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希陈指着湖道:“孩子们在那里摘荷花呢,咱们快些儿下去。”素姐如梦初醒,咬着牙扶着石头下山,走到湖边的草亭子,坐下抽冷气道:“恨不能把这双脚剁去。”
小全哥忙跑过来要给素姐捶背,因爹爹和娘的脸色都不大好,关切道:“九叔家吵架了?”狄希陈只是摇头,素姐觉得其实不必瞒孩子,说道:“也罢,叫明柏跟紫萱来,娘有话要说。”
煮酒已招手把林子里看书的明柏和紫萱叫来。素姐就道:“你们九婶婶娘家寻了个表妹要给九叔做妾。你们怎么看?”
明柏头一个道:“九婶要把她自家表妹做妾,这是自甘下贱了。说出去九叔必受褒贬的。”
狄希陈笑道:“现在也不甚讲究这个,且往别处想。”
小全哥道:“九婶娘家有些为什么要给九叔纳妾?”
素姐道:“为着你们小翅膀叔叔挨打的那位美人儿。”
小紫萱笑道:“原来是拆字格,俺知道,可是哥哥说她生的还不如咱们家翠花呢。”翠花是狄家婢女中长相中上,较旁的女孩儿更爱打扮,偏又喜欢擦一脸宫粉,春秋两个香屡次说她都不肯改,是以小紫萱不大待见她。
狄希陈双目炯炯盯着小全哥。小全哥结结巴巴道:“那一回县考俺去寻九叔耍,说起从前强买俺们明水旧宅的王公子恶有恶报,带俺去瞧他,一路上许多艳装的女子青目九叔,俺猜长的最美的那个必是。”
狄希陈恼道:“怎么能带你去那种地方。爹爹俺都不去的。”
素姐笑道:“孩子总要长大的,倒不能似从前事事都瞒着他们。”
小全哥跟紫萱都点头道:“俺们不是小孩子。”
紫萱跟煮酒在一起处也常听她说从前旧主人家故事,因爹爹好像着恼,忙道:“俺猜九婶婶是怕九叔要在外边讨妾来家,她管不住人家,所以先把自家人弄进来。”
明柏接口道:“一来图贤名,二来自家人帮自家人,三来……”
狄希陈看他不敢说,道:“想到就说,既然跟你们说这个事,有什么好怕的?”
明柏咬了咬牙,大胆说道:“拿表妹做妾,九叔若是受了,不免心情对曹家有愧。他曹家再要来拿东拿西,九叔怎好说个不字儿。九婶有了帮手,这家事就姓曹多些。”
素姐笑道:“说的倒也差不多。只有一条儿,九叔是不肯纳妾的人,这个咱们家都知道,其实你们九婶不见得不晓得。”
明柏点头道:“俺明白了,她先来俺们家要人儿,可是偏不要谁谁,分明晓得这一个强似她,对她没好处,必要找一个跟她同气连枝的。”
素姐点头道:“大凡纳了妾,表面上一团和气的也有,多是妻妾相争。远的不说,只咱们家,调羹在你们奶奶跟前也没有少受折腾。可是奶奶为什么中风在床上这许多年?不就是为的爷爷老了还要纳妾。奶奶又为什么对小翅膀不好?”
紫萱笑道:“不喜欢小奶奶。”
明柏看着紫萱温柔道:“不全是,其实是不喜欢他分了姨夫的家当。咱们家这些,都是姨夫中举做官做生意挣的。他小翅膀叔叔又不是奶奶生的……其实俺也说不好。反正,俺爹爹从前后娘没儿子时待俺还好,自有了小儿子,后娘视我如寇仇,爹爹只要有儿子继承香火,待我如何你们也晓得。”
狄希陈揽过明柏,苦笑道:“都过去了。不论是后妈还是妻妾都是一个道理,一大家子人住在一处,却分了几个心,各自在大锅里捞肉吃,你多一块俺就少一块儿,斗得乌眼鸡似的,何苦。所以大明律还说了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紫萱道:“爹和明柏哥虽是这般说,可是那几本女训女诫上为什么说妇人要待妾如姐妹,待妾子如亲生才是贤惠呢?”
素姐微微笑看狄希陈,狄希陈尴尬的咳嗽了几声,想起上大学时一位彪悍的古代文学史老师的话,苦笑道:“这叫缺什么吆喝什么。若是人家能和睦相处,巴巴儿写在书里做什么?实是不能!”
素姐道:“你们爹还是不敢说呢,娘说罢。小全哥,若是你心爱的东西叫别人夺了你,你快活不快活?”
小全哥想起小翅膀趁他不在家强拿走的那个玉环,摇头道:“不喜欢。”
明柏看着紫萱也自摇头。只紫萱把她全身上下那些心爱的玩意儿都瞧了一遍,笑道:“谁要跟俺抢俺心爱的东西,俺就是跟他打架也不与他。”
素姐又道:“若不是物件儿,是人呢?”
明柏红着脸只是摇头,小全哥道:“人和物件儿不一样,小翅膀叔叔回回都想要小梳子去他家,小梳子自个就不乐意。”
狄希陈晓得自家儿女不曾经历过风雨,在男女情事上只怕都没有开窍,冲素姐微微摇头。素姐只是不理,自顾笑道:“若是你爹要纳妾,娘是打死了都不肯的。财物儿都是小事,娘自个做生意也能挣。可是要和人家分丈夫,我不肯。”
小全哥紧张起来,忙道:“爹爹不要纳妾!”
狄希陈瞧儿子这样,必是从前童寄姐闹的他有心理阴影了,心里有愧,笑道:“爹爹不会的。你们娘今儿说这许多,其实也是不叫你们纳妾。将来娶亲由你们的心意,可是有了妻,再不许学你大舅和表叔那般左一个右一个。”
小全哥道:“俺不纳。”
明柏不好意思说话,一直点头。
紫萱笑道:“一家女不吃两家茶。这跟俺没关系。”
素姐道:“你也一样,俺们家家训头一条儿,男儿的不许纳妾。女儿要嫁,也须夫家不许他纳妾才使得。”
明柏大着胆子道:“极是,就该这般。”素姐合狄希陈看着他只是笑,小全哥似懂非懂,唯有紫萱在一边自言自语道:“那俺嫁给哥哥或是明柏也罢,别人家可没有这样家规。”
明柏红着脸跑了,小全哥方才明白些,看爹娘笑的异样,不由得看了妹子两眼,笑道:“俺们亲兄妹结不得亲,你只有明柏哥可嫁啦。”
紫萱东张西望,严明柏早躲进庄里。奇道:“明柏哥怎么跑了?”
狄希陈清了清嗓子道:“虽然这个时候说这些早了些,到底一辈子的事。小全哥记着,咱们家不许纳妾。今儿就定下家规,纳妾的立即分家出去,有子的,家财分与长子,无子的,等正妻生子付与嫡子。正妻过了四十岁还不曾生的,方可纳一妾。”掉了头对不住点头的素姐道:“明儿我也写本狄氏家训罢。”
小全哥附在素姐耳边道:“就是爹不说,俺也是不纳妾的,俺不叫俺儿将来跟俺似的担惊受怕,夜夜作恶梦爹爹不要俺了。”
素姐想起当初自家也是担惊受怕,夜夜都睡不着作恶梦,搂着儿子道:“这般最好。”
狄希陈看他母子脸上都有戚容,省得从前童寄姐那事实是他做得不好,只是自家不好开口再说什么,推女儿道:“走,咱们也去抱抱。”张开胳膊把他三人都包在怀里,笑道:“都抱抱,咱们家去罢。”
狄希陈回家洗过澡就拉着小全哥跟明柏钻到书房里,搬了一堆家训之类的书本父子三人天天一起琢磨。
来富脸皮虽然有些厚,到底妆了几日样子,才打着粉丝作坊建好了的招牌,回庄上合素姐来贵议了几日事,住着再不肯走。直到府里几个管事来信催,方依依不舍寻春香说了半日话才走。素姐使人去狄相薛崔各家问过,跟春香秋香合计一天,算下来只这四家的土豆番薯再加上黄豆绿豆等,足够支撑作坊一年的原材料,当即写了知贴订下各家今年的土豆番薯产量的一半,称了三成的订金叫来富送至各家取文书,那三姓还罢了,虽然家业都大,做主的脱不了都是至亲,无甚话说。狄大狄二和狄九三家,各抬了一二百银子去取了文书来家,这三家的亲戚们就传得一个绣江县都晓得了。
狄七嫂闻之,跟狄七道:“俺们不是姓狄?怎么不寻俺们一道发财?和他说去。”
狄七道:“他们三家都有十几二十顷地呢,俺们家这几顷地济得什么事?”
狄七嫂道:“俺家没有,放着俺娘家那些亲戚们,有的是山地,那土豆番薯又好种,把些种他们种。收成了俺们揽了来寻五哥卖不是一样!”
狄七觉得有理,买了两盒子礼物两口子去寻素姐,素姐并不细问,他们说明年能有多少,就照着那数订下一半,一般儿付了三成订金立了文书。
出门后狄七嫂还道:“俺怕五嫂问,还说少了,早知道这样,再翻两番又有什么!”
狄七道:“罢了,还有明年呢,一百五十两也不少了。照着番薯的产量,就是薄地都不薄,咱今年挤些银子再添几顷地,明年学他家也开个小作坊不是好?”
狄七嫂喜道:“依你。”
却说送走了狄七两口子,小全哥不解道:“七叔家明明没有那许多地,娘为什么还合他家订文书?”
素姐笑道:“他家是没有这许多地,可是他们亲友家有,有人肯花钱收,自然就有人去种。这两样和玉米都是不大挑地的,又能挡饥挡饿,种的人越多越好。你爹回家这几年,苦口婆心劝了许多朋友,也只咱们至亲几家种得多。如今世人眼睛看的只有鼻子下边二寸,咱们把些甜头与他,自然有人去花心思多种呢。人人都种些,穷人的日子不就好过了?”
小全哥想了许久,笑道:“拐了这么一个大弯。穷人的日子好过了还叫穷人?跟咱们家又有什么关系?”
狄希陈笑道:“怎么没好处?穷人的日子好过了,咱们的日子才安稳呢。前几年就是为了穷人活不下去,甘陕一带粮长造反,死了许多人。”
素姐笑道:“咱们花点心思,叫这一省一国的穷人都有饭吃有衣穿。人人都过好日子,太平盛世安居乐业不好么。”
明柏合紫萱不约而同念:“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小全哥笑道:“原来爹娘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素姐道:“休拍马屁,吃饭去,吃完了你们三个去前边收拾藏书楼。都拖了这许多天,一点都不上心。”
狄希陈笑道:“第二条家训,今日事今日毕。走罢,这事只怕你们也做不好,紫萱晚上做个菜请俺爹,爹就帮你们半日忙。”笑着拉三个孩子先走。
却说与狄家沾亲带故的不少,从前狄希陈见人就劝种土豆番薯的,人都笑他呆。狄七得了好处,谁心里都有一把算盘,算计明年多多的种上卖与他,一传十十传百,到狄家求种的就多起来,素姐只推家里的不够用方才到处买,并不肯与他们,指点他们到狄大狄二和小九家去。小九体会素姐心意,联合了狄大狄二,高高的抬价卖明年的种子。有那走不通那三家门路的,少不得学素姐付了订金立文书。他们三家又小发一笔,约齐了在小九家备了一个酒请狄希陈一家,狄大客气,还到县里请了四个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