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侧耳细听卧房里已有抽泣之声,拉着满脸不高兴的夏荷走到门口,笑道:“他字儿写的还没俺好,他若能考上秀才,俺岂不是能中举人进士?”
夏荷直冲春香使眼色,就听得小全哥咣当一声踢开门,气鼓鼓冲到春香跟前道:“俺的字哪里不好?”
春香道:“好不好,咱各写几笔看看。”一马当先闯进屋里,现在的笔墨搁在窗前书案上,春香轻悬手腕,想也不想,就是一行金刚经,还不等小全哥开口说话,已是写满了整张纸,揭起来放在一边,笑道:“你照着这几行写罢,若是能比俺写的又快又好,俺就去替你求情。”
小全哥抓笔在手写了两行,颓然放下道:“俺不如春香姐。”
夏荷啐道:“她每日里写的也是这个,念的也是这个,自然熟滑。你叫她破个题试试,只怕搜肠刮肚几十日也没有!”
春香斜了她一眼笑道:“俺肚里没有,难道你肚里就有?”
夏荷是个直脾气,正待回说“俺也背过几篇时文,肚里怎么没有?”猛然醒悟,红了脸赶上来要打春香,春香躲藏到书架后边只是笑。
小全哥已经明白上了春香的当,定在那里想心思,恰好挡了夏荷的道儿。夏荷瞧他愣愣的,怕他不快活,忙转身取了一件玉色襕衫给小全哥看,笑道:“你瞧,这是给你做的,明年穿着他去中举人,再到京里考个状元来家。好不好?”
春香伸手抢了过来道:“这个针脚,也就比夫人她老人家好一点儿,俺拿去拆了重缝罢。”拎了那件衣裳,走到她拿来的那个考篮边上,扭头冲横眉的夏荷一笑,指指考篮又扬了扬衣裳道:“五十笑百步。”夏荷气得跺脚,小全哥却扑哧一声笑出来,夏荷改了笑脸道:“你笑了就好,明年去考也没什么的。”
小全哥把那个考篮揭开来看,里边磊的满满的都是一本本时卷,他晓得错怪了春香,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信手取了一本翻翻,上边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却是虞先生的字,小全哥再翻翻,本本都是虞先生心爱的,却不知春香怎么求了来,想是要避明柏的耳目才拿考篮拎过来。
小全哥两只手都不晓得怎么放才好,忙忙地把卷子扔回去盖上盖子,拖到床背后,跟夏荷道:“夏荷姐,俺去找爹爹说话。”拉起衣裳下摆跑去寻狄希陈。
夏荷来不及点灯笼,追出来道:“小心些,当心黑地里叫什么绊着。”
小全哥按着帽子道:“无妨,俺今儿晚上跟爹一处睡,关上门罢。”
狄希陈因素姐回府里去,上房的细软都收拾起上了锁,他独自一个在书房里住,房里点着两只巨烛,面前摊着《齐民要术》在做功课,书案上左一张右一张都是他做的笔记。小全哥轻手轻脚进来,在桌边巴着看了半日,觉得无趣,不由问道:“爹,这个有什么意思?”
狄希陈笑道:“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小全哥想都不想,挺身道:“考状元,做翰林,当阁老,光宗耀祖。”
儿子说一句,狄希陈心里就打一个抖,听到光宗耀祖几个字,那心就恨不得变成十八只猫爪挠墙。桌上除了纸笔,还摆着胡先生送的一个竹根大笔海,家里作坊出的头一套玻璃文具。狄希陈找了半日,找出一枚紫茄子镇纸,拿起来轻轻敲了敲桌子角儿,道:“爹和娘只望你中个举人就够了,将来做不做官还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呢。”
小全哥道:“先生们都说翰林清贵,俺想做不了状元,做翰林也好。”
狄希陈笑道:“伴君如伴虎呢,京官儿都巴不得外放捞银子。又说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咱家银子够花,中了举人也够光宗耀祖,为什么要千里奔波去给上司磕头,去敲打百姓挖骨吸髓,把自个的良心拿去喂狗吃?”
小全哥头一回听爹爹抱怨当官不好,睁大了眼睛看狄希陈。
狄希陈正色道:“儿子,爹爹当过三年县官,日日跟你娘提心吊胆呢。只是咱家几辈子都是富户,必得有个官儿撑门面。不然咱一家人像如今这样住在一处,读读书,种种地,不必看人脸色,不用揣摩人心思,想笑就笑,不快活了掩了门自坐半日,多逍遥。”
小全哥想了半日,才挤出一句:“爹爹没志气。”
狄希陈笑道:“无欲则刚。你相表叔不肯在内相跟前低头,又舍不得头上那顶纱帽儿,你瞧他老些,还是爹老些。”
小全哥笑道:“表叔看上去比爹老十岁呢。可是人都怕表叔,不怕爹爹。”
狄希陈磨牙良久,方道:“天晚了,去睡罢。”
小全哥方想起来意,低头道:“俺有件事拿不定主意。春香姐给了俺一篮虞先生批注的卷子,俺猜她是不想给明柏哥看,可是俺不给明柏哥看,就觉得自个小气,要是给他看,又觉得违了春香姐的心意。爹您说怎么办?”
狄希陈道:“要是春香不生你气,你会不会给明柏看?”
小全哥连忙道:“给,不只借给他看,还要借给我学里的那两个好朋友看。”
狄希陈笑道:“既然你愿意,为何不跟春香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也许你误会了春香的意思呢。”
小全哥为难,狄希陈道:“回去睡吧,明儿咱们要去看祭田那边挖水渠。”小全哥跳上床道:“俺跟夏荷姐说了,今儿跟爹睡。”说罢钻到床里边装睡。
小妞妞体弱,又有些挑食,跟小全哥小紫萱小时候比瘦多了,素姐想着法子做好吃的给她,也只吃一两口罢了。狄希陈在一边干着急,想到两千年的孩子们都爱喝酸奶,府里也有卖酥酪的,却不中吃,是以这几个月狄希陈埋头琢磨书里酥酪的做法,想试试能不能制出酸奶来,叫女儿多吃些长肉。
小全哥等了许久也不见爹爹来睡,渐渐犯困,手里一本书掉到床下。噼啪一声惊动狄希陈放下笔过来拾。小全哥嘟喃一声,翻个身沉沉睡去。狄希陈看着儿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个孩子,这个从头到脚都是明朝人,跟他和素素完全不同,不知道紫萱和小妞妞大了是不是也和他一样,会离自己和素素越来越远。狄希陈把夹被拉开盖到儿子身上,想到两千年的父母担心儿女十三四岁会谈恋爱,会考不上重点高中,不准他们上网,仿佛比明朝的爹妈操心的事要多得多,由不得又微笑起来。明朝的状元,考一个又何妨,儿子想做什么由他喜欢就是。
却说来富跟煮茶合计了一整天,回家找柳嫂子和煮酒在厨房里又捣什了一早晨。将到中午,笑嘻嘻来请素姐和紫萱去厨房子尝新。紫萱听说有好吃的,又跑去请虞先生的两个女儿来。
厨房里间摆着长桌,上边一个炭炉上加着盆豆腐干煮鸭血,点缀着油光发亮的红辣椒和姜丝蒜末。另有一盆滚热的羊肉汤,边上一碟切片的羊肉、一盆粉丝还有一盆小白菜和海带等物,煮酒跟煮酒两个晓得素姐吃辣,快手快脚烫了一小碗粉丝,浇上汤和做料送素姐跟前。柳嫂子又送上一碟两个杂粮馒头,来富捧了一个海碗,里边是紫菜蛋汤。素姐看着长桌上这几碟,突然有置身穿越前路边摊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