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语者变得晦涩起来,玄起来。乔红梅说起那个夜晚,离开北京之前。满城风雨已过去,格兰教授像”水晶鞋”中的王子那样,终于迎娶了灰姑娘乔红梅,欣然回国。半年后,她收到格兰寄来的机票和两套漂亮裙装。她开始做出国准备。
是十一月初的夜晚,跟两年前她被讯问的初冬夜晚很相似。她骑车来到她曾上班、下班、政治学习、大扫除、分年货的大院。风是典型的北京北风,横着吹起落叶和垃圾。她知道前夫已有了女朋友,她和他通电话时说:“祝贺你找到了一个好女人,建军。”那次建军来电话是为了要她来取她的衣服、书本。
她这时告诉密语者,自从那个电话之后,她对建军的亏欠感,基本平息了。他非常冷淡,要她来取东西时最好带个帮手,否则上楼下楼她一个女人够受的。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做她帮手的。他还告诉她,他女朋友可能会在场。
她骑车经过食堂、浴室、小卖部,突然想起小卖部在夏天出售的自制牛奶冰棍,因为含奶量太高,特别容易溶化。建军一买就是十多根,用手绢兜着,百米赛跑地送到她在六楼上的办公室。冰棍送到时总是化了一半,建军也化了一半,水淋淋地傻笑。再过去是门诊部,值班室的灯还像两年前一样肮脏黯淡。急救车司机仍在和锅炉房老王打牌。
她锁了车,走进门诊部,拨了个电话号码。她听见接电话的人在两层楼之间大声叫喊。不久门开了。她原先的家门。建军下楼的脚步声她都听出来了,还是穿着她给他买的假皮拖鞋。他说:“喂,谁呀?”
她没说话。他已经听出来了。
五分钟后,他朝门诊部走来。军装换过了,是八成新的,头发也整理成她喜爱的样子。他说,走啊。她想也没想地跟着他走回去,上了四层楼,进了家门。一路上他问她什么时候启程去美国,她父母来不来送别。她一一回答。对于她给他伤害和羞辱,她装得没事人一样,对他给她的一切报复和惩罚,他也不了了之。
他女朋友不在。为什么不在,她没问,他也不解释。她看见那套她选购的进口家俱终于来了,从订货到到货需要三年。浅黄沙发上有浮雕般的布纹,大衣柜四扇门,和国内家俱比,总算不千篇一律,写字台上的台灯是不锈钢的,连电视机上的防尘布都合她的心意。在她被拘禁、失业和流离失所的日子里,这里的一切按她的设计完整起来。一切都好,好得就像给人上的一个当。她酸楚地想,建军充实和圆满了她给他上的一个当。
建军问她吃了饭没有,没等她回答,他已去厨房打开了炉灶。他说食堂的菜,不过正好是她爱吃的清蒸狮子头。她和他坐在小桌边,他陪她吃,谈得不多,但都谈到了痛处、痒处。于是有笑也有眼泪。原来建军可以是细腻的,不再是那个虎头虎脑、粗声粗气、不常洗头的中级军官。
他们谈起初认识的时候,他是高年级的班长。他把她的求爱信退给她,却悄悄为她买了一双手套和一套英文的《鲁迅选集》。他承认自己有多想占有她,和她出去逛马路,手碰一碰她简直是活受罪。她问他是否记得他们的第一次。他脸红了,说怎么会不记得?不是让你写到检讨里去了吗?那时他向所有人宣战:“处分我吧,是我引诱了她。”
两人都不语了,深深地一笑。不知谁起的头,他们抱在了一起。很可能是她主动。她告诉密语者,这事像我干的。建军把她往卧室里抱,却在掩门时忽然丧失了体力。她的背靠着门,他的吻已经开始。他的嘴唇带一丝遥远的烟味,那么年轻,吻在她眉毛、眼睛、嘴唇上。她以十倍的疯狂回报他,他伸出手,指尖从她前额描画下去,描下鼻梁,慢慢再往下,把嘴唇也描下来。然后指尖停在她下唇上,它内侧湿润的一带,描了又描。那根撩动引逗,甚至带一点作践的手指,让她浑身抽紧。手指是建军的。感觉失而复得。建军继续他的描画,手指点到处,她肌肤上一线的火花。他眼里有泪,她眼里也有。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性肉体,另一个男人的侵入使它显得陌生而神秘。它怎么在那个外种族男性怀里撒欢的?建军觉得不可思议。最初的嫉恨和狂怒过去了,他只觉得整件事情不可思议。
她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们竟做得这样美满。建军原来可以这样敏感,这样懂得与她的敏感呼应。她泪流满面,心里问自己,你早干嘛去了?原来你对建军是有感觉的,原来你还在爱他。
他们躺在曾经的位置上。他的泪水滴在她额上,她的眼泪湿了他的颈窝和肩头。哭了一阵,他们再次狂热起来。直到凌晨,两人累得散了架。天亮起来时,她说她该走了。她又说她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问,建军,假如我留下来。不走了,你高兴吗?
他重重叹口气,问她为什么不走了。
她说,因为我刚刚了解你。你看惨不惨,建军?要闯这么大一场祸,要我们两败俱伤,才能了解你。
建军问了解他什么。她说了解他多么会爱。他苦笑起来,说他难道不一直是这样?
她说不,不一样的,他从来不像这个夜晚那样听她讲话,也从来没有那样看着她,他的眼神,他自己哪会知道。她还想说,你也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吻我,抚摸我。她知道这话可能被他听错,听成她为自己开脱罪责。他把她抱得很紧。抱得她都没了。她想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妖孽?在和格兰新婚之时,与前夫爆发热恋。她难道只能在一团糟的关系里才能获得满足?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刻,她看清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爱恋建军?一个男人对她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她总是在编织错综复杂的关系,总要把有名份的、非份的、明面的、秘密的打乱重编。建军和格兰对调了位置,变成了偶尔享受一番的情侣,仅这念头,也够奇异,够激活她所有感官。感觉好极了,一路畅通,到达每根发梢。
她开始穿衣服,建军起身替她拉毛衣的拉链。她回头看他,泪珠子飞快地往下掉。这个建军不再是曾经的建军,是她新获得的恋人,是她疯了似的爱着却马上要诀别的情夫。她内心像若干秘密格档,分门别类储存着她不同的爱和情,她必得将它们施给不同的男人。
她不是个好女人,乔红梅对密语者坦白。她手上捧着一杯红色的“大都会”薄薄的玻璃杯沿上插着一颗红樱桃。是她自己调的酒,比例改变了一些,多了点伏特加。她开始读自己刚写完的这封信,深夜和酒都使她诚实。面前是一个温和身躯,无论它是男是女,都是仁慈的,不见怪的,表情含而不露,像所有高深的神父或心理大夫。她对着这不可视的身影倾诉,感到自己不会被仲裁,只会被接受。一时间,她忘了忏悔者是她自己,而接受她忏悔的人是电脑深处的密语者。她只觉得这两人谈得很好,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人白天扮着各种角色,假如没有此刻的原形暴露,不是要活活憋疯。
她接着倾诉下去。十一年前,在她离开中国的前一个礼拜,她潜伏在新情人的密室。新情人是被她抛弃的前夫。最后两天,她不再和他做爱,只是紧紧抱着他,从天黑到天明。没有罪过,幸福不真实。她把和建军的疯狂情爱珍藏起来。在下飞机走入加利福尼灿烂的阳光和格兰的怀抱时,笑容有那么一点曲扭。她告诉格兰她多么爱他,是真话,似乎正因为她的不贞使她更爱格兰。每个女人都因为一点不可告人的隐情加倍地给予丈夫激情和温存,每个幸福的丈夫都应感谢那些暗中存在的对手,或实体或虚幻。每个牢固的家庭之所以牢固,是因为情感走私的不断发生,良知和谎言的相互调剂,黑暗中永远存在的三角关系。一杯酒喝完,乔红梅有了很好的醉意。
她说有一些片刻,她会大吃一惊地发现,她如此地不爱格兰。这样的片刻也常发生在她和建军共同生活的年月。这是她渴望外遇的时候。
凌晨一点半,她关了电脑,摇摇晃晃地去浴室洗嗽。举起牙刷,突然又想淋浴。她心里是认账的,此刻的她有一些无耻和淫荡。但她有了一种仁慈心情,看着镜子里蠕动的曲线,心想她还是美的,就原谅那一点淫荡吧。格兰一定要拉她去广场看学校新装在旗杆上的玩艺。一个小黑匣子,挂在旗杆半中腰,谁若去降国旗,匣子会突然发出一阵吸力,把国旗“嗖”的一下全吸入匣内。这样便阻止了焚烧国旗的人。两个人爬在梯子上,正在试用那个装置,招展的国旗魔术一样被吸进去,人们全鼓掌喝采。蓝天下一片粉红脸蛋,一片眨也不眨的眼睛,蓝的、灰的、棕色、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