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奶奶无法,将怀里的孩子交给狄三,狄三一推道:“俺也要去寻门路呢。”说罢掉了头又去寻黄捕头,人说他在小金宝处吃酒,他寻了去,里间正围了一大群人推牌九,就是黄捕头坐庄。见他来了,笑道:“寻到份上了?”
狄三道:“俺那个丈母娘去寻俺三伯说情。”挽了袖子道:“让我推一把。”
小金宝靠了他后背笑道:“你家摊上官司,你也不急?”
黄捕头笑道:“死个把丫头,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娘子动地手,板子可打不到秀才身上。”
狄三笑道:“是没我什么事,她寻到份上也罢,寻不到叫她挨板子去。打死了俺接了小金宝回家过好日子。”
小金宝拿手指头指他额头骂道:“你个没良心的。”狄三顺势就要拉了她亲嘴。
黄捕头坐在一边看不下去,笑骂道:“你接了小金宝去,再叫你家小寄姐打死了,俺可不舍得。”
小金宝扭到黄捕头跟前笑道:“俺也舍不得黄大爷。”就坐了黄捕头身边。狄三手气却不佳,几手就将身上几两银子输了出去,黄捕头道:“你家现放着老五那尊佛,你多烧几炷香,有他撑腰,咱们跟你来往脸上也有光。”
狄三有些不舍,无奈道:“俺瞧瞧去。”
狄员外是个老实忠厚的人。老人家偏心小儿也是常有的事,狄员外得了小翅膀高兴,连带的童奶奶这样鸡犬也就升了天。狄员外不喜欢素姐行事自有主张,又不肯给狄希陈纳妾,偶尔抱怨一两句,她就有千般的话接口说素姐不好。狄员外日日教她颠倒黑白,也觉得素姐量小,行事可恶。早上厨子买菜回来,传说小寄姐打死她家那个小珍珠,狄员外就道:“她为着自己没有儿子,也不让人家生下来,好狠心肠呢。三侄儿家那两个小子可怜的,这样冷天都是光脚穿双单鞋。”心里倒有一二分幸庆自家儿子没有纳她,不然休说小全哥,就是小翅膀只怕也要遭她毒手。
小寄姐白日里扶了正晚间就打死个怀孕的丫头,调羹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接口说:“从前都说小寄姐可怜,那个小珍珠跟她一般儿苦命人,虽是私情,肚内总是狄家的子孙,怎么就下得这样狠手。”
说话间,素姐又使了小板凳送冬至节的礼到狄员外家,小板凳拿了一叠帖子,抽了最上头一张献上来,又磕了头问好,笑道:“夫人叫小的给老太爷、姨奶奶请安,问小叔叔好。另有几样家里做的小玩意捎给小叔叔。”就将手里一个大包献上。
调羹打开来看,却是两个布做的兔子,红眼是两粒红玻璃珠,活脱脱两只真兔子卧在那里,脸上就露出笑来。后边狄周媳妇跟个大胖丫头又抬进来一匹小马。狄员外老眼昏花,问道:“这小马驹子倒好,搬进来做什么?”
小板凳笑道:“是布做的假马,夫人跟房里几个姐姐做了十来天,就做了这么三个。”
调羹喜欢,要赏他五钱银子,他不肯收,道:“俺们一家人,姨奶奶的赏可不敢领。”又将手里的几张梅红帖子递上:“县里还有四太爷家跟二太爷家,俺还要赶紧上县里送赵大人礼,请姨奶奶这里帮着分送一下罢。东西上都贴着红签儿,礼单在这里。”
调羹接了,小板凳退去,正好童奶奶进来,小板凳还跟她问了个安。童奶奶一来就抹眼泪,调羹忙着要替素姐送东西,哪有心思理她,叫她拉住了好不耐烦。因她眼睛都红肿了也有几分可怜,免不得说几句场面话劝她。狄员外因昨日自己说小寄姐贤惠,第二日贤惠人就打死了丫头,实在觉得丢脸,远远的坐上边上不肯搭话。
童奶奶拿眼一溜,见他不似平常客套,就不开口去求,只哭自己女儿命苦。
三个人都在不耐烦之际,狄三进来,狄员外嫡亲侄儿自是不同,狄员外亲热问道:“童亲家母说你去寻份上,如何?”
狄三笑嘻嘻道:“俺哪有什么人可托,叫小寄姐挨几板子就是,横竖打板子的她都认得,也打不重。”
童奶奶不得不开口道:“那是你娘子呢,脱了衣裳露出屁股叫人打,围了人瞧见,你还能出来见人?”
狄三笑道:“她能下狠手打落我儿,挨几板子也该。”
这话却是糊涂,狄员外与调羹都连连摇头,为着狄家人体面,必不能叫小寄姐堂上剥了衣裳露屁股,狄员外忙道:“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已是不妥,若真是挨了板子,将来你两口子怎么见人。”就叫狄周媳妇:“叫你男人去府里请小陈哥来家。就说他三哥遇到官司,请他来商量。”
童奶奶因狄员外不理她,就要告辞,狄员外也不留她。到了外头,童奶奶拉住狄周媳妇,硬塞给她二两银,求她道:“你只说老太爷有急事叫五爷回来。”
调羹从前一半儿是自己做不了主,一半儿是别人的银钱不心痛,随素姐分派,她大手花用。分了家后家里人口又多,每日穿衣吃饭已是不少,还要招架狄三狄四两个填不满的无底大坑、供奉童奶奶,渐渐小气,两三个月管家们背后都抱怨她扣门。狄周媳妇原不是个明白人,天性又爱小,假模假样推辞了两下,就收了银子照童奶奶教的传话。
狄周骑了快马先到明水庄上,正好狄希陈才到,气喘吁吁说是老太爷有急事请,狄希陈就着了忙,怕老人家有什么三长两短,飞马到崔姨娘家请了崔家表哥,两个一起打马到县里,吹了一肚子冷风,进了上房狄员外正与狄四太爷两个吃酒,狄三狄四在下边陪着,觥筹交错吃得满面红光。
崔家表哥先就不快,跺了跺脚道:“俺还有事,先走了。”狄希陈再三道歉,送他出门,他道:“狄姨父老昏了头,俺还能躲一时,你快进去罢。”
狄希陈恨不得跟他一路去,里边调羹出来请他进去,狄希陈就问:“狄周跑得半死不活到明水寻我,说是爹有急事请,吓得俺快马回来,颠得骨头都散了架了。”
调羹想了想道:“吩咐说你三哥有官司,请你来商量来,这个砍头的没有说?”
狄希陈怒道:“只说爹有要紧事,谁胡乱传话?”
调羹见他上半身淋的透湿,下半身全是泥点,十分过意不去,一边张罗给他换衣服,一边传了狄周媳妇问她:“你是怎么交待你男人的?”
狄周媳妇道:“俺只说老太爷有急事,叫大哥快来家。”
狄希陈没好气道:“俺叫你唬得以为家里出了大事。”换好了衣裳道:“没事我走了。”
调羹忙拉住他道:“明水一路到县里也有几十里,吃了饭睡一晚再回去。”狄员外离了席也来叫他吃饭。狄希陈实是饿得狠了,跟狄四太爷问了个好,坐下闷头大吃。
狄员外就道:“你三嫂昨日失手打死个丫头,你写封信去求赵大人免提罢。到了堂上不好看。”
狄希陈道:“三嫂不是卷了银子逃走了么,哪里又来个三嫂。”
狄四太爷红了脸道:“就是童氏。”
狄希陈冷笑了两声道:“什么时候扶的正?倒要好好恭喜童奶奶呢。”
狄员外十分不好意思,见狄三狄四都只顾吃喝,只得自己开口道:“昨日扶的正,晚间跟他家小珍珠合气,失手打了一下,小珍珠三个月大的肚子呢,小产死了,今早上抬出去教几个花子拦住了送到县里。”
狄希陈想了想笑道:“好好的扶她做正房做什么?在俺家她就闹鸡犬不宁人神憎恨的,俺花了银子买来的人,叫俺们称她三嫂,她也当不起。又打死有孕的房里人,就当叫赵大人禀公处置。”
狄员外红了脸强道:“狄家的媳妇,堂上叫人打板子,你脸上也无光彩,说个情也罢了。止了官司还叫老三另娶就是。”
狄三听说要另娶,站起来谢道:“俺等三伯与俺娶正头娘子。”这般无耻,就是他老子都红了脸想装不认得他,只有狄四暗暗在席下冲他伸了大拇指夸他会钻营。
狄希陈不理论,吃完了方道:“三哥的家务事我管不着。前阵子,三哥的两个儿说三哥给我戴绿帽呢,我再不分是非偏着他,人真当我是个大王八。”笑了两声又道:“他要名声,我家素姐也要名声。没有为了老鼠打碎玉瓶的理。”道了声慢用,骑了马去崔表兄的下处,狄员外拦都拦不住。晚上狄员外还使人送了他干衣裳去请他回家,狄希陈只推马上颠着了起不来,第二日一早回明水去了。
却说狄三指望着狄员外与他另娶,就把小寄姐抛到了脑后,巴不得一棍子打死她,好另娶清白人家的小姐,散席与狄四又去赌钱,可怜童奶奶跟小寄姐倚着门等他到天亮,因他总不来,大清早去敲狄周家的门,狄周媳妇披了袄开门道:“小陈哥昨日好不气恼呢,嗔道不该扶你家寄姐做正房,饭吃了一半就走了。俺爹就说要给他三哥另娶。”
童奶奶心里酸甜苦辣一起涌上来,觉得天旋地转,扶了门框强镇静道:“不是薛素姐容不下俺们母女,俺家寄姐早顺当嫁与九叔,如今拉把手也是行善积德。”
狄周媳妇道:“你家寄姐打落了狄家的骨血,狄四太爷跟俺爹都好不快活呢,俺哥也说的是正理,银子买来的人,还要改口叫嫂子,实是丢俺哥的脸。”
童奶奶忍了气又去寻调羹求情,调羹也是这般说话,童奶奶无计可施,想到前日吃酒时小九待她还像从前那般客气,又是狄希陈跟前说话算数的人,就掉了头回家拉小寄姐道:“跟俺去求你九叔罢。”
小寄姐不肯道:“他跟狄大哥一样,都怕媳妇,求他也无用,脱不了俺当堂将黄捕头这些人都咬出来,俺挨了打,他们也讨不到好处。”
童奶奶叹息道:“那是下下签,我还是寻你相公一起找你九叔去。你在家看孩子罢。”撑了把雨伞寻了几处赌场,才寻到抱了一堆银子笑的狄三,拉他到无人处道:“你与黄捕头做的那些事,人不知道的我都知道,如今大家一条绳上的蚱蚂,俺家寄姐丢丑,你们也休想活命。”
狄三慌了神道:“俺的亲娘咧,这不是为了寻份上赚来的银子?老五不肯帮咱,咱自己也要想法子不是。”
童奶奶夺了他的银子笑道:“俺先替你收起。我想着你家九弟说话小陈哥必听说,不如咱们去求求他。”
狄三怕小寄姐堂上真把他咬出来,转了念头又有三分上心,跟着童奶奶到曹家,曹氏当了街正在量油,见了三哥忙将油瓢递给她娘,笑着过来给他行礼。
狄三问道:“俺家老九呢?”
曹氏道:“去了五哥明水庄上。”
狄三嗳了一声掉头就走,童奶奶拉住他道:“俺们有要紧事寻九叔,明水庄上俺们没去过,九婶带俺们走一遭儿可使得?”
曹氏心里不想去,又怕她丈夫真跟小寄姐不清白,何况五哥明水庄子又没有长脚,就在那里人人都寻得到,不情不愿道:“也罢,俺就陪三哥走一遭。”回后边央了她哥曹秀才去雇车,四个人寻到明水新庄上,狄希陈与小九都在前庄厅里看木匠打家具桌椅。小九听说她们来了,接出来道:“你家铺子里忙,你跟大舅怎么来了?”先与曹秀才见了礼方问他三哥好。
他两口子不约而同都当看不见童奶奶,童奶奶也不恼,老着脸皮挤到前边问小九好。小九退了两步笑道:“童奶奶今儿得闲。”掉了头拉曹氏道:“后庄好玩,我带你后边走走去。”
曹氏侧头看了看童奶奶,笑道:“人家有事寻你呢。”
童奶奶就跪下来道:“九叔救你三嫂一命。”
小九退了四五步道:“现放着包揽官司的三哥,我一个白丁能顶什么事?”
曹氏拉童奶奶起来道:“你拿些银子打点了,又有三哥的情份,人家也不好意思打重,倒是叫三哥去请官差大人们吃酒才好。”
童奶奶越扶越醉,倒了地下哭起来,口口声声她女儿命苦,没了爹任人欺凌。狄希陈本想避开,听出来她话里隐隐有指责素姐之意,喝道:“白天扶了正,晚上就能打死怀孕三个月的房里人,什么命苦来。你们京里还背着官司呢,闹出来就不是几十板子能了的。”
童奶奶止了哭声,狄希陈又道:“我也知你们当初心思,何必大家撕破了脸闹得这般不可开交,小寄姐跟三哥都是让俺丢了大脸的人,俺是必不会插手,你另寻别人份上罢。”就骂边上的管家:“看什么看,快拿擦地的布擦地。”拂袖而去。
童奶奶拉了小九的衣袖,求他道:“一路上你童婶子待你如何?千万看我分上替你三嫂说个情,叫你五哥写信去县里。”
小九红了脸道:“三嫂的名声摆在那里,五哥都不好替她说情,我更不好意思了。我帮了你,回头人家说我跟她有私,我还考秀才呢?”
狄老三因狄希陈走了,他胆子就大起来,揪着小九道:“我是你亲哥,你敢不帮,我先打死你。”扬了醋钵般大的拳头就要招乎,曹秀才跟曹氏哪里会让他得手,一边一个架住了他,曹氏就道:“这是亲哥呢,你娘子打死了房里人招官司,你不道她恶有恶报,反来打兄弟,俺不认你这个三哥。”趁曹秀才封了狄老三的手,地上捡了斧头就要砍他。
狄三现在怕曹氏比素姐更甚,素姐自从回了乡,大不了避而不见,曹氏上一遭儿就砍过他两菜刀。今儿边上都是老五的人,连个拉架的都没有,他见了闪闪发亮的斧头,抱了头就蹿,三跳两跳跳到车上就要赶车的快走,赶车的道:“俺不是你雇来的。”
小九拉了曹秀才跟曹氏到后边去寻狄希陈。厅里的木匠们自做活,一个傻管家真个拿了擦地的布在童奶奶面前用力地擦,童奶奶坐在地上发了这一会的呆,也没人理她。只得站起来出去寻狄三。
狄三还要跟赶车的吵架,童奶奶取了二钱银子与他道:“如今说不得了,俺亲自去见知县大人说话。”
赶车的有了银子,也不说是谁雇的他,快快的又驾上车送他们回县里,到了狄员外家后门,童奶奶回房取了一百两一包银子,还坐了这车,叫狄三领着去县衙求见赵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