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老先生这腰椎病确实来得急迫, 下楼去后, 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在床上躺着哼哼。
单老太太做了早餐, 在床边喂老先生吃了,白翡丽速速给二老归置了行李,便开车送二老去丰盛胡同看骨科大夫。
北京看骨科最好的有两个地方, 西医看积水潭医院, 中医看丰盛胡同。尚老先生要去看的这位大夫叫余清,余清的老父亲本来就在丰盛胡同有一家中医理疗诊所,他自己却是学西医的。二十年前尚老先生刚查出来腰椎间盘突出这个毛病, 看了好些医生,病情还是不断反复。最后经人介绍去积水潭医院找余清,余清给他治了一次,五年没有再犯。
后来, 老先生教学劳累,偶尔又发作,还是去找余清。十二年前余清走出体制外, 继承了父亲的中医诊所,专心研究理疗, 收徒教学,尚、单二老经常会过去做做推拿保健。这么多年下来, 二老和余清已经成了知交好友。余清诊所后面有个幽静小院,二老经常做完理疗后,就在院子里休憩, 晒晒太阳,和余清聊一聊中医和西医的话题。
白翡丽对这地方也熟。
虎妞总喜欢爬白翡丽的背,后来越来越沉,有一次直接把白翡丽的颈椎不知道怎么闪了一下。二老把白翡丽送过来,余清细细摸了一下白翡丽的后颈,就用两根手指,“咔擦”一下就给白翡丽正了过来。他们这种做骨科理疗的,手指极其有劲,这一下让白翡丽半晌没回过神来,仿佛临时失去记忆;回去之后,后颈的青紫过了一周才消。
余清对二老说:“您二位这外孙,大概是脆笋子做的,我手法重了点,您二位下次再带他过来,我下手轻点。”
但从此之后,白翡丽再也没敢靠近余清,每次把二老送到就跑。
这天,白翡丽把车停到余清诊所旁边,尚老先生已经扶不起来了,他便把老先生背了起来。老先生老来体胖,体重可不是轻量级的,老先生又心疼外孙,唉唉呀呀地嚷着要下来。白翡丽托着老先生往上抬了抬,道:“别闹!”
老先生一下子闭了嘴。
背到诊所门边,单老太太敲门,前来开门的是余清的一个徒弟,一见老先生是来求治的,十分为难:
“我们师父…这些天歇诊了,要看的话,只能我们这些徒弟来看。”
单老太太讶然问道:“你们师父怎么了?生病了吗?”
徒弟带着歉意揉揉剪着寸头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唉,我们师父的小孙子上个星期从国外回来,小孩子特别皮,才两三岁就爬树捉鸟上房揭瓦,我们师父被他害得摔折了腿。”
“啊,那要紧吗?”
“嗨,我们师父自己就是骨科大夫,自己治自己也没多大事儿,就是估计得有好几个月行动不便了。”
“那小孙子呢?”
“小孙子上周末就跟他爸妈回美国去了。”
“唉这也真是的。”单老太太埋怨说,“老人家的腿摔坏了也不留下来多照顾几天,就这么急急忙忙地走了。”
“工作忙嘛。”徒弟说,“我们照顾师父。”
“那怎么办?”单老太太望着白翡丽和尚老先生,“咱们要不还是去积水潭?”
这时余清却拄着双拐走了出来,“谁来了?”他问着,见到了单老太太,又见尚老先生被白翡丽背着,连忙让他们进院子,吩咐几个徒弟把老先生抬进理疗室里去。
“尚老,您过去几个月肯定又没听我的话。不听话,就该活受罪。”余清脱了外套,换上医师服,一开口就是毫不客气的指责。他身材高大,五十多岁接近六十的人了,却因为常年做骨科治疗,显得十分结实有力。脸上虽有了岁月风霜,冷峻而不苟言笑,却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倜傥人物。
“余清,你的腿能行吗?”尚老先生趴在理疗床上,还是担心着他的腿,白翡丽远远地站在一边瞅着。
“您老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余清一句冷言,又把尚老先生给怼了回去。两个徒弟扶着余清,余清撸起袖子,洗过手后又用消毒纸巾擦过,开始一节一节地摸尚老先生的腰椎。
众人屏息凝神的,好一会,余清收了手,白翡丽问道:“余大夫,我姥爷有事吗?”
余清撩起眼皮看了白翡丽一眼:“你姥爷没事,我看你颈椎有事。”
白翡丽惊悚地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墙上。
余清说:“贴麝香壮骨贴不如来让我按一下。”
白翡丽想夺门而出。
余清对尚老先生说:“没什么大事,还是老毛病,但这回您可得苦得久点了,二十天的理疗,一天都不能断,不然的话,您这韧带钙化再严重点,连手术都没得做,天王老子都帮不了您。您老自己看着办吧。”
尚老先生这三个月在日本确实有点放飞自我,没怎么听从余清的医嘱坚持保养,现在对着余清心虚得很,唯唯诺诺。
余清又说:“不过还有一个事儿。您老也知道,我每次给您做理疗,都会配合饮食调理。但我这边请的做饭阿姨有事回老家去了,估计过完年才能回来。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我只能给您菜谱,您老回家自己照着做。”
单老太太说没事,她会给尚老先生做,又问余清他们吃什么,余清道是徒弟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白翡丽离着余清五米远,陪着尚老爷子做完了理疗,开车送二老回家,吃完饭后,才去鸠白工作室。
办公室里热闹得很,关九穿了件长长的舞姬服,披着长发在办公室正中的空地上跳舞,工作室的其他成员都在周围围着,一起唱歌:
“…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鼠魂无断绝…”
白翡丽回国一年半,还是第一次见到吱吱的葬礼。他脸色绿了一绿,低调贴墙想穿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谁知道关九眼尖,跳着舞都看见了他。一首歌子跳完,她穿着宽袍大袖的舞姬服跑到白翡丽面前,趴在办公桌的隔板上望着白翡丽,怨气十足地说:
“我微信告诉你吱吱仙去了,你都不表示一下?”
白翡丽瞅了她一眼:“寿终正寝,是喜丧。”
“喜丧你个大丽丽。”关九骂了一句,正要拿大袖子甩他一下,忽然见他向她伸出手来。
白翡丽手心趴着一个金黄色皮毛的小东西,看见关九就懵懵地站了起来,收着两只前爪,亮出了乳白色的毛肚皮。两只小耳朵竖了起来,眼睛黑豆子一样,湿润的鼻子还一抽一抽的。
“我的妈呀!金丝熊!——”关九一见到这小东西就疯掉了,绕开办公桌跑出来,中间还被长裙子绊了一下。关九一下子就跳到了白翡丽身上,双手双腿地盘着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关山啊我爱你,爱你一生一世!”
白翡丽一只手嫌弃地拨开她的脸。
关九缠在他身上没动,低头一眼看见他衣领里遮着的颜色,眼睛忽的一闪,低声贴在他耳边说:“什么情况?我送给你的回国礼物,终于用上啦?”勾着嘴角一笑,又说:“哦想起来了,人家的保质期是三年呢。”
白翡丽:“滚下去。”
关九哈哈大笑,飞快跳下地,珍宝一般地接过吱吱四世,说:“啊对了,有人找你,我怕他觉得我们吵,就让他在录音棚里等你。”
白翡丽问:“谁啊?”
关九摊手:“我也不认识咯,他说是你最爱的人。总之看着是大帅哥,有钱人,我就把人放进来了。”
白翡丽脸色全黑,转身就往录音棚走去。
鸠白工作室做广播剧、录歌、配音之类,都很频繁地需要用到录音棚,所以办公室专门辟出了很大一块地,装修出了这么一个隔音效果奇好的环境。
白翡丽进录音棚前敲了敲门。
无人应。
他推门进去,眼前空荡荡的只有设备,不见人影。正要回头,身后闪出一道黑影。他眼见不妙,正要跑出去,那人却从身后把他抱了个紧。
那人比他还要高出一截儿,抱得他扎扎实实的,白翡丽险些喘不过来气,绝望地想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闭眼咬牙强忍着又被那人在脸上亲了一大口。
那人把他捉得紧紧的,生怕他跑了,热情地用白话混杂着普通话喊道:
“仔仔,细路仔,我的心肝宝贝儿,阿翡,小丽丽!可算让我找到你了!我都多久没见过你了?你都不想我吗?嗯?我想你都快想死了!”
录音棚墙上的镜子里,这人一身银灰套装,呢绒大衣,都是时下最潮流的样式。削短的头发,鼻翼上扬而腮骨有力,是一张颇勾人的脸。而那一双春水般流丽的眼睛,和白翡丽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打了一堆电话找不着白翡丽,亲自找上门来的、白翡丽的生父,白居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