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大明宫。
仲秋渐远,天边的圆月半遮上面,慵懒侧卧于云团之间。
一束青白的月光投照在宫道上,金砖堆叠,被雨打湿的桂花陈铺在砖面,馥郁的花香还未散尽,花蕊便被一双六合靴碾得零碎。
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殿门外打盹的孙得全,他瞠了眼前来报信的阿尚,低斥道:“大内规矩森严,你如此乍呼成什么体统。”
阿尚诺声应是,待二人避远些,他方才开口:“干爹,实在是那位颜中郎将催得急,想来是有要事与圣人商榷。”
孙得全问:“人在紫宸殿候着?”
“是,候了有一阵了,我这才来干爹这探探消息。”
孙得全丢下一句:“且等半刻钟。”转身抱着拂尘进了大殿。
阿尚年不过十二,是新入宫的小内使,因脑子灵泛颇得孙得全的青眼。
这已然算很了不得的运道,五局内除却首领太监,便数孙得全这个内常侍最有权柄,分判省事,承旨劳问,日后亦可在皇后身边随侍。
据闻他与圣人年少有旧谊,方能在新旧朝交替之时得以擢升,但若圣人不起事,这位孙公公只怕仍在掖庭坐冷板凳呢。
阿尚想着,觑了眼面前这座富丽堂皇的蓬莱殿,历代皇后皆居此殿,然而圣人子嗣凋零,更不好女色,至今未立新后,不知来此作甚。
他不敢深思,适时,新帝萧际自殿中步出,步履匆匆,他躬身缀行。
孙得全擎等着二人的背影转出宫道,环顾四周,确定无人窥伺,方才绕去侧殿。
侧殿内,琉璃博山炉,缕花金丝枕,一应的黄花梨木做妆饰,百宝珍玩随处可见,木兰香悠悠熏燃,香雾漫上窗边女子的芙蓉面,被她眼角的清泪沾湿。
孙得全僵立着,一时不敢出声打破这满室沉闷。
“怎地了?”女子拭去泪,将炉中的香灰拨开,雾气散去,显露出她瑰丽如珠宝的眉眼,檀唇琼鼻,肌肤如雪。
赫然就是先朝皇后,贺鸳娘。
也是萧际的寡嫂。
可她领口高束也难以遮盖的暧/昧红痕,暗示着二人的关系并不止步于此。
孙得全埋低头,忍不住道:“娘娘时常自苦,终究伤身,不如看开些……圣人倾慕您多年,待您从来是有情的。”
贺鸳娘凤目一横,将手中的金针掷在地上,声音也尖锐起来:“将我的夫郎逼死!将我的亲子诛杀!这便是他萧际的情?”
贺鸳娘亦曾披甲上阵,手下亡魂不在少数,气势自然不是常人能比拟,若非萧际悖逆伦常,将她视作禁/脔。
她也该在青史上为女子增色一笔。
孙得全双膝一软,匍匐着认错:“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必是今日昏了头,竟敢口吐胡言!望娘娘恕罪。”
贺鸳娘良久无言,最终幽幽叹息道:“你自幼侍奉我,又为了我去珠镜殿照看燕奴,是最衷心不过的。我与萧际、阿阶皆是青梅竹马,为何我独独钟爱阿阶,你当真以为我只是为了他的东宫之位?”
孙得全如何敢答,她又道:“萧际寡恩薄义,绝非良配。如今阿阶已逝,我全凭什么撑着一口气,你应该明白。”
孙得全听罢,低声道:“奴婢知晓娘娘近日情绪凄迷,是因着三月前江宁城破,且殿下一行人也失了消息。”
他滞了滞,同贺鸳娘附耳道:“才先阿尚来寻圣人,说是中郎将颜祁有要紧消息,颜祁三个月前率军攻打江宁,此后一直在淮南道搜寻殿下。若殿下身死,他只消将人头寄来邀功。”
“何须这般焦急?恐怕是他军中形势并不好,特来向圣人讨主意的。”
贺鸳娘眸中闪过光亮,喃喃道:“诸梁用燕奴的死才迷惑了萧际一年,阿仰是最后的希望,万不能有差池,我需得设法护他周全。”
孙得全所料不差,颜祁这边的确是焦头烂额才找上了萧际。
他攻破江宁城后轮番盘问,果然得知先太子并未身死,先前那一具尸首不过是障眼法,若非萧际多疑,大抵至今不明内情,留着这样大的祸端在江宁韬光养晦。
而他在江宁一带来回打转了数月,竟是一无所获,甚至被诸梁等人率着残部打得抱头鼠窜,现下北地战事吃紧,哪里有那么多多余的兵力为他所用。
为求速战速决,颜祁连夜跑马回京向萧际求了一道私谕,持着这道圣谕,他几乎是将淮南道的少年郎挨家挨户筛查了一遍,就连节度使的府邸都不曾落下,居然没有丝毫进展。
颜祁只得灰溜溜地返回皇城复命,萧际大怒,险些摘了他的乌纱帽,念着他犹算骁勇善战,将他遣去了西北领兵。
那头颜祁在凉州卫吃黄沙,这边扬州城的萧偃也不见得有多好过。
宋迢迢听了那位胡郎中的话,直以为他病得要即刻断气了,日日掐着点盯他吃药。
一日一付药,连吃了大半个月。
这本不算什么,萧偃五六岁时,宫人欺他无处诉苦,常常不给他吃食,那时他饿极了,扑到窗边的鸟雀也捉来生吃。
然则这付行气补血的方子额外添了破淤的效用 ,辛涩的木香、甜腻的熟地黄掺着腐臭的蟅虫,个中滋味比之鸟雀生腥的内脏也不遑多让。
萧偃次次面无异色,一饮而尽。
临到第四日,萧偃喝完药,突然吐了。
少年扶着床欄,吐了个天昏地暗,只吐出来药汁和一胆苦水。
宋迢迢望着萧偃惨白凹陷的双颊,心尖颤个不停,总觉着要将自己恩公的亲妹妹养死了。
可她也是第一次照顾小女郎,还没摸清楚章程。
宋迢迢欲哭无泪,只得强撑着莫要乱了阵脚,一边命人将屋内收拾齐整,一边马不停蹄的套车去了寿春堂。
今日胡郎中坐堂,轻易是不能请人上府的。
宋迢迢同旁的伤患一齐排队,临到了她看诊,胡郎中霜白的长眉一抖,道:“怎么又是你?小娘子,你近日运道这样离奇,还是去求张符吧……”
宋迢迢心道,很是,择日就去大明寺寻照空方丈。
她自碧沼随身携的食盒中倒出一碗银花茶,递给胡郎中润喉。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胡郎中于是仔仔细细将宋迢迢的诉求听完,在那药方上添了两味,茯苓与山楂。
“这方子的味道确实古怪,是老身疏忽,竟不曾加健脾的药。”胡郎中想了想,道:“你该去蜜煎局买些果脯梅干才对,谁家小女郎吃药不畏苦的?”
宋迢迢面色微白,只怨自己太过怠忽,当即转道去蜜煎局挑了全套的蜜饯果子。
萧偃看着案上拥挤的红木摆盒,整盒的香橼子、梅子姜、糖霜玉蜂儿…林林总总有十数类。
尽数泛着莹润诱人的光泽。
萧偃默了一会儿,从中拣出一颗蜜渍山楂,暗红的果实衬得他玉白的指节近乎透明。
“小娘子是预备与蜜煎局做往来生意?”
宋迢迢不答,挑了枚玉蜂糖递到他唇边,一番僵持下愣是塞进了萧偃的嘴里。
糖霜与莲子的味道一瞬蔓延开来,甜味褪去,一缕清苦的香气在他的唇齿间徘徊。
这让他想起幼时珍藏的一只莲蓬,因舍不得吃,过了几日枯老干瘪,其间的莲子也变得十分苦涩,却仍旧令他回味了许久。
“倘若你用完一日份的药,这些果子随你吃,你要旁的我亦无有不应的,你只当这是先苦后甜,阿娘同我说,过日子也是先苦后甜才有盼头。”
宋迢迢说着,屈膝与榻上的萧偃平视,她琥珀色的眸子浸在余晖里,是比糖蜜还璀璨的存在。
萧偃不知为何,忽然想问她:“娘子也会因耐不住药味吃这些么?”
宋迢迢的睫羽扑闪,回想起从前的细节,道:“阿爹说我娘胎里养的极好,少有看大夫的时候,唯一一次生了病证,却不是服药能治好的,阿娘呢,阿娘不许我贪零嘴……”
少女的声音絮软,像一团轻忽的云,拼凑出一段萧偃无法构想的静好岁月。
那是一种与他背道而驰的人生。
九月里,热气尽消,翠鸟盘在芙蓉木的枝头飞来转去,萧偃倚着亭柱喂池中的红鲤,有时他嫌恶翠鸟的聒噪,会将鱼食高高掷向它的头颅。
翠鸟被击坠,尸身掩在疏落的灌木间,一只狸猫迅速掠近,利齿正要衔上鸟儿的脖颈,忽而被少女嫩白的掌指擒住了后颈。
“橼橼,你又胡乱扑鸟吃!今夜膳食扣半。”宋迢迢托着狸奴肥厚的身躯,在它玳瑁色的皮毛上不轻不重地落下两掌,以示惩戒。
萧偃望着宋迢迢纤细的背影,她今日穿了一袭杏色织花褙子,十二幅缎面湘裙在艳日下流光回转,愈发显得身姿轻盈朦胧,仿佛一捧随时可以乘风散去的雪。
“小娘子。”萧偃唤她。
宋迢迢回过身,抱着狸奴向他奔来,裙摆飘摇,露出绣花鞋上的缀珠。
“燕娘,你又来喂鱼啦。”她探头看了眼莲池,笑道:“这鲤鱼都教你喂成了丰‘鱼’。”
萧偃侧首微微一笑:“这衣裳好生漂亮,是要去参宴么?”
宋迢迢道:“各铺已经囤积好米粮,粮价也定下了,午时我要携着理账的册子去官衙拜见督粮官。燕娘要同去么?你来扬州城多日,很该借机去外头逛逛的。”
萧偃拂了拂少女怀中的狸奴,垂眸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腴和鱼,一个并不好笑的谐音梗咩~
男主母亲以后有重要的推动剧情作用,所以提一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