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听得这三个字,无人不惊呼一声。
哪有如此荒唐之事,买了元娘的竟是邹仕轩?廖向征偏不信了,还以为是薛婆子在诓他,一把将那赎契夺了过来,契末落笔的三个字叫他一晃神,他摆摆手,“来人,去司狱司拿邹仕轩的文书来。”
文书落款是邹仕轩亲笔,二者一对,与赎契的字迹别无二致,确是他留下的无疑了。
众人震惊,薛婆子却尽是茫然,她认得邹氏,只因二人十余年前有过恩怨,她只知晓她有两儿,其一是个痴儿,两儿叫什么名儿她还真不知晓,姓邹的人多了去,那时又怎会想着二人有牵扯。可现下见状,也知事情没这般简单。
不等薛婆子再想两句,便听卫骧道:“这赎契之事你详尽道来。”
薛婆子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刘豫在旁接道:“为何不说!”
“哎哟,大人,实在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是一书生买走了元娘,我连那人的模样都想不起呢。”能做得了牙婆这营生的,皆是些惯于世情之人,哪些话说得,哪些话又说不得,她心里门清儿,否则也不知被板子打几回了。
果真是小人难养,尖嘴滑舌的哪里有真话。廖向征愤愤,“卫大人,不如将人送进司狱关上两天便老实了。”
“不必。”卫骧自始至终皆是一副漠然疏淡,可周身的威压却分毫不减,“她既记不清邹仕轩模样,便让她去认一认,顺道看一看,与当年的可是同一人。”
薛婆子还不解其意,人就被带出去了。可再回来时,人都软了,是被司役搀回来的,手一松人便瘫倒下来了。
“大人,人不是我害得……此事我,与我无关呐!”薛婆子话也不利索,就知被尸体吓着了。
薛婆子一想到方才见着的死人眼窟窿直勾勾盯着她,瘆得她天灵盖儿快没了,还叫她认人?她瞧着那张脸都快烂没了!薛婆子知晓卫骧是在敲打她,知道躲不过去,便一五一十道来了:
“三四年前,我在辽阳海州一带营生,彼时有不少南边的姑娘来谋生,没有路引的,皆是我帮着入了城。”
廖向征不信,“入城之际皆要盘查,无籍者不得入内,你又是什么法子?”
“将姑娘们落在城中人家,以厨娘绣娘的身份入城,若模样再生得好些,送去做妾也是常有之事。我是在海州遇见的元娘,她一手绣活众人抢着要,我见她模样尚佳,又是家里逃出来的,无爹娘弟妹也无后顾之忧,便起了心思。”薛婆子心虚,“当初有位严老爷想养个外室,见了她一眼,便想与我要了人,那时都商讨好了给十五贯,可谁知道半途杀出个书生,文文弱弱的,开口就跟我要人,说要买下元娘,我自是不理睬他,诓他要二十贯,可没想到三日后他还真送来了二十贯。”
“于是你便将人给了邹仕轩?”
薛婆子撇撇嘴,“自然,这多了五贯呢。”她只认钱不认人。“那时就听着元娘唤那书生轩郎,二人应当是认得的,我想着这不是平白得了二十贯,自然将人给了他。”
“他二人先前就认得?”
“认得!”薛婆子毅然,“不然他怎指名要元娘,那日给了钱,就见元娘就扑在人怀里哭,关系岂会寻常?我还时常能瞧见二人一同吃茶看戏呢。”
薛婆子这一语惊人,犹如晴日里炸起个响雷,始料未及。
“后来呢?”
薛婆子摇摇头,“后来回了盖州,半年才来一回辽阳,诸多事就不知了。”
“那你可知,元娘是邹仕轩嫂嫂。”
“什么!”薛婆子惊得眼珠子险些挂出来了,“这……这我也不知啊,我见着他二人哪像是叔嫂,分明是……”她并未说下去,可众人皆会意。
邹仕轩是元娘情郎,二人也是在她入邹家前相识,可既如此,她为何又会嫁给邹仕轩兄长?邹仕轩已死,那知晓此事的唯有元娘了。
卫骧拾起地上的荷包捏在手中,“你知晓我是在哪儿找到的这只荷包?”似是自语,外头人不知他在说什么,可他跟前的元娘听得一清二楚。
“在墙隅的一只箱笼中,吃了几年的尘灰。”
两只荷包,一只随身捎带,已然褪色,另一只尘封数年,宛若簇新,讽刺至极。
是谁放下了,显而易见。
元娘痴痴望着,泪蓄满溢,卫骧话音最后一个字落下,那滴泪顺声而下,啪嗒一声,砸起声响,她再也抑制不住,低声啜泣。
高堂内外无人言语,只有凄切哭声。
“人是我杀的。”
虽已是心照不宣之事,可这话总她口中道出还是叫人心头一震。
元娘苦笑,抹了抹泪,“我心中有数,知晓今日必然回不去了。”日后也不必小心谨慎,倒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贱人,贱人,你杀人!还我命来!”方才还呆坐一旁的邹氏陡然乍起,司役皆未回过神的工夫,她一把扑了上去,掐住了元娘的喉颈,“你杀人了,杀人了!该死!你去死!”
元娘也不抵抗,任由邹氏发泄,面色愈发惨白。
“快快快。”刘豫见状不对,“还不拉开,人可不能死了。”
也不知邹氏哪儿的劲儿,三四个司役险些要将她指头掰断了,才堪堪分开,元娘捂着喉猛的咳了几声。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邹氏双目通红,陷入癫狂,她虽神智不清,可元娘那句话似是叫她听懂。
“带下去。”刘豫示意。这邹氏也是可怜人,如今怕是寻不出一个照料的人来,想来也活不长久。
元娘既已承认杀人,此案理当了结,可仍有疑虑,她杀邹仕轩倒也有迹可循,可邹林氏呢?她的侄儿呢?
还有,她为何会成了邹仕轩的嫂嫂?到头来这才是最为至关重要的一事。
廖向征没忍住询问:“邹元氏,你杀了邹仕轩,是对他有怨?”
“没有。”
廖向征原地一愣,“那你杀他妻儿,是因与邹林氏有过节?”
“并无。”
“无冤无仇,那你杀他一家做什么!”
元娘淡淡,眼底已无波动,“想杀就杀了。”
这叫做什么话!
“邹元氏,你——”廖向征拍案而起,可一抬眼便撞进卫骧深眸中,触及寒意,他冷静下来,不作声了。
卫骧看了她三两眼,“你丈夫去年坠崖而亡,此事与你有没有干系?”
什么?不是杀的邹仕轩一家吗?怎就连他丈夫也牵连其中,去年的事儿也被翻了出来?当时因邹氏,此事也是闹得沸沸扬扬,可仵作验了尸,是意外身亡。如今这位大人又拿出这事儿问,可是有不寻常之地?
众人一听,各个竖起耳来,这案子真可谓是一波三折。
元娘未料卫骧会拿此事来问她,事到如今,也无意再隐瞒,她叹息一声,伴着道轻笑,“算有吧。”
这三个字她倒是说得轻巧,可背后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你——”廖向征怒不可遏,可回想卫骧方才的眼神,还是极力压制下,“你可骗得好啊,本官竟还如此信你!”
那时邹氏有疑,他不信,见仵作验尸后人的的确确是坠崖身亡,自是不待见邹氏,可不想那个最为敦厚淳善之人才是幕后黑手,“你到底与邹家有何怨何仇?竟要如此致人于死地!若今日不将你捉拿,你下一个杀的是不是你婆母!”
“不会。”在廖向征如此的愤慨之下,元娘却只吐出两个字。她虽已承认杀人,可闭口不谈杀人缘由,这根刺吐不出咽不下,让人难受的紧。
“你自然不会。”
一听卫骧开口,众人齐齐抬头,想听听他说出什么来。
“你杀光邹家人,是为了报复你婆母邹氏,对吗?”
元娘一怔,可想想是他,也不足为奇。
元娘自哂,惨然一笑,“大人什么都知晓呢。”
“我原想过杀她的,可活着的才是最痛苦的,不是吗?”她笑了几声,一如得手后的快意,“可她却疯了,我不甘心啊,她本该日日夜夜梦中惊坐,起身却发觉身无一人,想到儿孙惨死痛不欲生才是,可她只是疯了。凭什么我赔上了一辈子,却叫她享天伦之乐?分明是她罪有应得!”
“邹仕轩之妻本该是我,那孩子也该是我与他的孩子,可终究都叫邹慧英毁了,她凭什么?她儿子是人,我便不是吗!”
何曾有人见过元娘声嘶力竭的失态,犹干柴烈火一点即燃,将数年的怨恨尽数倾吐而出。
廖向征也被她一惊,“有何冤屈你说出来就是。你与邹仕轩情投意合,为何会嫁给他兄长?”
“嫁给他兄长?我怎会嫁给邹平轩?我我嫁的是邹仕轩。”元娘痴痴笑了起来,“甚是可笑,只有我一人以为我嫁的邹仕轩。”
“邹慧英不待见我,我知晓,我孤身一人无显赫家世,无万贯家财,她着实瞧不上,我去别家做绣娘,拼了命攒下钱来供邹仕轩念书,她这才多看了我一眼,应允了我与邹仕轩的婚事。”
“那日我满心欢喜,想着日后给他洗手作羹汤,为他生儿育女,他念书读诗时我便在一旁听着,再让他教我识字……”她想过不止一回,即是此时她仍泪如雨下,“可终究不是骗局一场罢了。”
“那日与我拜花堂的是邹平轩,不是他。邹慧英知晓,司礼知晓,宾客亦然知晓。众人都知这是我与邹平轩的婚事,我却浑然不知!”
“我发觉不对时,人已坐在炕榻上,被邹平轩一把推到,邹平轩痴痴傻傻不懂男女之事,必定是邹慧英教了他什么!我挣扎起身拼了命要出去寻他,一声声喊着求他救我,可他躲在他屋子里不敢出声,他不敢违逆邹慧英,他就是愚孝!是懦夫!”
“我本跑出来了,可被邹慧英捉住拖回,推入了房中,她抵着门不叫我出去,她说她并无让邹仕轩娶我之意,这些都不过是权宜之策,为的是让她那个没人敢嫁的痴儿成家。”
“而这些荒唐之事,他也都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