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羹过来东院儿接小翅膀回去睡觉,便将这些话对着素姐一一交待了,说这个狄希林怕是要住几日,看他只带了两个小书箱,只怕换洗的衣裳都没有两件儿。其实调羹如何有这样大胆,都是狄员外的意思,待要自己主张,一来老妻那里过不去,二来也怕湿手沾上了面粉甩不掉。只是不照管也不好,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狄字,又怕外人笑话他一族不过这几房人都不齐心。他晓得这个家里,唯有素姐时不时的驳一下老妻的面子却无妨,所以叫调羹来说。
调羹也晓得这件差事,素姐做不做,里外都讨不到个好儿,说完了自己也就有些不好意思,连声道歉。
素姐忙拦她道:“我是名声在外,好名儿坏名儿我一个人担着罢。”说着又笑了:“不管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婆婆是必要说我几句的。”说得调羹也笑了,又道了谢,方抱了她儿子自去了。
小全哥跟小紫萱让奶妈抱到西边里屋里洗脸睡觉。素姐想了想方叫春香:“点了灯笼跟我后边开箱子找衣裳去。”秋香本就管着后边箱子钥匙的,不等素姐叫她,就自去开了门,点上几个灯摆好了,又去外边叫了素姐平时里喜欢的柳嫂进来帮着抬箱子。这里素姐便叫开了狄希陈的衣箱并衣柜,要捡他当初十六七岁才进学时候的衣裳。那些衣裳也有几年了,都压在箱底,秋香翻了半日,方寻出几件绸缎的来,倒是青布蓝布的寻出来一堆。柳嫂儿就笑道:“都是新的呢,可惜都压了箱子底。”
素姐便道:“洗了一两水就小了,这几年的裁缝扣得也太狠了些。”春香就接了口道:“可不是呢,给小全哥做件袍子,都紧绷绷儿的弯不了胳膊,还不如咱们家陈嫂子做的。”
素姐就说她:“小姑娘家,叫我惯的都没边儿了,仔细明日到了婆家挨巴掌。”柳嫂看素姐虽是说,脸上到是笑着,春香却半点也不恼,只笑嘻嘻的拿了件蓝布直缀在身上比,也凑趣儿道:“两个姐姐跟得大嫂日子久了,都出息了呢,谁家娶了去怕不是要烧高香?”
秋香就赶着过来啐了她一口,却不好意思骂她,就去拉春香,叫春香骂。春香因提到婆家,十五六岁的姑娘家,虽然恼,更多的是羞,将那件衣裳扔到柳嫂儿怀里,低了头只是笑,脚步却不肯动。
素姐见找得差不多了,方叫秋香关箱子,几个人各抱了几件去孩子们睡的屋子里,在外边大炕上一一铺开来叫陈嫂来看如何改。那陈嫂的针钱,常来家的几个裁缝都比不上她的。她也自得,见女主人来找她,忙道:“可是要改了给小林哥穿?”
素姐点头道:“也不全是,你挑几件改了入得了眼的留下。那些叫柳嫂子拿了家去做鞋底。”
柳嫂子忙推辞道:“姐姐们也留几件罢,哪里就用得了许多?”
陈嫂儿手快,眼也准,一边拿了几件,一边笑道:“她们两个,哪里是大姐,吃得穿的跟巧姐姐都差不多儿,哪里肯用这些。你都收了去,今儿晚上一起改衣裳是正经。”
素姐也笑道:“也不忙,先去做几碗汤再来。”又想了想道:“就是猪脚黄豆罢。也盛两碗给我送过去。”
小春香就嘟了嘴道:“大嫂自己想吃。非要借了咱们的名儿,明儿上房的嫂子们又要说我们是假小姐了。”
素姐边走边笑道:“叫她们来跟我说。”春香忙掀了棉帘儿让素姐跟柳嫂子出去,看柳嫂子都走到台阶下,又喊道:“柳嫂子,多盛些儿,俺晚饭没吃多少。”柳嫂子忙笑着应了,捧着几件衣裳自去厨下忙碌。
狄希陈从外边吃酒回家,打厢房过,就闻得猪脚炖黄豆的香味儿,又听得里边大小四个女人的笑语,回了家就说素姐:“那两个丫头,你惯得都不像话了。”
素姐也不理他,仍坐在桌前慢慢取下耳环,半日方道:“你越来越像封建地主了。她们几个给你那便宜兄弟改衣裳呢。”
狄希陈便问:“他没回家?我还当他家里接他回去了呢。”
素姐便将调羹说的话一一告诉他。落后就冷笑道:“老太太富贵了,正好就有这么个人撞枪口上了。就怕来接也是要留下住几日的。”
狄希陈便当没听见,想了想又道:“我看他光景也不像太好,他那个老仆更是可怜,也给他找个袄儿罢。”
素姐道:“都寻出来了。新做一来来不及,二来怕落人家老的面子,所以叫她们连夜改了几件旧的好明早上送过去。你明儿别出门,你送去罢。”又问问那个老仆个子多大,因家里年前给家人都做了新袄儿,还有几件多下的,心里要记着明日开了仓库拿给他。
狄希陈便取笑素姐道:“从前你一直拿钟汉良的小顾造型做桌面来着,现在可以对着少年多看几眼了。”素姐也笑,立起来给他道谢,道是托了他的福,方有亲近小帅哥的福气。
素姐闻到火盆边香气出来,就将火盆边煨着的小汤罐提起来,倒出一碗黄豆汤来,问他喝不喝?
狄希陈方明白是素姐开的小灶,接了碗笑道:“如今也敢自个做夜宵吃,看来经济力量决定一切啊。才来那两年,咱两半夜饿得睡不着,都不好意思叫厨房弄点什么吃。”
素姐给自己也倒了碗,狄希陈却是真饿了,将那大半罐都吃了,方倒了碗热茶,靠在炕上喝了几口,想起来道:“今儿那个宗举人求我呢,说想要春香做妾。我就没理他。又没有什么钱,还想跟唐伯虎一样娶七个八个的。”
素姐也不以为意,春秋二香跟着她,也略识得几个字,会算两笔账。这二年人都说她两个出息,来求的人就不少。只是两个小姑娘自己都不愿意,只肯找个小户人家一夫一妻的过日子,可是做丫头,哪个正经人家肯娶了去做正妻。好在也才十五六岁,她们两个自己不急,素姐也不好主张得,又因她们忠心耿耿,哪里舍得放人走,总想着在玻璃作坊里找两个人品好的配她们。
不提这一夜素姐与狄希陈还有多少闲话,且说第二日。因雪越发的大起来,狄婆子就说怕两个孩子空肚子吹了冷风,叫各人自己屋里吃早饭。素姐早叫春香出去取了件青布面白棉布里的大袄儿,自家看看不缺什么了,看屋子里,陈嫂儿跟春香还一人拉着一个孩子喂饭,那秋香却没什么事,便道:“秋香,你将这几件衣服先送过去,说咱们吃了饭过来说话。”
那秋香嘴里答应着,脚却不动,只是在那里踩地上铺的地毡的一个角儿。过了半天,素姐看她还不动,就奇了,问她道:“踩那地毡做什么?还不快去!”
春香已是给小全哥擦了嘴,闻言笑道:“她不去,我去。”那小秋香听得这句,慌得抱起那包衣裳就跑。春香扔了手巾跟着后边去了。两个人站在廊下叽叽咕咕半日,方去了西院。狄希陈听了半日,已是去了,就笑着对素姐道:“了不得了,春天到了。这两个闺女都留不住了。”素姐也是微笑,十几岁的小姑娘,想着小伙儿,正是年纪呢,若真能成事,总比嫁三四十岁的孩子爹强。
春香跟秋香捧了衣裳,到了狄希林屋外边,正看见那个福伯出来,就将那件袄给了他。几个人正在外边说话呢,狄希里就在里边问:“谁来了?”
秋香还有些羞答答的,春香却几步跨过门褴儿,笑道:“九爷好,这是我们家那位怕你带的衣裳不够,拿来给您换洗的。”说着将衣裳放下,一一都抖开了铺在炕上,那意思,是叫他就换上。
狄希林看衣裳摊开了居然还有些香味,心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寻思着,我们家那位必是素姐。不知不觉伸手拿起一件来,烘得暖暖的旧衣,又极软,就觉得身上的衣服有些湿凉。
于是将衣服丢下,站在那里伸着手让春香给他换。
春香跟秋香平日里顶多帮小全哥穿过衣裳,狄希陈两口子这些事都是从不让她们近身的,要么自己换,要么小两口互相帮着穿。她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拿眼去睃秋香,秋香隔着她,正眼珠不错的看帅哥呢,咬着嘴唇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脸都红了。她便咬咬牙,伸了手去解狄希林腋下系的带子。虽然手里不曾迟疑,心里却总想着素姐给狄希陈穿衣裳的时候,狄希陈总要趁她们不注意,抽空儿在素姐脸上亲一两下,素姐也不让,有时还亲回去。这么一想,她的脸就比秋香的还要红些。
狄希林看两个丫头脸都红红的,以为人家看穿了他的心思,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穿好了衣裳坐在那里又拿起一本书来看。倒把两个人晾在那里,进退不得。
待小板凳跟福伯捧了两个盒子进来,看见他们三个脸都红红的,福伯知道他们家小少爷是呆气又发作了,小板凳却以为这位八成是调戏自家姐姐们,就想着要给她们解围,走到秋香跟前道:“秋香姐,俺娘还有事找你们呢。”
说了几遍,还是春香机灵,伸手揭了盒子盖,将里面的一大碗粉丝圆子汤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又摆好碗筷,方去揭了另一只盒盖,里边却是一大盘豆干肉丁烧麦与猪肉馅的蒸饺,都有些烫手,想是才蒸好了就送过来的。小板凳说了几遍,秋香才醒过来应了一声儿,见春香已是将饭菜都放好了,忙上前几步,将汤盛了一小碗出来。两个人都有些讪讪的,前后出了门,飞一般跑到厨房门首,方想起来,柳嫂儿明明刚才来过东院,哪里会有事找她们,必是小板凳捣的鬼。
此刻秋香脸也不红了,手也不抖了,先提着小板凳的名儿啐了他一下,方笑道:“我今儿是怎么了,总犯迷胡?”
春香也笑到:“真是呢,敢情人家九爷给你上了迷魂药。”两个人各怀着心思进去吃饭不提。
且说狄希陈等儿子穿好了衣裳,就带着他一起去见这个老九。他怕跟人家没话说,可以借孩子尿遁。这样的小帅哥,相处的太有压力了。也难怪四房里没人想他回家,有这么个招人疼爱的标本摆在眼前,谁放心自己的妻妾不会学红拂夜奔?红杏到了春天还要出墙呢,何况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们。只怕除了自己跟素素这样阅尽天下无数美女帅哥,心中自然无有一丝尘埃的人可以无视他,连男人,他都能迷死不少。
小全哥就让这位九叔给迷倒了,在门外就叫道:“九叔九叔,俺来找你玩。”
九叔听到孩子的声音,满心欢喜以为素姐来了,忙站了起来,进来的却是素姐的相公,浑身的骨头便猛然被人抽走了一半,有气无力的冲狄希陈见了个礼,冲小全哥笑了笑,从案上抽出一本书来,正是《论语》,他便问狄希陈道:“子曾经曰过……”
就听见外边小板凳一路跑一路喊道:“大哥,那计伙计来了,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大嫂找你呢。”
狄希陈听了那几个字,心里正在狐疑,闻言忙跳了起来道:“小全哥你在这里玩,等会带你九叔来咱们屋里耍。”便赶紧回家去。
因是年下,素姐也不好让计伙计站在窗外边,命请他在堂屋里炕上坐下,自己又不好出来,忙忙的命人叫了狄希陈回家。
狄希陈进了家门,素姐怕是作坊上有什么要事,也从里边出来。
计伙计,两眼满是红丝,一手拿着枝他娘子带回家的假花,一只手里握着狄婆子送他女儿的银子茄子花生的手串,见男女主人都来了,便道:“咱们作坊烧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