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临院檐又低,雨落陈瓦的哒哒声不绝于耳,这院房算得上老物件,风雨剥蚀数十年,檐口的瓦当吃不住存雪积水,“哗啦”一声砸落,碎了。
炕上之人缓缓睁开了眼,辗转反侧,与其说被碎瓦声惊醒,倒不如说她根本没睡过去,今日诸多事,她越想越睡不着。
人啊,实在是世事无常,几日前她还见过邹仕轩带着妻儿在市肆买米盐,一家人和乐融融,他那妻子邹林氏虽与她不对付,可落个身死的下场,也实在叫她难受。
三个活生生的人啊。
尹姝心中乱腾腾的,了无困意索性起身。
西炕上摆着一堂箱,里头攒着她近年收罗的小物什,她挪过身,打开右侧的箱柜,探了只手进去。
可未料手一空,霎时尹姝瞌睡都散了,她又摸了摸,原本摆着匣子的地方已是空空如也。
东西呢?
尹姝慌忙点了灯,在昏弱的烛光中探照,她生怕弄出动静,轻手轻脚的,可翻箱倒柜许久却是什么也没找到。
“阿姝?”屋外传来浅浅一声。
尹姝心虚,连忙合起堂箱,她打了个哈欠,故作刚起身时的困乏之态出了屋,“奶奶①,才入三更天呢,你怎么醒了?”
“我听见你屋里有动静。”伴着几声轻咳,孙淑兰自另一屋内走了出来,天无月色,可依稀能见她稳慢的步态,“何时回来的?”
“两个时辰前。”
一听两个时辰前才回,孙淑兰面上有些不快,经历司留人一回比一回晚,“一大早下山,还未回来半途又被人喊了去,入了夜才回来,让你一个姑娘的,这是什么道理。”
“奶奶。”外头风冷,尹姝搀着她往屋内走,“我何曾一个人了,验尸之时大人们皆在,又是张衍送我回来的,您忘了?”
“我知晓的。”孙淑兰拧眉更深了,“可这终究不是这么个事儿,我见你久久未归便去了邹家,原是想着托她家大郎新妇去寻你,却不想出事的竟就是她家!我心急,偏巧撞见张衍,也就多了一嘴。他一男子自然是不便,庄子里又有你与他的那些脏话,我当然要顾及你名声的,可我是实在托不着人了,若非这孩子也是个乖巧懂事的,我哪里敢将你托给他。”
“奶奶,不必忧心,我也知分寸的。”尹姝作势搂住她,娇声娇气,“我知晓你心疼我,待这案子结了,我在家好好陪你。”
本是宽慰她的话,可落入孙淑兰耳中,反叫她泛苦涩,她攥着尹姝的手,不知何时起,纤如嫩荑的细指也生生磨出了薄茧,“我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应允你入了仵作行人,你一姑娘家的,做什么营生不好,偏要是这污秽的苦差,你总得有个手艺活傍身,万万不得将验尸当做正经事儿做的,日后还怎么嫁人?”
尹姝笑笑,“奶奶你知晓的,我手笨,别的手艺怕是还要糟践在我手里,验尸不累,说到底做几日能歇上好些日子,能陪着你不说,大人老爷们给的赏银还不少。”
尹姝这话不说还好,孙淑兰本揪着的心哗啦碎了满地,明明日日相见,可她也不知这傲气矜贵的娇女哪日起就被抹平了棱角,往日不复,如今竟在这给人求起了赏银,她转瞬红了眼,“你何曾有过这般窘困的日子!”
平日孙淑兰见惯了场面,尹姝也难见她恸容失态,“奶奶……如今虽算不得富足,可日子也过得去,再过两年待我挣了大钱,就给你置办一处大宅子,你每日不必劳神,只在茶肆听书戏园观戏,可好?”
孙淑兰知道她惯会说花言巧语的讨人欢心,此刻却无心听她说这些,坐直了身定眼瞧着她,“今日收拾你屋子时,我见西炕堂箱之中有一匣子。”
咯噔。
方才还因寻不着东西而痛心的尹姝这下慌了。完了。
孙淑兰继而道:“你莫要怪我,我打开瞧了,里头共十贯四十七文钱。我问你,这钱你要拿它作甚?”
尹姝搀着孙淑兰的手一紧,眉睫微动,面上浮过一抹不自然,她笑着掩饰,“奶奶,我藏些私钱你也不许了?”
孙淑兰艴然,毫不留情撇开了她的手,“说实话。”
“当真!”尹姝信誓旦旦,“我贪嘴,想买蜜饯,你又不许我多吃,我只好……”
“你是不是一门心思要回应天府!”孙淑兰死死盯着她。
话音掷地犹作金石声,尹姝扯着的笑意没挂住,这下不再说话了。屋内归于静寂,风雨凄凄,她亦是心乱如麻。
“一年多了,你怎就还不死心!我拼了命将你带出来,不是叫你再入那虎窟狼窝的!”孙淑兰话说得急,经不住咳了几声,尹姝来扶也被她推开,“我就不明白了,那是个什么好地方引得你们争先而去?那入仕之徒一门心进,觉着那高墙之内必是富贵显荣。是不是你也瞧见了,不是我骇人,年关入了朝,清明未至身子就凉了被抬出的人有多少!仕人尚且如此,更莫说是你了,你个姑娘家的拿什么傍身?又以谁作倚靠?难不成凭着你那十贯钱?又或是还要我这半截入土的人给你收尸吗!”
“奶奶!”此刻不论什么话都显得苍白。
“你既然唤我一声奶奶,我便要顾着你性命的。我这两日惴惴不安,睡也睡不踏实,总觉着有事要发生,别看如今我们在辽东,指不定哪天那应天府的人与事就找了上来,别人躲还来不及,你倒好,还非要上赶着去。”
应天府的人?
尹姝心虚低下头,这说的不就是卫骧嘛。
孙淑兰这跟半仙似的,怎就偏巧今日遇见了卫骧她就提及了,若非卫骧之事知晓者不多,尹姝险些以为孙淑兰是在醒点她。
“我在与你说话,你又在想什么?”孙淑兰见她又神游天外,气不打一出来。
“我在听呢,奶奶多虑了,这应天府数千里远呢,我怎会与其有牵扯?”卫骧不是辽东的官,待他查完手中案子,自是会回到山东,她与他也不会再见,何来牵扯。
孙淑兰也不多说,知晓尹姝也是明理的,话已至此,多说也无益,“钱贯子我替你收着了,叫你断了不该有的心思,除了回应天府一事,你需用时我自会给你。”
“奶奶……”一年光景她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些,只一夜就叫她功亏一篑,她哪里甘心,“给我留个三五贯呗。我明日还要去做差事,没钱吃饭了。”
“吃的是龙肝豹胆吗?要三五贯。”孙淑兰哪里不知她的心思,装作没瞧见她眼中的乞求,“夜深了,早些睡罢。我夜里吃了药,乏得厉害,明日一早还要上外家呢。”说着,便将尹姝半推着赶出屋来。
冷风自衣襟开口灌入,尹姝一打颤,起了一身疙瘩,她站在紧阖的门前,无声叹了口气。
今日这一趟出门损失着实惨烈。
屋内的烛火暗下,隐隐有辗转的窸窣声传来。这两年孙淑兰身子不见好,阴雨泛潮之日每每头疼,只睡下时才稍缓些,尹姝也不打搅她,直至屋内归于沉寂,她才回了屋躺下。
可一闭眼,孙淑兰的那番话又萦绕在侧。
她深谙孙淑兰待她好,事事替她忧心,她自是没有怨恨,可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过去的。
即便是去不成应天府,她也不会在这儿待一辈子的。
当务之急是再寻些路子攒钱,等明日忙完案子得空了去城中瞧瞧,寻些可带回家做的散活,如是抄书这般的累活她也认了,而后再顺道买些药,家里的药也不够孙淑兰吃了……
折腾了一日,她也有些累了,可呼吸声渐稳之时,她突然睁开眼。
药?
须臾间,她想起些事儿来。
兴许邹仕轩夫妇以为只是寻常腹痛,便在睡下前自己熬了药吃。
如此一来,那药便十分可疑。
邹家之事似乎有了眉目,她睡意全无,坐起身来,懊恼今日自己的大意,去邹家时过于急切,并未去看地上有无药渣。这药渣是死物不会跑,可这几日下过雨,白日里又是一行看戏人来来往往,只怕是被冲散了,待今夜雨一过,又不知剩下多少了。
她是个心急的主儿,有了头绪哪里还坐得住,思量片刻,她索性点了盏油纸灯,撑起伞匆匆入了雨夜。
总得去看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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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路泥滑,尹姝走得比白日慢些,待能见着邹家院子一角,雨都小了不少,她护着油纸灯走近。
邹家此刻无人,更显荒凉,呼啸而过的风声在夜中犹如阵阵哀吟。凉风直钻衣襟,叫她打了好些寒颤。
这好好的屋子如今却成了凶宅。
可是怪了,邹家夜中值守的司役呢?卫骧明日来邹家查证,今夜必定有人值守才是。
尹姝提着灯往前一探,槛前除去落的尘灰与回溅的雨水,也不见得有泥脚印子,看来雨后无人来过。
她又往邹家屋前来回折了几番,可地上除了碎石枯枝再无其他。
据说药渣带着病气,丢在屋路中千人踩万人踏便可去病根,虽听着不合乎道理,可众人也都是这么做的。若邹家真熬了药,药渣应该就在屋外才是,可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屋外愣是什么也没有。
难不成是她想错了?
来都来了,她也不好就此打道回府,索性走了进去,她在石磨旁踩了踩泥便从一旁的小道绕至后院。
这雨是福亦是祸,若凶手今日来过定会留下形迹,若今日不来,那早先的罪证怕是已被冲刷地一干二净。
她提着灯小心翼翼探着泥地。
忽而脚下一硌,似是踩着了什么。
尹姝俯身,见地上不少铜子状的物什,半截陷入泥淖中,她拾起三两枚,在雨中过了水摆在烛灯旁细看。
像是——芍药?
她随之又往泥中拨了拨,又捡了些,其中散落了不少香附、甘草。
是药渣!她猜的不错,人死前确实吃过药。
雨水早将药渣冲刷四散,尹姝寻了好些工夫才寻了个七七八八,若无当初的药方子,实难知晓这方药几钱几两的。
她粗扫了眼,单凭这药渣子也挑不出问题,白芍、赤芍、台芎、还有陈皮,确实是些治腹痛的药。
她将渣子都拾起,想着明日一并带给卫骧。
余光一瞥,她拨着药渣的亦手倏地一顿。
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她又将灯烛挪了过去,这一回看清了。
一尺之外的烂泥中,竟一只泥鞋印!
有人来过!
足长约莫一掌半,印面上有两道痕纹,陷下半寸厚的泥……是个男子的。
洼印中积了薄薄一层雨水,瞧这雨势,应是一盏茶前留下的。
她动静不小,如若是司役,必不会在发觉她后还不出声。
尹姝后脊一凉。
一想到邹家还有第二个人躲于暗处,尹姝吓得赶忙熄了手中的烛火,将自己藏在夜色里。
她不由想起邹家人死的那天夜里,也是有一人藏于暗处盯着屋里的人。
说不准此时也有人在哪一角落正看着她呢。尹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今日真是诸事不宜,白日遇上个煞神担惊受怕了半日不说,回来又在祖母那折了近十贯铜子,如今好了,进退两难,命怕是都不保了。
她有些后悔自己今夜的莽撞了,卫骧说明日,她就该明日来,自己瞎操心个什么劲儿。
尹姝压着鼻息,猫身蹑手蹑脚往自邹家院田旁退去。
突然。
“你在这儿做什么。”
有声音从尹姝身后兀自传来,一股阴鸷中透出的寒意自她脚底蔓延至后脊背。
“啊——”她腿一软,一个不稳栽倒在地,手中的油脂灯也滚落雨中。
“在这儿做什么?”男人声色更沉了。
视野迷蒙,但尹姝还是依稀看清了他,也不知是否因来人是他,尹姝暗自松了口气,可声音中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卫大人……”他倒是神出鬼没,吓了她两回。
他不是说明日再来邹家查证吗,夜半三更为何也在这儿?
卫骧看着她瘫坐在泥地之上,蹙起眉来。敢一人在殓房验尸,又敢深夜孤身一人来邹家,眼见着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怎么就每每见他时总吓得失魂,话也不利索。
他轻嗤了声。
这一声还是落入尹姝耳中了,她仰面看着居高临下望向她的卫骧,同是右手持着一把油纸伞,他除却黑缎靴面上沾了几许泥垢,一如白日的济楚清隽,分污不沾。
反观自己,满身狼狈,袄裙湿漉漉沾黏在身上,泥浆糊了满手。在卫骧的凝视中,她讪讪起身,“大人——”
“尹姑娘莫要说是深夜难眠,来此地散散心。”
经历司中不少人都唤她一声“尹姑娘”,可偏偏只从卫骧口中听出三分疏淡来,她尴尬笑笑,厚着脸道:“大人让我一早来邹家,我怕误了事,就早些来了。”
卫骧抬头看了看天色,轻笑了声,“是够早,三更就来了。”
尹姝干笑了两声,不敢接话。
“明日我与廖经历说一声,你连夜辛劳委实劳苦,是该好好嘉奖一番。”
“诶,大人!”尹姝就知卫骧在这儿等着她呢。她今日之举已是狠狠打了廖经历的脸,还嘉奖呢,回去不被骂得脱一层皮算好了。“大人恕罪,民女只是心有疑虑才贸然前来查验。”
“查验?刑查断判自有刑部,验尸寻死因才是你分内之事。”卫骧眼底浮起一层薄雾,却冰冷如寒,不掩侮笑,“不愧是跟着你们廖大人行事的。”
尹姝心中打起鼓来,她觉着从卫骧口中不会出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听他接着幽幽道:“一个该管的不管,一个不该管的偏上赶着。”
尹姝脑中设想过千番话,可也远不及他这一句叫人心如芒刺,她深吐一口气,强忍着没挂下脸来。
“民女知错,民女先行告退。”人都下逐客令了,她若再待着就不识好歹了。
她越想越觉着自己脾性得益于这些年的磨砺,往来于经历司的人形色交集,总免不得有能磨人心性的。
若是往日,她高低要回上两句,可如今却只是垂头看了千疮百孔的油纸灯良久,默默拾起。
灯坏了,她也开不了口再向卫骧讨个取灯儿②,若人家又甩了脸子,岂不是上赶着惹人嫌?可一想到折回的路上乌灯黑火也没个人照应,心中难免泛起嘀咕。
早知就不来了,她这操心的脾气何时能改改。
再忍忍罢,待这案子结了,自是不必再见到他的。
她抱着灯就往外退去,因视野昏暗不明,来时的小道她都有些辨不清了。
“尹姝。”
卫骧叫住她。
她步子一顿,回过身,什么也瞧不清了,却能见他于黑夜中明眸生辉。
也不知他还要嘱咐什么。
“过来。”只留下这两个字,他便撑伞转了身往屋后墙垛去。
尹姝:“?”
她愣着未动,这又是哪一出?
卫骧在前,却迟迟不见身后动静,余光一掠:
“跟上。”
“替我掌灯。”
①奶奶:明,祖母口语。
②取灯儿:即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