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
尹姝呢喃了声,却叫邹氏又受了惊,她慌忙躲进炕榻之上,“嘘,不可说,万万不可说。”方才还死命扯着她的邹氏转而将她往屋外一推,“快走,快走,她要害你。”
尹姝站着未动,看着邹氏半头白发宛若一夜迟暮,心口发酸,虽她从前的脾性不得待见,可终究还是有个人样,如今这般……
恰时叩门声响了三道,“尹姑娘,大人该来了。”是厢房外值守的司役。
“好。”叫人看见她在这儿也说不清事,尹姝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推开了门。
元娘一见着她赶忙上前,忧心忡忡,“如何?我婆母并未恼到你吧,可与你说了什么?”
尹姝看着她,依旧是她熟识的元娘,也从她身上看不出异样来,可邹氏惊恐的眼神却历历在目。她摇摇头,“不碍事,就是缠着我问了两嘴安哥儿吃了什么,别叫他饿着。”
“说着胡话却还能记挂人,她就是一辈子操心命儿。”元娘无奈扯了扯嘴角,“阿姝,你先回去吧,我这儿也不好留你,这么多眼睛盯着,我怕落人口舌。”
“好。”尹姝也未有留下的意思,“阿姐,那我明日给你把钱送来。”
元娘颔首。
尹姝迈着大步往外去,心口的烦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回去的一路上也是浑浑噩噩,竟还走岔了好几条道。
明知邹氏那是胡言乱语,可她承认,方才的那一刻,她动摇了。邹家当下境遇极其惨烈,一家六口前后死了四人,又疯一人,徒留元娘一人好好活着。
想是旁人见此也会先行怀疑元娘吧,可她从未有过,她甚至从未想过将元娘牵扯于此事中。
她与元娘太过相熟,正因如此,她想不出她会杀人的缘由来,邹家待她不薄,她还亲口与她说过要报恩,再则她与邹仕轩一家也无利害相干,于情于理,她也不会这么做。
邹氏这疯话本就不可尽信,且不说人如何死的她毫不知情,若她真知晓一二,为何不在廖经历审问时吐露?又或说是她见自己儿孙一连遭了事,只元娘好好活着,心里不痛快因而要迁怒于她也不无可能。
如斯想着,尹姝心里松快了些,此案与元娘无关她便不必束手束脚。可陈状元一事落定,才有的眉目皆断了,事情又需重头查起。
还有至关重要的白菇,究竟是在凶手谋划中,还是他恰见邹仕轩一家中毒而临时起意?
“尹姝,尹姝。”
尹姝自思绪中回神,见不知何时已到了庄口,有两妇人正在跟前。
“刘姨、周姨。”俩人尹姝皆认得,都是一个庄子的。
“想什么呢,喊了你几声也不应。”
“没什么。”尹姝有些不大自在,平日她不大走动,与长辈们说不上话,再则她这行说到底叫人觉着不太干净,鲜少有人主动搭话,她也不知接什么,只想着快快回去。
走在前头的那妇人盯着尹姝面庞看了好些眼,满是意味深长。尹姝更想走了。
那妇人笑笑,“方才我从你家过,见屋外有个小郎君呢,想是来寻你的。”她说这话时探究意味更甚。
小郎君?
张衍?
也不怪她会如此想,张衍不时会来走动,祖母也知晓的,可若真是他,大大方方说就是,古里古怪的语态说是小郎君做什么。
“看来姑娘家模样生得俊就是好,我们尹姝就是做贵妾的命呢。”妇人笑笑,“日后攀了高枝,莫要忘了我们呢。”
尹姝听着不爽快,也还是勉强扯了一嘴笑意,“我先回去了。”不等二人再接话,她撒腿儿就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走得极快,一时分不清是想逃离身后的闲言碎语还是不想叫那人多等。
她家屋前是一方荒地,之所以称作荒地,是因就连最好养的洋芋在这块地里也是半死不活,索性搁置了,平日里就被她拿来晒些骨头,鱼骨、蛇骨、兔骨诸类,山上有什么,她这大差不差就有什么。
而她看见那位“小郎君”时,小郎君正埋头探究她的宝贝。
犹是被人看了个底朝天,想拦为时已晚,尹姝有些害臊,三两步上前,“大人。”
卫骧见满地的骨头主人回来了,眉心微微一抬,“嗯。”姑娘家的,摆弄这些玩意儿也是他未料到的。
“大人,您怎么在这儿?”让尹姝惊讶于她不过吃了口饭还买了些米的功夫卫骧先到了她家中,她更想知晓卫骧是如何知晓她家在此处。
“有要事寻你。”
言简意赅,尹姝也无法辩驳,“请大人稍等片刻。”她示意手中还有杂物。
院门未落栓,而孙淑兰不在家,尹姝只稍稍推了半道门,火速提着米肉就往院内去。
卫骧未走动,顺着那半道门看清了院内景象。外院未砌石,屋前还是黄泥地,三三两两的碎瓦落在泥中,顶瓦当上盖了些草,可瞧着也不大有成效,檐下仍旧滴着水,他扫了一眼,唯一值钱的竟是院子里一棵枣树,树养的倒是极好,看来平日费了不少心思。
院内传来动静,尹姝匆匆忙忙走了出来,“大人见谅,家中无人,民女不好请大人进去。”
“无碍。”卫骧未多话,便先一步往外走。
尹姝紧跟上,“大人,我们去哪儿?”
“邹家。”
又去邹家?不过她也是纳闷,要她去邹家,寻个司役来喊一道话就是,何至于他亲自走一趟,说来也怪,卫骧独来独往也就罢了,她竟从未见他身侧跟着人,他堂堂主事,也没个侍从。
“卫大人只身来的辽阳吗?”
二人并行,可却有意隔了两丈远,尹姝走得比平日快才能跟上。她不知是她声小他未听到还是他听了却不愿答,她赶忙转了话,“大人,我们去邹家做什么?”
“不是。”
两句话驴唇马嘴的,尹姝好半晌才恍然他回的是她上一句。可既不是一人来的,那其余人呢?尹姝疑惑,却识相地没有再问。
去邹家的这条路,叫她硬生生走出了度日如年的意味来。
“你是辽阳人?”
尹姝不知他问起这个做什么,应了声,“是。”
“我记得辽东鲜少有尹姓。”
尹姝心一沉,步子有些凌乱,“我祖母是辽阳人,我祖籍随了她。”
“可听你说话时,不像是辽阳人。”
想来是他平日审问罪人使然,他这一句一顿的招数惯会吓人,尹姝自省也没犯什么事,却叫卫骧这两句话问得脚有些站不住了。
尹姝摸摸鼻尖,她自诩辽阳话学得像模像样,关尧平日还夸她不像客籍,卫骧是何察觉的?
卫骧慢下了步子,“你这话音……倒像是苏杭一带的。”
尹姝攥紧衣袖背过手去,她自己都未察觉,她走下的这一步使足了劲,印迹极深。她如今知晓陈状元被卫骧问话时是如何心境了,一问一个准的本事可不是任谁都有的。
“大人明察,民女早年跟随祖母在杭州府钱塘县为生,祖母因操劳而拖垮了身子,不好再奔波,遂二人一道回了辽阳。”
“钱塘县?”提起这三字,他话中的锋芒似是浅淡了好些。
“是。”
“钱塘江潮闻名,早年去过一回,不过日子赶得不巧,是小年那两日,潮水着实算不上大,倒是一大憾事。”
小年观潮?尹姝有些迟疑,“大人大抵是弄错时日了,小年廿四那日不起潮,初一至初五又或是十五至廿日才看得上潮。不过虽说以钱塘县以江盛名,可如今海宁县才是观潮圣地,十万军声半夜潮,那才是宏伟壮阔。”
卫骧转身看了她一眼,眉梢微挑,落下了眼底的光,“是吗,那应当是我记错了。”
他步子快了起来,尹姝落在了他身后,她见着他愈发远,也不急着追。卫骧的心思她可是第二回见了。
哼,他哪儿会记错,不过是拐着弯试探她罢了,她才不着道。
……
往邹仕轩家中去时必会经过邹氏的老宅子,青天白日也没个人气,瞧着也像个死宅。
见尹姝多看了两眼,卫骧问道:“这是哪儿?”
“邹家老宅,邹氏与元娘住在这儿。”
卫骧看了两眼,竟转而往内去,尹姝也未料,“诶,大人。”
宅子院内外被拾掇得极好,筛簸齐整摆在院墙一侧,石阶上摆着两对洗净的棕麻鞋,进了屋内还能见房梁上悬着的腊肉。
入了廊有东西两间房,只看上一眼就知是谁的屋子,“她婆媳二人是各住一间?”
“是啊。”尹姝往内探了探,既来了顺道办件差事,“大人,我替元娘去拿些钱。”
“嗯。”
卫骧倒未踏入内室,三五下扫了眼,“屋内并无邹元氏丈夫的物件。”
尹姝正照着元娘所言在箱笼翻找,“是,头七那日都给他烧了去。”又想到了什么,尹姝接了句,“邹婆婆还叫人扎了一纸人,做成了元娘的模样,也给他烧去。”
卫骧听闻,眉间微蹙,对此不敢苟同。
尹姝仍旧在那言语,“说是叫元娘去地下伺候邹平轩,还说什么如此他也不至于孤寂,能有人说得上话。我瞧着就是欺元娘势弱罢了,既要热闹,怎就不合家一道去了,给她自个儿扎个一模一样的纸人?好叫邹平轩在底下母慈子孝、阖家天伦之乐的。”
卫骧嗤地轻笑一声。
“元娘就是脾性太好了,旁人说她,她不还嘴,只是笑,过两日就都忘了。”尹姝柜中翻了个遍,竟什么也没有,她扭头就往邹氏的屋内去,只随手开了两个匣子,便在其中找到了两贯钱,她随手捞了一贯出来。
“她先前与我说,她婆婆总盯着她手上的那三五钱,趁人不在偷藏了去,她这些年攒了不少钱都在她婆婆兜里了。”她屋里找不见,去邹氏屋里看看就成。
“她做何营生?”
尹姝回了元娘的内屋,又往箱笼中搜弄了一番,“算不得营生,平日卖些绣娟,她丈夫还在时,还能做些嫁衣,如今避讳了,若真要说,算得是绣娘吧。”
“绣娘?”
“是啊,城中的新妇姑娘们多是会做些针线活养家。”话音刚落,尹姝察觉这话从她口中说出似有些不对味,她又添了句,“自然,也是有姑娘不做绣娘的。”非但不做绣娘,还专挑着仵作一行一头扎了进去。
“你手中的是什么?”
尹姝垂眸,见自己才从箱笼中找出的物件,“元娘的荷包。”
“拿过来我瞧瞧。”
尹姝乖巧递上。
卫骧看了两眼,“这上面绣的是什么?”
“鸳鸯啊。”荷包时日过久,丝线已褪去色,只能依稀从绣纹中辨出。
卫骧又问:“她平日都带在身上?”
“是,她从不离手的,这一回是走得急,没捎上。”
卫骧看了眼箱笼,上头摆着的七八个荷包,明眼一看就知是近日做的,又看了看手中这支,缝补针线已换了三道,囊衣已被磨糙,收口的红绳也看不清本来着色。
“你可知是谁相赠?”
尹姝静默了片刻摇摇头,“不知,从未见她提起过。说不准只是自己做的罢了。”
“若是你,数年单单留着这一只荷包,不舍割弃,是何缘由?这荷包又与谁相关?”
四目而视,卫骧似在她身侧筑起高墙不容她逃脱,她试图闪躲:
“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