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雨有渐小之势,可三更天却是夜中最寒之时。
尹姝顾不得其他,只身走近雨中,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她估摸着辨识片刻,指着一处毅然道:“方才就是在这儿,我瞧见了一只鞋印,鞋底是两道深纹,约摸这么长。”尹姝比了比手。
卫骧眉心微微一动,端着火烛走了过来,他蹲下身,火烛往地上一探。
除却泥沼,地上空空如也,并无尹姝说的鞋印。
“怎么会……”尹姝惊诧,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两眼,“方才就是在这儿的啊。”
卫骧显然并无要与她深究此事的意思,转身就要往屋内走,“你看错了。”
“不会的,大人。”尹姝喊住卫骧,“方才我看见时就在鞋印旁留了一枚药渣。”尹姝说着就往脚下的泥中翻找着。
卫骧看着她,眼神讳莫如深。
“大人看,真的有!”尹姝满手是泥,只见掌心静静躺着一枚白芍,“我也不知那足印为何转眼就没了,可方才是真真切切看到的,这枚药渣可作证。”
可于卫骧来说,一枚白芍也说不了什么,他只停留了两眼便别过脸去,“应当是司役留下的。你来邹家时我尚已在此,有没有人来过我还能不知?”
“大人……”尹姝垂眸盯着这片泥地,竟有些恍惚。卫骧都说了是司役留下的,她也不好辩驳,他说是司役那就是司役罢。
“查证之事今夜作罢,先回经历司,待明日一早再来。”
“啊?回经历司?”尹姝懵头懵脑,不知卫骧在说些什么,“为何要回经历司?”还有好几个时辰才天亮,她还想回去睡个回笼觉呢。
“验尸。”卫骧抛下两个字便往前院走去。
验尸?怎么还要验尸?
尹姝拾起地上的伞就跟了上去。
两人才走出邹家,就听见“喔——”的一声,不知谁家的鸡鸣声诈然而起,又是谁家的黄狗被惊醒,冲着屋外就是一顿乱吠。
鸡叫三遍天下白,如今已是丑时了。
卫骧走在前头,步子不紧不慢,可尹姝迈腿儿跟着还是有些吃力。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忽然要走了呢?
可卫骧走的……也不是经历司方位啊,经历司要往西侧的小道下山才是。尹姝怕他第二回来邹家不识路,走岔了道,出声示意:“大人……”
尹姝才开了口,卫骧便停下步子回身,见他眼底一抹寒厉闪过,尹姝慌忙止了声不敢再说下去。
“跟着。”卫骧又往夜色中去。
尹姝不说话,心中数着步子,二人约摸走了三十丈远,就见卫骧停了下来,他吹熄了火烛又收起伞,一气呵成。尹姝不知这是何意,只照着做。
四周过于沉寂,只有自己的气息隐隐可闻,夜深不见人,尹姝试探着往身侧摸了摸,指腹传来冰凉,是沾着雨水的石苔,她又探了探,石块垒叠,像是废弃的墙垣。
他二人站在这儿,若非有人细瞧根本发觉不了。而她向前一望,却是一览无余,面前似乎是间宅子。
她不知卫骧要做什么,就在此一同待着,等了一盏茶功夫不见卫骧说一句话,却等来了眼前的屋中灯烛微晃。
烛光映出窗柩上的锦方格,以及一个攒动的黑影。
再定眼一看,这宅子眼熟得紧,不正是邹家吗!
他们兜兜转转竟又绕了回来。尹姝别过头看向卫骧,他神色未动,就连气息声也未曾有变,见他对此似乎并未意外。
难道说他其实也知晓邹家藏着人?那他方才……尹姝默叹了声气,他的话中虚虚实实,她实在看不透了。
黑影似乎极力压着动静,在屋内周转了片刻,忽而熄了火烛。
尹姝眼前一暗,心也紧了一紧。她看不清人,可依稀从声响中辨出黑影从窗子翻出,以及踩在秸秆上吱吱的碎步声。
怪不得她入邹家时不见前院有足印,原来人是从后院翻入屋的,难怪。
邹家的后院临着一垄田,再往后走便是密林,那有条小道可下山,来时不走大路,去时必定不敢招摇。
尹姝从废弃的墙垣上卸下一块砌石握在手中,屏气凝神,伺机而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尹姝缓缓抬起砌石,可还未砸出去,就听“哎哟”一声闷哼,那黑影就栽倒在地上。
以为是绊着了田埂,他呸了一声,他甩了甩沾在手上的泥渍,“他大爷的,晦气。”就要麻溜起身,腿还蜷着,就又跌了进去。
这一回栽得比方才还疼了,只因后背上踩着一只脚叫他动弹不得,他趴着身抬不起头,更看不清来人,慌乱挣扎,“谁!是谁!”
“点上火烛。”
应着声来的是一只手,尹姝从卫骧声音中辨出他的方位,接过他手中的红烛和取灯儿。滋啦一声,眼前骤然一亮,她不适地眨了眨眼,这才看清了眼前是如何景状。
一身形肥硕的男子趴在泥地里,不停俯仰着头,脸上两摞肉抖抖颤颤,卫骧一脚踩在他脊背,另一脚踩着他的手背,地上之人想以另一只手撑起身子也无济于事。倒是卫骧,气定神闲,似乎没费了多少气力。
尹姝见人此事动弹不得,便壮着胆子走上前。此人满脸泥垢,都看不清眼鼻嘴来,尹姝伸过手去抹了两把,将火烛挪了过去。
面容依稀可辨别,尹姝试探着唤了一声,“陈状元?”
地上之人显然一愣,后又趴在地上装死,也不应。尹姝知晓,这是说对了。
“状元?”卫骧倒是新奇,这尹姝知道邹家的来来往往不说,如今随意逮了个贼人她也能认出,“你认得?”
尹姝颔首,“认得。”她知晓卫骧定是误会了什么,解释道:“大人,不是你想的那般,他是姓陈名状元,在城中有一间铺子,是屠豕①卖肉的。”今日一早她还去过陈家肉铺呢。
见自家底细也被人抖了个干净,陈状元也不再默声,又要挣扎着起身,“快放开我。”
卫骧脚下一使力,这陈状元又没话了,疼得直哼哼。
“来邹家做什么?”
陈状元此刻嘴还死硬,“我路过邹家而已,你捉着我做什么。”
尹姝哼了两声,“你家在陈家庄,是哪门子路过,唬谁呢。”
卫骧好整以暇觑了尹姝一眼,竟连人住哪儿也晓得。
“老子说路过就是路过,关你什么事。”陈状元见自己受制于人,还要被一小女子逼问,哪里挂得住脸来,靠着嘴先硬气了一回,“就连提刑按察司的廖经历见了老子都要给两分薄面,你是什么官儿,敢管老子?”
尹姝忍不住扶额,若是廖经历在此,只怕上去就是两嘴巴子。
卫骧哼了一声,将人从地上一把提起,“能让你掉脑袋的官儿。”
陈状元被这话懵着了,卫骧提起他时他亦忘了挣扎,才回了神想起要跑,双手已被束缚身后,被半推半扯着送进了邹家。
邹家此时灯火通明,也正如此,陈状元看清了卫骧,方才跋扈的气焰也消褪了。
陈状元低下头不作声,卫骧似乎也不急,一时间屋内三人无话,竟过了两刻钟。
并无逼问,可却更是折磨人心性,陈状元先扛不住了,“你们捉我做什么,我又没杀人。”
卫骧冷声,“这儿可没人说邹家人是被杀死的。”
陈状元一愣,虚汗从额间冒出,突然盯着尹姝道:“白日里不是她在验尸吗?是她说人是被害死的。”
尹姝反问道:“怪了,你不在铺子里做买卖,来看我验尸做什么?是想知道些什么,还是怕我发觉什么?”
“那么多人都来瞧了,我还不能来了?”陈状元呸了一声,“你来我铺子,我可没嫌你脏,你倒是先倒打起我来了。”
尹姝也不气,“可那么多人瞧着,也就你一人夜里偷摸着来邹家,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我……”还欲和尹姝争辩的陈状元一时语塞,支吾其词。
尹姝说出这话时今日的三五事也明了了。为何卫骧说第二日再来邹家查证,转首却又自己来了。
凶手若未远逃,必会在她验尸时来经历司旁观,卫骧便借此告诉众人今夜不查案来引人入瓮,那值守的司役想必也是被他支开的。
如此说来,她来邹家时,卫骧就已然知晓院子里还有第三个人了!
他倒好,竟是什么也没说,由得她一人在那胡乱臆测。
此时院子里一阵杂响异动,有零碎的脚步声临近,院门大开,竟走来了三两个司役,为首的正是今日值守邹家的那位。
“大人。”司役行上礼。
卫骧颔首。
司役手一挥,示意身后二人,“先将人带回经历司。”
“慢着。”
司役一顿,“大人还有何指示?”
卫骧在陈状元衣口处一瞥,“将他身上的东西留下。”
一听这话,陈状元脸色煞白,他欲阻拦,可哪里能腾出手来,只能任由司役在他身上搜寻。
不过三两下,还真搜出东西来。
“大人。”司役将东西递上。
“有劳了。”
那东西不是别物,正是方才他们寻到的账本与那支值十贯的簪子。
卫骧也未多问,便叫人将陈状元带走了,命案当前,即是卫骧是刑部之人也不可私下审人询案,若非公开审理,需得有四品官员一同会审。
人既已捉到,卫骧自然不再久留,他拿起账本与簪子就起身,“你也回去罢。”
“大人。”尹姝紧随其后。
卫骧停下身。
尹姝犹豫片刻才道:“大人明知他方才就在屋内,为何不就地捉住他?”
尹姝这一问自然不在他意料之外,他轻笑了声:
“不见贼偷,你怎知他要的是什么?”
尹姝立在原地,等卫骧都走远了还未回神。
她转身看向屋内,依旧是方才狼藉的模样,陈状元很谨慎,并未乱动。
妆匣里的花头簪一支未少,偏偏空了摆着鬓钗的那只匣子,还有那七张银票,她方才拿出后并未来得及放回去,明晃晃摆在台面上,也并未被陈状元偷走。
即便是将簪子典当变卖了,若有心人查,那下家是谁也都能知晓的,这无名无姓的银票不要,为何偏偏要偷走簪子?
再则,邹林氏的账本与他又有何干系,他为何偏要为此让自己陷于险境?
“尹姑娘。”屋外有声响。
尹姝走了出去,见是方才为首的司役,面露诧色,“你怎么还在此处?卫大人已回经历司了。”
“我知道。”司役递了一伞来,正是方才丢在墙垣下的那把,“是卫大人吩咐我送尹姑娘回去的。”
“也是卫大人吩咐你三更时离开邹家的?”
司役没想到她会如此问,三两下说不上话来。
“没事。”尹姝笑笑,“今日劳烦你了。”
司役不说,可神情已明一切。
这位卫大人实在是了得,他能千算万算,将众人都算了进去,竟还无一步有纰漏。
那她呢?今夜她来此地可是在他意料中?
她不是不满他瞒着此事不说,只是被人掌控于股掌的滋味很不好受。
这样的人只叫她心生畏惧。
祖母说得对,应天府养了一群虎狼之辈,她若掉进去,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她不该与那些人走得过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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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向征是卯时被来家中的三两拨司役闹醒的,他本就睡得浅,醒了神后再也睡不过去,哪知司役来个没完没了,他没了法子才起身见人。
可一入厅就听司役说卫骧夜里逮着了潜入邹家的疑犯,他哪里还敢耽搁,天色微亮,便匆匆更了衣,去请了刘豫去。
三位大人坐审的案子众人也是第一回见,再则昨日仵作验出人非意外身亡,三邻四舍之人手中但凡得了空的,皆是要来一看究竟。
尹姝起得晚了些,来时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她愣是没挤进去。
与昨日不同,今日看客中莫名多了好些姑娘。
她抬头见侧匾上刻“衙司”,公堂内又是“明镜高悬”几字,这才放下心来,方才她恍惚以为走错了地儿,以为是哪家新开的胭脂铺子,引得姑娘们争相而来。
再眯了眼往堂内一瞧,就见卫骧坐于刘豫身侧,此时正与其说着话,瞧不见他眼神时,他面容还有难掩的柔和,举手投足间是江南子弟的温雅贵气。
她挑挑眉,也不怪这些姑娘们,的确有比胭脂更叫人着迷的。
“带人犯。”廖向征见时辰已至,便命人将陈状元带了上来。
那司狱是什么地方,饶是陈状元这般跋扈猖獗之人一夜间也被挫了锐气,跪在地上没了朝气。
卫骧见此眉眼一沉,却也不语。
廖向征呵斥道:“本官问你,你为何要杀害邹氏一家三口?”
陈状元徐徐抬起头,“大人明查,我并未杀人。”
廖向征又道:“那你昨夜潜入邹家,意欲何为!”
陈状元紧攥着链锁,“我只是见人死了,夜里恐无人值守,便起了心思想去邹家偷些值钱的玩意儿,邹家那婆娘不是开了两间铺子嘛,她手中必有不少钱两。”
卫骧见他今日对答如流,必是夜里有过了一番思量,“那妆台上有七贯银票,昨夜又为何不拿?”
陈状元见了卫骧本就有些发怵,昨夜也不知他使了几分力道,被他踩的那处脊背今早还隐隐作痛,“我没瞧见!”说完便别过脸去,也不敢再看他了。
见他嘴硬,卫骧又道:“那你偷账本做什么?”
“我说了,我觊觎他家钱财,见案上有账本,我便顺手一道拿了,想看看她铺子值几贯钱。”
说得有鼻子有眼,可这话说出来哪里有人信,卫骧道厉色,“你与邹林氏可认得?”
陈状元摇头,“不认得。”
“那你可曾去过邹林氏的铺子?”
“从未去过。”
“那你可曾去过邹家?”
陈状元有些烦躁,“从未。”
卫骧轻嗤了一声,“你既从未去过,昨夜又是如何寻上门的?竟还知晓从后院翻墙入内。”
陈状元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我,我……”
衙外一片哗然,议论声四起。
廖向征见此,趁火打铁,“陈状元,你还不从实招来?”
“我没有杀人!我杀人做什么!”陈状元此时有片刻慌乱,说话也不自觉急促。
“你认得邹林氏。”卫骧虽问,可话中是笃定之意。
陈状元极力否认,“我不认得。”
卫骧摆了摆手,身侧的司役会意,上前就要褪去陈状元的衣衫,吓得外头一众姑娘别过脸。
“要做什么!放开我!”陈状元急红了眼,束缚在身,挣脱不开。
司役没惯着他,来了两人将其一押,另一人将其衣衫一褪,“大人。”
廖向征见状走近,俯身细看陈状元后脊背,脸色大变,“这是什么!”
陈状元后背竟有几道细长的红痕,像是留下的甲痕。
①屠豕:因“猪”与“朱”音近,故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