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大人?
新上任的刑部山东清吏司主事卫骧,关尧方才谈及的那位?
无事不成巧,这就见到了。
她不曾见过,可还是从人海中一眼认出他来。
那人外着褐返袍衫,可依稀能见衣中的玉松俊拔。清吏司虽属刑部,可主事一职也是文官,尹姝想着大抵是些沾染书卷气的士人吧。
可来人倒是不一般,说有文人的温润,可他眉眼犹如鹰瞵沉着血气。可若说是个武人,又通身是清癯疏淡的姿态,不染浊气。
公子王孙她见过,免不了是些轻浮世俗的浪荡子弟,脏鄙不堪。也难有一人如此,如日灼灼,似月朗朗。
院外躁动,院内也有人坐不住了。
“卫大人,您怎么来了?”廖向征被搀起身,顾不得脚腿软劲还未散,跌跌撞撞走了三两步去迎卫骧,“为何不在司中歇着,这等小事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风炉下的炭火已灭,不过还吊着余温,来不及添火的廖向征赶紧又沏了一盅给卫骧倒上,谄笑道:“大人请用。”
卫骧瞥了眼手边的紫砂壶,没接过,“对廖经历来说,死了三人是小事?”
“非也非也。”廖向征自知说错了话,赶着补救,“下官的意思是,这案子不必卫大人操劳,下官会尽快结案的……”那黑眼珠子打着咕噜转儿,满脸写满心思。
卫骧抬眸一扫屋内,死人直挺挺躺着,活人跪着痛苦,还有那撒了满地的尸状,触目狼藉,他不由嗤声,“那廖经历确实快,不过一个时辰就结了案。改日我定叫清吏司的司吏们跟着廖经历学学这断案之法。”
廖向征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了,他不傻,好赖话能分辨得清,“卫大人说的是哪里话,下官岂敢在刑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刑部掌管的是徒流之刑,小人不才,不过管些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大人方才也瞧见了,这家人是误食毒菇而死,既是死于意外,下官就想着不上报刑部去叨扰大人了。”
卫骧俯下身拾起一张尸状,细看起首的“死因”二字。
死因依实而录,并无不妥,可不知为何廖向征不敢抬头,只觉得这片刻也难熬得紧。
“如何判定是食毒?”
见卫骧发话,廖向征速速拾起地上的纸解释,“卫大人,仵作已验,尸无外伤,后院所养的那畜……那黄狗也死得蹊跷,碗中还有遗下的残渣,必定也是因食而亡。”
这头话落下,卫骧却不开口,廖向征心吊在了嗓眼,咽咽喉道:“大人……”
尸状的墨迹还未全干,卫骧指尖拂过“无外伤”三字,字尾便晕了三分,“是无外伤,还是验不出外伤?”
“是……”无外伤。
三字分明就在嘴边,可廖向征一见卫骧心头就发怵,愣是一字也吐不出。尸体未经他手,只来邹家时撇上过一眼,虽说尸状写得明明白白,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仵作的一面之词。
卫骧心思难猜,他更不知如何答。此刻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也不敢抬手去拭。
卫骧听而不闻,连一个眼神也不愿吝啬给他,“仵作呢?”
屋外站着的关尧一怔,见众人目光皆投向他,心知躲不过只得疾步上前,“大人,小人乃仵作。”
高座未应,便知是要他继续说下去。关尧余光微斜,见廖向征挤眉咬牙递着眼色,方才提起的那口气又憋了回去。
卫骧不容他回避,又问了一遍:“是无外伤,还是验不出外伤?”
关尧深吐一口气,“是……无外伤。”
立于一旁的廖向征默默长舒一口气,这口气才顺一半,又听关尧道:“又或许是尸体已腐烂,小人……没验出。”
这话犹如惊雷炸作,喧声四起乱作一团。廖向征也连番猛咳出声,不知是真呛着还是借此掩饰失态。
“大人!大人!”这话落在邹氏耳中那还了得,如有浮木救了将要溺死的她,人也从失智中清醒了,“我儿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求求大人再替我儿孙验一验尸!”
“关尧!”话已出口,无可补救,廖向征见此只能趁着卫骧未开口先手稳住局面,“你速速再验一回!就在此,在大人面前验。”
可关尧跪在地上未动,唇面愈渐惨白。
“还愣着做什么!”廖向征只觉着脖颈已架着一把刀,凉飕飕的。
“卫大人。”关尧伏身一拜,“小人无能,葱白醋酒贴敷显伤的法子皆试了,确实未见有外伤,那尸体糜烂寻不出一块好肉,实在验不出。”
卫骧拿起尸状,“上面写着死因是毒菇,何以见得?剖尸验胃了?”
关尧一震,半身发麻,“并未。”
卫骧那张清冷的面容终是有了不一样的神情。
廖向征心惊,气得肝火直疼。
不要命了吗?这话是能在人前说的吗!
“卫大人。”廖向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即是嘴再硬此刻也撑不住了,哪曾想卫骧是个如此厉害的,三言两句皆是中要害。
“卫大人,仵作一人验三具尸,属实难以面面俱到,若您再宽限几个时辰,他定能查验出。”一别过脸,见关尧抿嘴不语,廖向征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应下卫大人!”
关尧不是忤逆的性子,此刻却是闷声不语,只埋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偌大的辽阳府只有一位仵作?”卫骧挑眉,“复检的仵作呢?让他来。”
这回轮到廖向征不说话了,口中呼之欲出的两个字又被咽了回去。
卫骧不知他什么把戏,可也不急,阖眼静候着。
院中之人都认得尹姝,自然也知晓她就是那位复检的仵作,可没人敢开口,只是不时瞥向她。尹姝被这一双双眼盯得无处可藏,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见过大人,民女是复检的仵作。”
卫骧随着这道清婉之声抬眼,就见一着水绫小夹袄的女子走来,蛾眉曼睩,目腾光些,与辽东那些高面挑身的女子相比实在是娇柔。
卫骧眉眼冷了几分,声色亦有些不悦,“是个姑娘?”
卫骧反应皆在尹姝意料中,四目相对,眸光潭水似镜,却是山雨欲来,尹姝接不住。
她跪下身,“是……”
跪着的廖向征哪敢再瞧卫骧的脸色,险些两眼一闭昏死过去,恍惚想起今日黄历是大凶,起首四个大字:诸事不宜。
那头的糟心事还未化解,这边经历司养个女仵作之事又被捅到卫骧跟前,廖向征只觉着他今日就是来渡劫的,只怕这经历之位也做到头了。电光火石间,他就连祖宅那一亩三分田在何处都想起来了。
不出所料,卫骧收回目光时带着一声闷嗤,冷语讥诮,“辽东乃边陲重地,今上特设分巡道,由提刑按察司驻守管辖政务,护的是边关太平,是廖经历您还是副使刘大人将此等大事当做儿戏了?”
廖向征颤巍,“下官不敢。”
“且不说廖大人敷衍断案,如今还寻个还未及笄的姑娘来糊弄我,难不成平日也是如此糊弄辽阳百姓的?”
“哎哟,卫大人。”廖向征哪能受得住卫骧的一声“廖大人”,他字字诛心,句句皆是要命的罪责啊,这莫须有的帽子一扣那可真就摘不下来了:“卫大人恕罪,原本确有一复检的仵作,可两年前因牵涉一案,夜里被人捅死了,下官寻思着找个人替上,可辽阳不比山东,地远人稀,虽说能做这贱活之人不算少,可有能耐的实在难挑一二,司中已四年没招入仵作了,下官实在是没了法子。”
廖向征大汗涔涔,生怕慢了一句这罪责就上了身,“卫大人,您莫瞧着这姑娘年岁小,还算有些本事,先前替司中翻了一桩旧案,下官这才留下她的。大人放心,待招了新仵作,下官就不留着她了。”
尹姝跪着不吱声,对此早已不见怪,在从前哪家见她来验尸不是连轰带赶的,只是那时廖向征还能保她,如今卫骧当前,怕是难说了。仵作虽不是肥差,可总有富庶人家塞些赏银,年中下来能攒不少,若是没了这行当,她又得另谋出路了。
一屋十余人,却是落针可闻,几人气也不敢喘,等着卫骧发话。
“验吧。”
“啊?”廖向征一愣,尹姝也有些意外。
廖向征赶忙给她递了眼色,“大人让你验了,还不叩谢。”
尹姝听话,又是一拜。
“多谢大——”
“若验不好,不必等新仵作,今日就不必留了。”他唇角微下,一副极不信任的模样。
尹姝:“……”
果然是她多想了,若他好说话,那就不是廖向征也畏惧的卫骧了。
“是,大人。”尹姝起身。
被搬至外院了的尸体又撤了回来,摆在厅堂中,她咬了一块姜,以醋净了手,走过去一把掀开了裹席。
顿时,一股恶臭铺天盖地而来,馊肉浸入泔水中混杂的气味也抵不上吸入的这一口,有人经不住这味儿,胃内翻江倒海,别过脸干呕去了。
“我的儿啊!”邹氏见此,眼睛一翻,竟昏死了过去。廖向征摆摆手,示意司役将人抬至偏房。
而尹姝立于一旁,双眉紧蹙,不吭一声。
席下赫然三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外肤已泛青膒色,尸斑遍布,近腹与大腿处已有腐肉才生出的青绿霉斑,再细瞧,便可见其头面胖胀,眼窝深陷,口鼻中有恶汁流出。
中间还躺着一唇口翻张的稚儿,约莫两三岁,正是邹仕轩的孩子,孩子皮质薄嫩,腐败的迹象更甚,全身没一处好肉。
司役见状,速速将院外的火盆子端了进来,苍术味这才压下了些尸臭。
尹姝看了关尧一眼,他眼中的无力一览无余。她这才明白,为何他说验不出外伤了。
皮都快烂没了,怎么验?
可古怪的是,辽东天寒,按理说才死两日尸体不会坏得如此之快,可眼前的尸体却像是死了六七日。
若非司役与她说邹仕轩三日前还去过司狱司当值,她当真以为是人弄错了。
尹姝蹲下身翻看起尸体,尸体虽有些许肿状破裂,可并未显血,应当是司役搬运时过于大力而磕碰所致,除此之外当真没有一丝可见的外伤。
尹姝喝报:“死者头颅无血,鼻腔无异,身骨也未错位。”
廖向征捂鼻凑过来,“那说明什么呢?”
尹姝一五一十道:“说明死者并非被钝器所伤。”
廖向征急眼啧了声,这话说了也白说,“人是中毒死的,你验钝器伤做什么!”
“不一定是中毒。”
“什么?”廖向征不悦,这话岂不是在打他的脸。
“银针是验不出菇毒的。”尹姝将探入尸体口中的银针抽出,针尖锃亮并未发黑,“若要找死因,就得从别处入手。”
“那你查得如何了?”廖向征恨不得尹姝看了一眼就能验出个七八来。他倒不是没了耐性,只怕再一耽搁还要生事端。再验一回菇毒这事儿不就过去了?这姑娘偏还要验别的。
廖向征顺势往一旁瞥了眼,不想正对上卫骧冰冷的目光,他连连退了两步,“是下官急了,让她验,让她验。”
尹姝不敢疏忽,复验可不比前检容易,若与前检无异倒无事,若是有大段违戾,那其中一人可就遭了罪,又或是连前检所验的死因都未验出来,那这行饭日后怕是也吃不得了。
尹姝背着光有些瞧不清,刻意埋近头,从旁人看来,像是贴面于尸体上,别提多诡异了。
她不开口,也没人问,就连卫骧在只站在一旁静静看她验尸。小半个时辰后,尹姝才起身。
卫骧见她满手尸油,无处安放,不可见地蹙起眉来,“如何?”
“回大人,尸体坏得太厉害了,民女验不出外伤。”
她说的是验不出外伤,而并非无外伤。
有人自是听明白了,“你是觉得人死并非意外?”
卫骧这话问倒她了,还没查到死因她断然不会随口臆测,可如今又毫无进展,她自然要和盘托出疑虑,“死者三人恰恰是英年、少妇与稚子。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卫骧眉梢微紧,示意她说下去。
“虽说菇有毒,可三人体质有别,且不说食入的量不相同,菇毒发作本就因人而异,一刻钟至三个时辰不等,因而三人不可能同时死。即便邹仕轩夫妻二人一同发作,致死也有好些时辰,而邻舍也不过隔了几丈地却并未听到屋内丝毫动静。再则,毒菇发作时人会腹绞难忍,虚浮无力,身子多是蜷缩倒地之状,可人被发现之时,三人却是一如往日般安然躺在榻上。夫妇二人明知中毒为何还能安稳睡下?民女斗胆猜测,若不是睡前发生了什么让夫妻二人打消了顾虑,那必定是有第四人来过家中。”
屋内寂静无声,分明春日高照,可偏似有一股阴风袭来,怵得人打颤。
以卫骧的脾性,他应当不是个喜形于色之人,此刻也不过薄唇微抿,看人的眼神依旧很淡,可尹姝竟觉得有些……温和?
又像是对她的赞许?
方才还是他的冷眼,此时尹姝反倒有些不习惯。
卫骧扫过厅堂,在尸体上又停留了两眼,“既然验不出伤,那这些尸体又该如何?”
见卫骧并未提及她那番话,反倒转头问起如何处置尸体,她料定卫骧早在入院之时就已看出了不对劲,“自然还要再验!”
卫骧有些意外,“再验?”
尹姝颔首:“是,民女恳请大人派人将尸体送至经历司殓房。殓房后有一废田,就在那验。”
“怎么验?”
“烧坑热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