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写了封书叫运货的捎到府里,素姐拆开看了,许久,把信搁在书桌上,拿青琉璃镇纸压好,换了衣裳叫柳嫂子陪她去观音桥。
柳嫂子道:“若是等来富晚上来家,或是使人去叫他,俺们去那里做什么?”
素姐道:“我要瞧瞧穷人怎么过日子的。观音桥那边住的都是穷人,俺们且到街巷里走走,多带几个人罢。”
柳嫂子虽然比不得素姐整日不出门,能出去逛逛自是喜欢,解了围裙,袖了几十个钱,叫了田大赶车,跟田大嫂田二嫂两个把素姐夹在当中。狄家本是最繁华所在,拐进大街,道边都是大店铺,漆的油光发亮的柜台,招牌也是以大为美。那药铺子挂个斗大的木头做的葫芦在门首,下边饰有流苏,正反两面都贴着斗方,一面龙飞凤舞写着药,一面是某某堂。隔壁又是一个卖蒲鞋的,干脆挂了只半人大小的蒲鞋,镶边俱是玉色缎子,极是精致。
田大嫂赞叹道:“阿弥陀佛,这样大鞋,要费多少材料。”
柳嫂子笑道:“他家的草鞋比人家布鞋还贵,偏公子哥儿们到了暑天都爱买几双。”
那家鞋店门口出入的都是儒帽儒衫的秀才,也有几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拎着鞋出来,走几步又到点心铺去买点心。街上的女人倒也不少,多是坐的两人抬的小轿,素姐留心看人脚下,缠脚的也不甚多。那些摆了小摊卖果子卖吃食的小摊小贩并满街拎着篮子的女人们,都是一双天足。偶尔也有富贵人家的女眷坐着车经过,满头珠翠,连跟从的仆妇都是身着绸缎,说不尽的富贵繁华。素姐瞧了许久也不见半个穷人,想了想:“先到西门外的铺子那边瞧瞧,田大你走快些。”
田大应了一声,快马加鞭出了西城门二里许,方停车道:“奶奶,就是前边那许多人处了。”
离车一箭之处树了一根旗杆,上边挂着的青绸里月白缎边的幌子,原来是个驿馆,隔壁才是她家的铺子。驿馆门口空着好大一块地,停了也有几十辆车几百骡马,挨挨挤挤似赶集一般。东一处,西一簇都是去泰山烧香的香社,除去赶脚的汉子,倒是妇人居多。
素姐退后几步道:“这些人家里不要收麦?”
柳嫂子跟田大嫂都笑答:“正经人家哪里肯叫女人们出来抛头露面。”
素姐一路走过。那些聚在一起吃喝的人面前摆的多是自家的酱肉风鸡等物,极少有她家的盒子菜。偶有几个眼神好的婆子看见素姐一个人走过,上来搭话。素姐只是不理,径直走到自家铺子里去,店里的伴当们都是家人,忙上来接进账房,那几个婆子才死了心散开。素姐坐定问主管:“今儿外边这些人有来买俺家东西的没有?”
主管站在门边侧着身子答:“今儿这拨人来,买了十盒走。”
素姐又道:“来问的人多不多?”
那主管笑道:“问的人实不少,只是俺们家的盒子,最便宜的三层九格也要二钱银子,不是这等穷人买得起的。”
素姐偏着头想了想,道:“叫配菜的头进来。”少时一个二十来岁的高个子妇人跟柳嫂子几个一起进来,却是田大家的寡媳。素姐因道:“后边配菜的几个人,忙不忙?”
那小媳妇掐指算了一算,道:“俺们后边有六个人,这个月都闲呢,比不得初春跟秋天,那会子忙的觉都没得睡。”
素姐偏头问管事:“初春的时候我路上遇见的人虽也不少,跟外头那些比只超过一倍,怎么生意就差了这许多?”
管事的笑道:“初春入秋是正日子,又闲,家里有几个钱的去泰山烧香许愿的经过,买个盒子可以吃得好几天,捎回家也不会坏。差不多人手一盒,这个天气叫日头一晒,两日就臭了呢。”
素姐道:“俺们这铺子每日里经过的人都有这么多?”
管事的回:“多呢,就是隔壁驿馆,哪一日没有二三百人歇宿。再往前一二里地野店也有几十家,来咱家买盒子的也不少。”
素姐道:“一个盒子二钱银,就是二百个钱,实是贵了些。只是白白放过了这些人可惜。”想到穿越前女人的乐事就是逛街累了买个珍珠奶茶,吃串玉米、臭豆腐煮豆干之类。因道:“有豆干没有?”
管事道:“蜜汁豆干昨儿煮有两坛,都包严实了吊在井水里。奶奶可是要吃?”
素姐摇头道:“就是生的,还要骨头汤两汤盆,干辣椒、花椒等物。再去买几块猪血来。”
柳嫂子晓得素姐是要做什么,忙带着那媳妇子去办,素姐在账房看了小半个时辰账,回说都在后厨备好了。素姐亲手把那三斤多的豆干跟一大盆猪血都切成八分长的三角块儿,先放到大锅里氽熟,撇去沫子倒汤下做料,烧开了只叫小火温着,盛出几块来尝了尝还中吃,笑道:“这一锅本钱是多少?”
管事的算了算,道:“十五六文钱总要。”素姐命取了一个浅碗,拾了十块豆干四块猪血,又浇了一小勺汤汁,顺手取了两个杂粮馒头,一并放在一个大盘里,笑道:“馒头三个钱两个,这盘儿单买也是两个钱。若是买这三样,只收他三个钱。”
那管事的忙取了一块尝了尝,笑道:“这可便宜,又有点赚头,只怕传开了人人都去做。”
素姐微微笑道:“人家就是立时学了去,也不见得舍得下足料。索性将来在院墙那边开个口子,搭个大棚架上灶,一个灶煮这两样,一个灶烧一大锅海带豆芽汤。买了咱家一个钱的东西,那汤都送一碗给他。”
素姐开这个铺子本不是为了钱,家里管事们都是明白的,所以素姐说送,那管事连忙就应声,道:“俺叫个人装几碟到外边去卖卖看。”到底不大放心,拿一张大案搬到门口,亲自寻张张写了两文一碟几个字贴在板上架起,把锅都掇了去。排开碟子叫卖。果然就有人好奇,摸出两个钱买了一碟,尝了尝道:“好吃。”又买了几碟去请他同社的人。有一就有二,不多人等驿馆里的仆役听说了都来买时,一锅都干净了。喜的那管事叫人旋去买豆干猪血,忙忙的要去寻人来破墙搭灶。素姐道:“且等我回家去算定了配料份量,滋味调和好了再说罢。”到底行得通否,素姐心里也没数,想着去找来富商量,管事苦留便饭不得,送了一里来远,因素姐说要看穷人,他就道:“休从城里走,沿着这片荷塘向南,四五里方圆的几个村子光景都不大好,奶奶只在车上瞧瞧罢,休下车。”
荷塘里小荷才刚刚露头,垂柳依依,虽然芳菲已尽,却有小蝶追逐绕墙而去,白墙蓬门卧黄狗,桑园里采桑女三三两两拎着篮子出来,很有几分桃源乐土的风光。素姐正疑惑是不是走错路了,马车驶出了桑林,就颠簸起来。两边多是木板搭就的摇摇欲坠破屋。常有脏兮兮的孩子跟猪狗一起睡在墙角晒太阳,极少干净清爽的人家。田大心里不安,无奈路上多水洼,马跑不起来,因对素姐道:“奶奶,且把窗帘放道缝瞧罢,这里常有歹人出没,抢了您老去可不是顽的。”
柳嫂子笑着放下门帘窗帘,想了想又把车门拴起,道:“这可抢不走了,奶奶放心瞧罢。”
素姐倚着窗问道:“这里的人家想必没有田种。”
田大嫂娘家有个妹子嫁在府城边上,听了笑道:“这里的人家,实没有田产,不是在短工市里寻活做,就是四乡里找零活,还有些人不肯流汗吃饭,走到偷盗上去的也不少。再朝前走,两三条街都是私窠子呢。俺们绕路走罢。”
素姐到明朝来,也见过几个唱的姐儿,听田大嫂提到私娼,心里实是想见一见,只笑一笑道:“无妨,叫田大赶快些就是。”
田大嫂只得敲门板道:“老头子,走快些。”马蹄踏在道上扬起灰尘,素姐的眼睛都瞪酸了也没瞧到美人儿,倒是这边的房子比方才要好得多,不少挑担卖菜卖豆腐卖糕的一路吆喝而过。素姐此时心里有数,放下帘子歇息。
观音桥一带多的是车马大店,往来的俱是行商坐贾,狄家在这里开了个五荤铺,生意最是兴隆。前门排了几十个人堵住了路,素姐只得绕到后门下车,才进账房就听见倒银子入箱的声音,家里几个忠诚的账房正兴高采烈在称银子。见素姐来了,来富忙站起来站坐。
素姐笑道:“我今儿到西门去转了一圈子,有些话要说,且叫煮茶也来。”
来富忙引素姐到隔壁,亲自去叫了煮茶来,素姐道:“咱们的盒子还是贵了,平常老百姓买不起,我想着西门那边穷人多,除了盒菜,还卖些便宜下饭。”就将煮豆干猪血、煮玉米番薯、鸭血粉丝等等本小利大的小生意说给他二人听。
来富想了想笑道:“这个闲时倒也做得,西门那个铺子俺久想歇了他,只是舍不得那块地皮。若是这么着倒好,一文两文也不少。”
素姐点头道:“聚沙也可成塔。还有一桩好处,人看见这个能赚钱,又不要大本钱,学了去也可糊口,也是好事。”
煮茶笑道:“这样平白叫人学了去,俺们的生意可不好做了。”
素姐微微摇头,来富已是体会,笑道:“一两个钱的生意,咱们材料下的足些,何虑人家抢生意。”
素姐道:“不错,这几样东西各下多少作料,你们这里有现成的材料多试几回,定了份量各店都是一样滋味才行。”说罢站起来道:“那个三文钱买三样的馒头,大小也要一样,去各处访访,务必要比全城最重的还要重半两。”
待素姐走了,煮茶吐舌道:“一个重半两,可是亏本的事。”
来富道:“账不是这样算,馒头上亏的,别样上赚回来就是,千金难买的是个好名声儿。咱做生意的有了好名声,做什么都容易,跟做人是一个道理。”
煮酒笑道:“俺这不是为奶奶心痛钱么。”
来富笑道:“就是这馒头,也不见得亏呢,俺给你算账,只观音桥这边脚夫也有二三千,只要有一千到俺家来花三个钱,就是三千钱。算本钱,两千个馒头要不得一石面,豆干咱们有豆腐作坊,猪血买上三四十斤也不过一百钱。”
煮酒听他算到后来,是必赚的,笑道:“实是俺没有夫人想得长远。”
来富道:“夫人也不是想靠这个赚钱的,俺们年底还要分些红利给下边,只取四分利罢,咱们照着这个放材料就是。”
却说素姐回家,把这个豆干馒头套餐的事写成一封信叫人送去给狄希陈看。狄希陈看完果然心情大好,小全哥跟小明柏都不解,狄希陈把信给他们看。小全哥道:“三个钱足可吃饱。若是节省些的人家,一日就够了。难怪爹爹高兴。”
明柏道:“想是休恤穷人生活艰难。”
狄希陈笑道:“不全是,你们娘信里写的这些卖番薯呀,卖煮玉米呀这些,都是人人买得起,本钱少利息大的营生,若是穷人学了去,只要肯吃苦,尽可谋生。所以爹爹我今日快活。”
小全哥笑道:“爹却是先天下之乐而乐了呢。”
狄希陈道:“别人学了去可以维生,俺们家有便宜实惠的饭食给穷人食用,自己也有的赚,却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晚上爹爹请客罢,你们想吃什么好的?”
小全哥看了看明柏,明柏微摇头,小全哥又去牵他衣角,明柏再摇头,小全哥只得自个开口道:“俺不要吃好吃的,学里有个同学先生说他必考得上的,只是愁考上了没有银子打点学官。把这饭钱省下来与他罢。”
狄希陈笑道:“学里只要是考中了秀才,俺们都有十两银的奖励,你且放心罢。”冲明柏笑道:“你娘在家替你做襕衫呢,虽然手艺不大好只能在家里穿穿,也要你考得起才好。”
明柏挺直了胸大声道:“区区一个秀才,还难不倒俺。”
小全哥可怜巴巴的拿眼神求爹爹,狄希陈笑道:“你明年再考,这个是急不来的。”
晚间将睡,小全哥瞧明柏意气风发在那里学先生走四方步,闷闷地坐角落里发呆。春香提了两个考篮进来,交给明柏一个,将那一个轻轻放在小全哥面前。小全哥恼了,使性子要打翻它又怕伤了春香,站起来跺跺脚,跑回自家房里拴了门装睡。
春香奇道:“这是怎么了?”
夏荷过来接过篮子道:“盼了两年多了,偏还不让他考。你偏送他考篮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