,如逛闲庭。
逐渐地,便和云冉拉开一段距离,觉察到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远,才停下脚步。
云冉忽然意识到,自己落下了东西,嘭一声撞在他胸口上。他胸前的衣料微凉,浸着透骨的香气。云冉错愕,后背又被他的手托了下,才勉强站定。
“冉冉,你在想什么?”
也只是轻轻的一下,他便收手。云冉抬头,差点磕到他下巴。她不由懊恼于自己的失态:“二,二哥哥,我没算到你今日回家,把从之要送爹爹的貂裘落在家里了。我,我能不能回去拿一趟?”
孟宴宁突然眯了眯眼,乌珠黑沉,近乎将她逼到一侧墙面。他的目光让云冉不太自在,过了会,他才压低声音,哂道:
“我已打点过,你还怕父亲冻着?……何况,妹夫都失踪那么久了,送不送岳丈貂裘,有什么紧要?”
他这话,颇有咒周从之回不来的意思。他不该这么说的,最起码,也该说周从之都失踪那么久了,怎么能给云昶准备礼物?云冉突然便红了眼圈,鼻尖发酸。
“从之失踪,却未必是死了。他当初听闻父亲入狱,还急急返航,千叮万嘱我记得把貂裘送去。二哥哥,你怎么能咒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孟·指指点点·宴宁:我不仅咒他,我还想对他唱bbo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