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冬日长,临入四月仍是融雪之时,夜里也比往常冷了稍许,尹姝紧阖门扉,还裹了件大袄才睡下。望着窗外那轮月,久久不得入眠。往年的此时,她已与宗族中的姊妹们在湖里泛舟了,彼时过得自在最要紧,哪里管过往后会是什么日子,哪曾想落到这般境地。
她在辽东待久了,没想过别的事,今日若非元娘与她提及,她怕是真就不留心了。她实在不解,为何邹仕轩屋内会有她的画像?那副画像又是从何而来?
她家中已无人,来寻她的又是谁?
此事她不敢在孙淑兰面前提,如今她自己也不知状况,贸然说起必定会引她忧心,明日先去一趟邹家再说,说不准只是虚惊一场,元娘识人不多,恐怕在见到画时将身边人先入为主才会觉着模样相似。如此想着,尹姝宽慰了些,这才渐渐起了困意。
……
“三姑娘。”耳畔似有人在唤她,她听不真切,想睁开眼,却似有枷锁附身挣脱不开。
“三姑娘。”又是一声,这回儿她听清了,声色微厚,听着声就知此人应当上了年纪,“前头再穿过三个巷子就是府邸,您该醒神了。”
她幽幽转醒,费着劲儿睁开眼有一时恍惚,待环顾四周后才回了神,自己这是在回府的马车中。
今日外祖父家中请了城外手艺十绝的糕点师傅,喊着她们这些小辈去府里尝,她头一个赶着去了。得外祖父疼爱,平日里有什么新鲜的小物什都选些好的留给她们,她自是不亦乐乎,这一待便是大半日,直至申时过半才想起出门前母亲嘱咐,今日是要回府用晚膳的,一直不见家中派人前来便坐了外祖父家的马车。
软塌上摆着食盒,还散着糕点清香,是她从外祖父家中带回来的,她吃着入味便想留给父亲母亲尝尝。她捧起食盒抱在怀中,以免凉了去,可肆溢的香气叫她没忍住,偷偷捏了一块塞入口中。
马车外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接连,她将帷幔掀起一道缝口,躲在马车中往外探了两眼。
她从前还在杭州府钱塘时就听人提起过应天府,彼时以为二者相差无几,可举家随父迁来之时才惊觉是她眼皮子浅薄了,应天府到底是天子脚下,繁盛之况连富商遍布的杭州也是略输一筹。道面大直宽洁,不说可八匹马并驾齐驱,城中的铺面招牌就有百来种之多,就连画脂杭粉名香宫皂、福光海味、西洋货物、西北两口皮货①这样在杭州不多见的稀罕在此却遍地都是,客商行人熙攘,瞧得她眼花缭乱。
她忽而一个激灵,睡意散了大半,冲着马车外就喊,“停下!停下!”
“三姑娘?”马车渐缓。
“我要去梳篦老铺买只篦子,去去就来,你就在此候着。”马车方停,尹姝便轻盈跃下。
“三姑娘,人太多了,实在不便,不如我替你去买回来。”驭人见四面扎满了人,不太安心。
“你哪懂姑娘家的物什,我是要给母亲挑生辰礼。”不等驭人再唤她,她一溜烟工夫便跑了个没影。铺子算不得大,可梳子篦子样式多,她都挑花了眼,好半晌才选了一支,正当她要掏银票时,铺外人群躁动纷纷散开,还不知发生何事,就见一队高头大马疾驰而过,马上之人皆头佩兜鍪,身着金漆山文甲,马蹄声乱了街中的平和安宁。
她自是没见过这场面,“掌柜的,那些是什么人?”
“大都督府的。”掌柜的叹了声气,“看模样是捉人去了,想来又是哪家遭了事啊。这几日又不得安生了,尽少出门就是。”
大都督府?
父亲前些年还在大都督府任经历一职,有些事她也所有耳闻,就拿此事来说,大都督府要捉之人定是圣上亲令,更不必说是犯了大罪的。
不知为何,她心底起了躁意,有些不安,便也没了心思再逗留,给了钱便折了回去。马车就停在巷子后,她抄着近路往回走,可还未走出巷子,身侧一道蛮力将她生生扯了过去,她惊呼一声,“救……”却被人捂住了嘴。
那人使劲了全力将她往不见人的巷子里拖,她分明就已看见了自家马车,可无论怎么挣扎皆是无济于事。
“三姑娘,是老奴。”身后之人说话了。
她一愣,停下了挣脱,这声音她不会认错,是母亲院中主事嬷嬷孙淑兰,又是自幼看着她长大的,知晓孙淑兰不会害她,她便不再动了。
“阿嬷,怎么了?”她手腕被孙淑兰攥得生疼,身感不适就要抽开手去,可在瞧见孙嬷嬷惊恐万分的面容之时,有些话生生卡在喉间,“怎……么了……”
“姑娘,快别说话了,快走,快走!”孙嬷嬷浑身发颤,使着全力将她往一旁拉去,孙嬷嬷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方帕子来,系在她耳后,将她面容遮去大半。
她茫然呆滞,全然不知何事,只见孙淑兰额间冒着豆珠般的汗,系着帕子的手也不住的哆嗦,“快,快随老奴来。”
“阿嬷。”她心底没由来地发慌,一阵阵激荡自胸膛而来狠狠撞在心口之处,“可是我回去晚,母亲恼了?”
孙淑兰眼眶发红,血丝根根分明,她咬了咬牙,什么也未说,带她入了另一狭窄僻静的巷子中。
这是一道死巷,尽头是一面生了青苔的石墙,还站着另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女,瞧着模样与她一般年岁,待走近了瞧,她才认清人来,“阿嬷,这不是姝姐儿吗?她为何会在这?”
孙淑兰不回她的话,松开攥着她的手,径直抬手去解姝姐儿的衣扣,面色沉沉,“快将衣物都换下!”
“奶奶,奶奶!”被生扯着衣袖的姝姐儿手足无措,盯着孙淑兰的那双眼满是惊恐,委屈扑面,就要哭出声。
“没听见吗,我叫你快些!”孙淑兰厉声,手中力道更重了些。
孙嬷嬷是老来得子,有且只有一个儿子,可儿子与新妇死得早,只给她留下一个孙女来,她待姝姐儿好得自然是没话说,平日里母亲赏给孙嬷嬷的好物什都被她一并留给了姝姐儿,从不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了她,她又何时见过孙嬷嬷对姝姐儿这般狠厉。
“三姑娘也快些将衣物脱下。”见她怔着未动,孙淑兰语气也急促了些,“快些,否则真就来不及了。”
彼时姝姐儿的外衫皆被褪下,就连袄裙也未落下,只落得一身素白的中衣。
孙淑兰顾不得姝姐儿仪容不雅,又转过身来解她的对扣,她佝着身,满目的悲意隐忍铺面而来,她呜咽呢喃:“姑娘,就听阿嬷的,阿嬷不会害你,阿嬷不会害你的。”
她傻傻立着未动,手中的篦子也不知何时落在地上,木齿断了三两根,可无人去在意了。
姝姐儿那身素色的袄裙换在了她身上,而她最爱的牡丹金纹比甲着于姝姐儿之身,接着便是她脚上的云头鞋,平日她在闺房中赤个足皆要被说上好几句,今日竟见孙淑兰毅然在外就给她脱下,与姝姐儿换了对。
她有些许恍惚,面前仿若站着另一个她。
另一个……她?
她顿时恍然,心口涌起惊天骇浪,拼了命就要解下身上的衣物,“不要,我不要!”
她明白了!孙嬷嬷是要以姝姐儿换她,定是府里出事了!
孙淑兰哪里容她此刻不懂事,厉声呵斥,“姑娘莫要胡闹了!”孙淑兰速速取下她的对簪别在了姝姐儿发髻之上,又替姝姐儿系上另一块方帕。
“快坐姑娘的马车回府。”孙淑兰推了姝姐儿一把,“若有旁人问话,你什么也不要说,明白吗?”
姝姐儿也不应,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她不傻,事已至此,也猜到了七八分。
“三姑娘。”孙淑兰转过身不再多看,从怀里取了张桑皮纸塞进她手里,“这是姝姐儿的路引,你快些放好。”
“我不要。”孙淑兰递来,她便推开,纸上段首的“尹姝”二字尤为刺眼。她拿了路引,那姝姐儿便出不了城了,
而此刻姝姐儿就站在她跟前,死死盯着她,眼中蕴着深不见底的恨意。她心口抽痛,下唇微微启动阖,“姝姐儿……”她攥紧了那张路引就要递还给姝姐儿。
“你为何还不走!”可孙淑兰见状,又是狠狠一推,“快走!”
姝姐儿犟着身未动。
“啪——”
始料未及,一巴掌狠狠落了下来,将姝姐儿打得偏过头去。这一道劲儿才真真戳到了痛处一般,姝姐儿压抑的哭声肆意宣泄了出来。
“阿嬷!”她伸手就去拦孙淑兰,“你打姝姐儿做什么!”
孙淑兰双目赤红,咬牙切实,若非手被拦着怕又是一巴掌下去了,“奶奶与你说话你也全当耳旁风了吗?你若是——”
“奶奶……”姝姐儿捂着颊缓缓抬眼,“我不想死。”
回去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姝姐儿这一句话叫孙淑兰一震,心口疼得喘不上气,一把搂住姝姐儿泣不成声,“姝姐儿,是奶奶对不住你!可是只有你能救三姑娘救尹家了,尹家待我们好,我们该知恩图报。你听奶奶的,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死的,你这回乖乖听话,待奶奶过几日回来,你想要什么奶奶便都给你,可好?”
孙淑兰的话落在她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乍然一黑,她就知道,是府里出事了!
“阿嬷,我不要姝姐儿去。”她撒腿就往府邸跑。
孙淑兰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襟将她禁锢于怀中,紧捂她口,不叫她说话,“三姑娘,我们先出城,待此事一过,我们再回来。城门就要关了,我们不可耽搁!否则就真出不去了!”她遂将姝姐儿推出巷子,“快,你快回府里。”
“奶奶,你真会来接我吗?”姝姐儿死死盯着孙淑兰面容,想要看出一二真假来。
孙淑兰颔首,压抑着悲怆,“会,奶奶会来接你的,奶奶要将三姑娘先行送出城,待安顿好姑娘,便回来接你。”
姝姐儿不语,只最后看了她一眼,苦楚一笑,拭了泪依依不舍往巷子外走去。因戴着面纱,驭人并未生疑,见她两手空空,便以为没买着心仪的婢子,宽慰了几句。
“姑娘,我们该走了。”待亲眼见着姝姐儿上了马车,孙淑兰这才拖着她往南城门而去,不容她再逃,即便是给她腕间攥出红痕来孙淑兰也不见松手。
“阿嬷,我阿爹阿娘呢?”她心中猜到了三分,可不敢再深想下去。
孙淑兰沉着脸不语。
“阿嬷……”见着府邸渐远,她着实无力,每走一步她心口生疼,快要喘不上气来。今日一早分明还好好的,为何就回不去了,她不想走,她还要给母亲过生辰呢。如若真要死了,她也要待在阿爹阿娘身侧,“阿嬷,我要回去。”
“晚了,回不去了。”
她方才忍了一路,听了孙淑兰这句话才哭出声来。
“莫要哭了!”孙淑兰压着声呵她,“姑娘是要叫旁人察觉,将你一并捉走,好叫老爷夫人断了唯一的念想吗!”
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未将眼中清泪落下。
孙淑兰亦不忍见着她如此,将其搂在怀中,抚着后背语重心长,“姑娘,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是夫人拼了命将老奴送出来,你莫要叫夫人心寒啊。”
“阿嬷。”脑中闪过一个身影,就如幽夜中难能的一抹光亮,“我们去寻叔伯,他定能救父亲与母亲的。”
孙淑兰听之只苦笑,摇了摇头。
孙淑兰什么都未说,可她却看明白了,眼中的光熄灭,心弦刹那而断,泪珠滚落。
彼时天色已然昏暗,下市之人纷纷,接连不断有要出城的客商,二人混入其中顺着人潮出了城,再回神之时,城门偌大的“应天府”三字已在身后。
孙淑兰不敢撒手,紧搂着怀中之人口中念念,“莫要往后看。”
城口扬起一阵马蹄声,人群起了躁动,听有一人高呼,“即刻封锁城门,闭城七日,不得出入。圣上有令,严查贪污失职之罪,今尹家贪赃已一并被抄,择日问斩,若有其余牵涉者皆严惩不贷!”
众人哀嚎,可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城门紧阖。
直至无人之时,孙淑兰身子一软,跌在地上“夫人,老奴没有辜负您……”
“阿嬷……”她僵在原地脊背发凉,想再说话可已发不出声来。
尹家被抄……不可能,父亲不会贪赃的,一定不会!
孙淑兰将她拥入怀中曼声哀哭,“阿嬷只有你了,尹家也只有你了,日后三姑娘可要好好活着,替我们姝姐儿好好活着。”
……
“阿爹。”
“阿爹!”
一道嘶声之下她突然睁眼惊坐起,起身过急,险些一个踉跄,她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无力。见眼前是摆着烛台的箱笼她才回了神,惊觉自己在炕榻上,方才那一切原不过是梦境。
她捧着脸深吐了一口气,不知可是画像之事,她又梦见往事了。
“阿姝,阿姝!”她这头动静不小惊动了孙淑兰,手中的碗也来不及搁下,就匆匆走了过来,“醒了?方才这是怎么了?”
看来孙淑兰并未听清,尹姝松了口气,故作无事,“没什么,梦见一只大虫追着我跑。”
“你啊。”孙淑兰嗔了她一眼,“快起身过来喝碗豆汁,今日可醒得晚了些。”
“什么!”尹姝吓得站起身来,“什么时辰了?”
“日出了,卯时。”
完了,昨夜心急她忘了问卫骧今日何时走,原是想着半个时辰前去经历司外等着,却不想睡过了时辰,她连忙更衣盥漱。这还得顺道去一趟邹仕轩家,画像之事她得先弄清楚,不然这几日心里都不得安生,可如此周折又得费好些工夫。
她猛地灌了一口豆汁,拿了一只馍馍咬三两口,提着个再轻便不过的行囊就往外跑,“奶奶,你安生在家,过两日我就回来了。”
孙淑兰赶不上她,“这般急做什么,你慢些!”
“您回去吧。”
她跑得极快,声还在耳,却已不见其人……
去邹家轻车熟路,怕误了时辰,她还窜了几条密林小道,可快至邹家之时,却被眼前一幕惊住。
滚滚浓烟弥漫,遮蔽了天色,院屋如堕烟海之中,临十里的人都来了,噼里啪啦的灼烧断木声混杂着众人呼喊之声,小院已被烧得看不清原本面目,房梁被烈火吞噬,“轰”地一声垮塌下来。幸而躲避及时,并未伤及救火之人。
尹姝顾不得其他,丢下行囊就跑了过去,她眼尖,浑浊之中还认出了人来,上前拦着他,“张衍,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衍未料此时会在这儿见到她,又惊又恼,“尹姝,你怎么来了?你快走远些,别伤着了。”
“邹家为何会走水?”
“邹婆婆放火烧的。”
“什么?”尹姝暗道不好,昨日经历司将人放了回来,可她却无人照料,行事也无人看守,“那她人呢?”
张衍叹了声气,“在屋内,她没想活着出来。”
①铺子招牌出自《南都繁会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