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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刚刚40岁。那会儿的我算是意气风发吧,公安系统所有的奖都拿遍了,名气可比现在还要大。回想起来,当时可真是狂得可以,傲得可以。不过我也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狂,因为我有资格狂。
“就在这一年,我查办了一起贩毒案。案子破得很顺利,很快就锁定了嫌犯。那一天,我得到了嫌犯的落脚点,因为时间紧迫,我单枪匹马地上门抓捕。那嫌犯也不简单,手下养了一批喽啰,都愿意为他效死力。我当场毙了两个伤了五个,可还是让他溜了。我开车紧追,来到高速路上。一旦上了路我就不急了,我那辆普桑还是新车,刚刚改装过,油箱能连跑一千公里,在高速路上没有人能耗得过我。要是下了高速就更好办了,那一带都是山区,你也知道这车跑山路的性能。所以,我心情很轻松,他对我来说,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他要我放过他,开出一大堆条件。我什么样的条件没见过?当即挂了电话。可他紧接着又打过来,这回,他告诉我,他已经派了杀手到我家,现在就在家门外,我要是不放手,就一命换两命。我儿子还不到5岁,他这么说还真是把我吓到了。这个人在黑道中很有影响力,他差遣高手帮他杀人越货,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他说的话我信。还好,我从前吃过类似的亏,这回还真防了一手,我已经事先让人到我家保护老婆和儿子了,以这个人的身手,不管他派什么样的杀手来,我都不会担心。
“所以我不理会他,没等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可是过了一会儿,电话又来了,这回来电话的……是我派去保护我老婆孩子的人。”
徐震抓起酒杯,一仰脖儿,一饮而尽,抹抹嘴,呼出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这个人要我放了那嫌犯。他说了一大堆原因,但我一句也没听清楚。我气炸了,气疯了,我不顾一切地向那嫌犯的车撞去。这是我最疯狂的一次飙车……总之,我追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吓得把车停在路边了。
“我拿出手铐要铐他。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要我接电话,他说我要是不接这个电话,将会悔恨终生。我知道这是谁打来的,也知道他会怎样要挟我。呵呵,对,就是我派去的那个人,他已经成了杀手。我在那一刻,犹豫了……”
徐震眼望虚空,似乎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刻。他脸上肌肉微颤,充满痛苦。
“其实我当时还有很多种选择,就算我真的放了他,也一定有办法再抓他一次。……这些年我反反复复地想,我当时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是什么原因让我那么做……后来我知道了,是我眼前那个人的眼神。那么嚣张,那么阴险,那么不屑,就好像在赌局上看透了我手里的牌!我受不了!受不了!我一把把手机摔得粉碎!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我也立刻就知道,我错了。
“我把他铐起来,押到车上,开车往家里赶。路上,我给杀手打电话,电话通了……却一直没有接。我不停地打……”
徐震泪下成行,喘息了好一会儿,喃喃开口,“我再也打不通了。”
沉默良久,陈禹轻声问,“后来呢?”
“回到家,全烧光了。”
“那,嫌犯呢?”
“我当场杀了他。这是我干警察三十年唯一一次受处分。”
“杀手呢?”
徐震沉默半晌,“我找了他整整三年,终于杀了他。”
陈禹呆呆地看着徐震,他似乎一下子又老了十岁,凄凉、无助、痛悔,和他相比,自己还算不上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他试图安慰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震沉默片刻,恢复了平静,“你因为左富民的事责怪自己?”
陈禹愣了一下,“你告诉我,已经发生的,都是合理的。”
“是,你是什么人,决定了你做的事。”
陈禹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我是什么人?是英雄,是模范,”徐震似在喃喃自语,摇头苦笑,“是尊严比什么都重要的狗屁英雄……”
陈禹的思绪悄然蔓延:我呢,我爱的是什么?
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相对无言,直到徐震的手机响起。电话那边像是在汇报工作,说了好一会儿,徐震静静地听着,说声“知道了”,挂断了电话。
陈禹忙问,“有进展?”
“嗯,那张纸有问题。”徐震解释,据技术科化验,那张出现在左富民尸体上的书页虽然也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墨子》,排版大体相同,但纸张化验却显示,它是1991年出版的版本,而杜峰和许大可命案现场发现的书页,出自1982年的版本。这意味着一种可能性:刺杀左富民的人和前两起案件的凶手不是同一人,而是借题发挥,把刑侦的思路引到这起以墨子为名的连环杀人案上。也就是说,左富民案可能是一起单独的命案,凶手的动机与墨子无关。
陈禹一惊,“假借墨子?”
“嗯,调查发现,凤巢村已经被列为全省老年社区的试点示范村,这意味着在未来三年内,将有20个亿左右的财政资金投入到这里。这么巨大的利益,背后的可能性会有很多。”
陈禹陷入了沉思。
徐震起身,“走吧,先别想了,你脸色太差,回家睡一觉,醒了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