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九月,迎来了第一场的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只几日时间,迎面的风就带了寒,簌簌地扑进衣缝里,吹起皮肤上的一层粟粒。
更让人心寒的,是两国间的战况。
开战之始,萧王的军队就将南诏的版图往北推进了数百里。不仅仅让整个南诏士气大振,也让萧王从占据的城池里搜刮财物粮草,再没有后顾之忧。
眼下,以南诏这种气吞万里山河的气势,襄吴国君已经有了退兵之意,估计又要和上次一样,派使者和议,割地纳贡。
哥哥将这些告诉我的时候,我嗤之以鼻:“襄吴的退让根本就带不来和平,国君怎么总是不懂这些道理?”
哥哥穿着一身绛色战袍,紧蹙着两道英挺的眉毛:“国君自有国君的想法,好在目前还是要打。”
我咬了咬唇,道:“听说七星关那边战况紧急。我们驻守的吴山关,虽然是二线战场,但如果七星关失守,吴山关就是下一个目标。”
哥哥垂了眼睫,淡淡道:“我会派人将你送回襄吴。”
我不由气结,道:“你明明知道,我在和你讨论军务,没有贪生怕死的意思。”
我将“讨论军务”四个字咬得极重。哥哥似有触动,看着我道:“可是溪云……已经来不及了。”
我心里一紧:“什么来不及?”
哥哥手握成拳,往案上狠狠一砸,道:“七星关原本还可以撑上几日,我派去的援兵也在半途上,但没想到七星关城的镇守军,竟然大开城门迎接萧王,一夕之间倒戈了!刚刚传来战报,七星关已经沦陷!”
我一惊,道:“那萧军岂不是很快就要来攻吴山关?”
哥哥阴沉着脸,缓缓点头:“若萧军兵临吴山关,那么我只能避开他的锋芒,只守不攻。”
“你是什么性子,我最了解,所以我才会把一切告诉你。溪云,回去吧!”
回去。可是回到哪里去呢?
我突然有些茫然,退出军帐。
军营里的气氛果然比前几日紧张许多,许多士兵都在井井有条地操练,但是他们的脸上再也看不到那种誓死同仇的慷慨,取而代之的——
是犹疑,是麻木,是焦躁,是迷茫。
哥哥并没有把我的身份向全军公开,我平时也是穿男装戴甲盔,以至于很多士兵都以为我只是哥哥身边的一名侍从。
两个巡逻的士兵从我身边走过,垂着头叹气:“你听说了吗,萧王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知道,只怕这次凶多吉少啊。”
“哎,大家心知肚明,哪里能抵挡得了那样的虎狼之师?”
我猛地站住,有什么东西撞进心里,比秋雨更让人觉得寒冷。
怔愣之间,前面几十步远的辕门有些骚乱。我快步走过去,只见汤青和数十士兵正押着几个狼狈不堪的布衣人往回走。
汤青的伤好得很快。到底是十六七岁的毛小子,只几天时间,又生龙活虎的。我上前将汤青拉到一边,问他:“汤青,这些人是什么人?”
汤青一脸愤慨:“公主,这几个人听说要打仗,就趁天黑跑了,我领着几个人追了几十里,才把他们抓回来!”
萧军的风头到底有多盛,竟让军队里出现了逃兵。我倒抽一口冷气,问:“逃兵的处罚是?”
汤青笑道:“下场还有什么呢,无非就是个——”
他用手横起来,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我别过脸,往哥哥的军帐走去。汤青忙追了上来:“公主,公主是不是吓到了?汤青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我该死,该死……”
我打断他的话,问:“你为什么不逃?”
汤青怔怔地看着我:“公主……”
我往前走了一步,逼问他道:“你为什么不逃?”
汤青俊秀的脸上表情登时肃然,站定了看我,道:“战火烧到家乡,我成了孤儿,就算逃,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倒不如献身战场,还能为家人报仇。”
汤青不逃,是因为天下之大,再没有去处。可是那些家中有着双亲妻儿的士兵,何尝不想留一条命和家人团聚?
我沉默着往中军大帐走,汤青上前拦住我,正色道:“公主是不是想为那几个逃兵求情?”
我垂眸不语。他继续道:“公主心善,连我这样的人都不忍牺牲,肯定也会想对那几个逃兵网开一面。可即使公主对我恩重如山,我仍然要说——公主,不杀逃兵,不足以正军心。”
我抬眸看他:“我没有想过为逃兵求情。事到如今,只能想出一个办法,好好应对接下来的恶战。”
手伸进襟中,触到了那柄羊脂白玉梳。
若要稳定军心,只能靠它了。
天幕擦黑,军营四周熊熊地点起火把。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
我将羊脂白玉梳缓缓放到军案上,哥哥抬眸看我:“什么意思?”
我负手而立,淡淡道:“得凤螭者,得天下。这把梳子就是传说中的凤螭。”
哥哥若有所思地将那柄梳子拿起,放在手中端详,片刻后还给我,道:“我问过母亲,她很明白地告诉我,梳子和凤螭无关,我们洛家也从没有什么凤螭。”
自从九年前爹爹故去,母亲伤心之余,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抄经念佛。听哥哥提起她,我心中隐隐作痛,哀伤地道:“可是小时候,母亲曾告诉过我说,这把梳子承载着洛家的一个秘密。而当年南诏皇帝和萧王都接到线报,说凤螭就藏在我们洛家。如果不是这把梳子,那还会是什么?”
灯火突突地冒着烟气,晃动着映在帐中的魅影。哥哥笑了一笑,道:“如果这把梳子真的是凤螭,为何母亲不承认?就算母亲不想我争名夺利,存心骗我,但她又为何把梳子给你?你嫁到南诏,万一梳子落到南诏皇帝手里,母亲又是图的什么?”
我坐下,道:“你说的我都懂。可是我说的,你还是不明白!”
哥哥长眉一挑:“什么意思?”
“这把梳子可能不是凤螭,但萧王认定了它是,那么它就是凤螭。”
哥哥愣了一下,一拍桌案,笑道:“原来你存的是这个心思!”
我嗔笑着往哥哥肩膀上砸了一拳:“现在你还要不要把我送回去?”
哥哥抱着肩,哈哈笑道:“把你送回去,我洛鹤轩岂不是要损失一个军师吗?”
那晚,我和哥哥促膝而谈,直到深夜,彼此的隔阂终于开始化解了。
夜半,一声巨响响彻云霄,全军队的人都被震惊了。外面的人声嘈杂,我翻了个身子继续睡觉。睡在一旁的华绫有些担心,推了推我道:“公主,帐外喧哗!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华绫年纪尙小,本是一名军妓,初来到军营的时候见了光膀子的男人就吓得又哭又闹。我见她可怜,便向哥哥要了来,做了专门伺候我起居的女奴。
我打了个哈欠,翻身继续睡觉,嘴里咕哝道:“没事,继续睡觉。”
华绫着了急,跺脚道:“不会是萧王的军队偷偷摸摸地来了?公主的安危要紧,华绫这就出去看看!”
我满脑黑线,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袖子,耐着性子对她道:“你听我说——现在估计除了巡逻士兵,其他的人都是衣冠不整,你出去干什么?”
华绫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朵根,她低头揪着自己的衣角:“可是,公主……”
我睨了她一眼,又挺身钻入温暖的被窝:“我说没事就没事。好了好了,睡觉。”
翌日,晨光初绽。我洗漱之后步出军帐,便见原本竖在营地中央的军鼓的鼓面上破了一个大洞,透亮透亮的。而军鼓后面的木桩上,直愣愣地插着一根利箭。
汤青在军帐百米之外站着,见我出帐,兴冲冲地跑过来。他有些歉意地问我,道:“昨晚那声巨响惊着公主没有?我守在帐外许久也没有见华绫那丫头出来问,敢情她偷懒了吧?!”
我睨了他一眼:“怎么?很希望华绫出来问?”
汤青到底是未经人事的,一句就弄了个大红脸,连连摇手道:“谁稀罕那丫头?!我是怕她不好好服侍公主,将来真要有了什么紧急的军情也不知道跑出来探个究竟。”
他面红耳赤,又是摸鼻子又是掐耳朵,一副不自在的模样。我淡笑着,一指那皮鼓,道:“其实我早知道昨晚那声响是什么了。”
汤青大吃一惊,愣愣地问:“公主早就知道?”
我故意压低声音,凑近他道:“昨晚哥哥就对我说了,这面军鼓太旧了,他已经让人做了新的军鼓,这面旧鼓嘛——就让他练练箭术喽。我一早就劝他,用军鼓练得话,声音太吵了。他不听,说旧鼓不能随便丢弃,要破坏掉。哎,昨晚没吓着你们吧?”
汤青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摇了摇头说:“吓倒是没吓到……不,我们吓到了,被将军的箭术吓到了!”
我若无其事地紧一紧袖口:“哦?”
汤青眉飞色舞地道:“将军是在不点灯的情况下,站在百步之外,向这面军鼓射箭的。箭穿透了军鼓,正射在后面的桩子上的红心上!将军的箭术太高明了!”
我淡淡地道:“箭术是一方面,铸箭的材质是另一方面。”
汤青疑道:“铸箭的材质?”
“洛家是襄吴的开国功臣之一,世代都出将军。将军用的箭头削铁如泥,是一等一的好铁。而且——这种铁也被将军铸成兵器,很快就要发给大家。”
汤青脸色发亮:“真的?”
我耸耸肩膀,道:“骗你干什么?哎,我去洛将军营帐一趟,你在这里等我,等会带我去周围转转。”
等我从哥哥军帐里出来之时,正见汤青绘声绘色地和几个士兵说着什么。
不出半日,洛家有绝密兵器的消息就传遍整个大营。目所及处,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志在必得,一扫前几日的萎靡之风。
汤青眉飞色舞地和我说着的时候,我正驾马走在吴山的山路上。
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军心涣散,萎靡不振,已经是兵家大忌。如果不是那柄羊脂白玉梳,我也想不到用那个谣言来振奋全军的斗志。
“公主,到了!这里就是军营后方!”
汤青一指前方。此处和吴山关有些差距,地形没有吴山关崎岖。我勒了马,掏出地图,眯眼对照着看了一会,道:“山路比吴山关平坦许多,可以诱敌深入。”
汤青信心满满地道:“公主,有了将军的杀手锏,我们就算是诈降,他们也不敢从这里追我们啊!哈哈。”
我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心里却是苦笑了一下。
是诈降还是撤退,就要看这几日能否想出应对萧王虎狼之师的策略了。
风卷了过来,吹起一阵黄沙。我垂目看了一眼地上,翻身下巴,拈起一撮黄沙,若有所思。
这一日,我和汤青将吴山关四周转了一圈,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经是夜幕深深了。哥哥站在辕门处等我,见我回来,着急道:“你再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了!”
我翻身下马,笑嘻嘻地往他身边凑:“我本想让汤青先回来通报一声的,他不同意,非要跟着我。”
哥哥睨了一眼汤青:“他原本就是要跟着保护你的,怎么能一个人回来报告。”又瞥了我一眼:“回军帐再说吧。”
回了中军大帐,又进来了几位将军,应都是副将一职。因为没有公开我的身份,哥哥只说我是他的侍卫。在他们讨论军务的时候,我站在一边仔细地听着,尽量让自己多了解一下如今的战况。
半个钟头的讨论结束,众副将散去。华绫将可口饭菜一盘一盘地端上来,低眉顺目地跪在一边。我拉着她道:“你也来吃吧。”
华绫脸微红:“谢公主,奴婢吃过了。”
我瞥一眼在军帐外晃悠的汤青,道:“没事,我把汤参将喊进来,他今天辛苦不少,你陪着他喝几杯。”
哥哥看着我轻咳一声,对华绫道:“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公主身份敏感,以后不要这样喊她了,就喊她小姐。你下去吧。”
华绫道了声“是”,便退下了。
我皱眉,对哥哥道:“你怎么不让人家吃饭?”
哥哥白了我一眼,道:“你到底饿不饿?不饿的话,我赐给士兵们做下酒菜!”
我忙赔笑道:“别,别。”边说着,边拿起银箸夹菜。奔波了一整日,我着实饿得慌,军队里虽吃不到什么好的,但清汤寡水在我眼里无异于美食佳肴。
哥哥叹了一声,也拿起银箸吃了起来。我问:“这么晚了,你也没吃饭?”
哥哥道:“等你。”
我心头一暖。
“你刚回来的时候,眉间都是愁绪,甚至对我也防备了很多,完全和我那个泼皮的妹妹不同了!不过好在……”他带笑刮了我鼻子一下,“好在你恢复了,又是从前那个你了!”
“既然出了宫,前尘往事都与我无关了。”我勉力扯了一抹笑。
“好!”哥哥很开心,将我面前的酒杯满上,“干!”
我一仰头,将酒尽数灌下。
酒入愁肠,原来是这般的苦滋味。
几杯酒下肚,哥哥的话也多了。他笑着问我道:“溪云,刚才的那个陈参谋你见过了吧,你觉得他如何?”
陈参谋?
我想了一想,道:“此人言谈坦荡,深识机宜,不似奸邪之人。他的一些见解面面俱到,还有一些建议也让我很佩服。哥哥,他可以委以重任。”
哥哥不答,只带着笑,看了我一会,才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他人如何?”
我一愣,明白了哥哥的意思,登时面红耳赤。
“我这个当哥哥的无能,这么多年只在外头打仗,在上安也没结实什么可靠的贵族公子……但是溪云,吃得军旅之苦的人比较踏实。我想过了,那些将军以后都要上战场的,九死一生,万一抛下你多不好……陈参谋足智多谋,而且不上前线,有朝一日回到襄吴,你们正好……”
“我不嫁。”
我打断了哥哥的话,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灯影中。
他一愣,又道:“哥哥也觉得陈参谋不好,年龄大了些。溪云没事,哥哥以后再参详个合适的人……”
“我是说,我以后都不会再嫁人了。”
我抬头,淡然地看着哥哥。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是为了江楚贤,还是为了江朝曦?”
我默默无言。哥哥铁青着脸,喃喃道:“我本以为……你那些笑,都是真的!原来不是!你心里一直在苦着吧?”
酒劲涌了上来,让我的头有些眩晕。我努力支起身子,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身后传来哥哥的怒吼:“洛溪云,你给我回来说清楚!”
脸颊上冰凉一片。我抬手一抹,竟是满脸的泪水。
我怎么落泪了呢?
汤青原本在帐外守着,听到我和哥哥的争执声,忙奔来进来扶住我。见我满脸是泪,他吓了一跳,口里只喃喃道:“公主……”
我头重脚轻地随汤青回了帐里。他将我扶到案前,吩咐华绫为我倒水,便默默地立在一旁。我以手捂脸,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见汤青还在面前站着,苦笑道:“回去吧,你今天也够累了。记得以后不要喊我公主,我今后再不是什么公主。”
汤青蓦然跪下,一字一句,落地有声:“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汤青愿为小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完,他猛然站起来,一甩帘子出去了。
我没有心情去想汤青,心里满满都是哥哥方才对我说的话。想到头痛欲裂,想到心绪飘摇。
一入宫门深似海。原来我入了南诏的后宫,就和其中的利害关系再也割舍不开。
战事吃紧,加上我的抵触情绪,所以哥哥再没提另嫁一事。我总算松了口气,瞅准机会让汤青又带我继续在吴山关四处观察地形。
汤青有些摸不准,问道:“小姐,我们天天出来观察地形,有用吗?”
“怎么,来回奔波得烦了?”我笑问。
汤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倒不是,只是与其这样观察地形,倒不如看地图来得快。”
我拧开水袋,往口里惯了口水润嗓,道:“有些事情是从地形图上看不出来的,我自有我的道理。”
远山连绵不绝,山影交融在淡青色的山岚中,若隐若现。驾马到一处坡地,只见坡上长满青草,郁郁葱葱。
山风习习而来,颇有秋高气爽的意味。我来了兴致,用马鞭一指前方的草坡:“汤青,像不像北方的河套平原?”
汤青大笑道:“像,像!小姐,我们比比谁的马快?”
我将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喊道:“比就比!”
两匹马迅速朝草坡奔去。阳光倾泻,在草叶上流丽,从远处看去仿若一片绿色的海。甫一冲入草坡,我才发觉草丛生得极高,竟没至马膝。
汤青手中鞭影一闪,便超过了我,回头朝我笑道:“小姐你输了!”
我一扬眉:“还没到最后,怎么算输!”边说着,手便狠狠地拍在马臀上。没料到草海深深,马一个闪身,我没有坐稳,便跌了下来。
浓密的草丛迎面扑来,下一个瞬间,我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就地滚了几滚。再睁眼时,只见汤青拥着我躺在地上,鼻尖几乎触到我的脸上。
我慌忙推开他,道:“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命。”
汤青坐在我身后,缓缓道:“汤青说过,愿为小姐赴汤蹈火。”
和昨晚同样的话,此刻说出,却是带了几分缱绻柔情。我顿了一顿,并未回身,只是淡淡道:“汤青,回去吧。”
两匹马早跑得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忽听汤青在身后道:“小姐,我是说认真的。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我蹙眉,决然道:“汤青,我不想连累任何人。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若是照顾不了,也只能自生自灭了。”
汤青霍的一声起身,走到我面前,目光灼灼:“小姐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对谁都很好,就是对自己不好!”
“我也为自个儿的,只是你不懂我,怎知我没有为自己着想?”
汤青蓦然激动起来:“小姐,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说,是说要照顾小姐一生一世!”
我扭头:“汤青,别说了。”
他不管不顾地道:“我是孤儿,死在战场上,对于别人来说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小姐是第一个让我爱惜自己性命的人,从那时起,我就把小姐放在心里了!我原以为我配不上小姐,但是昨日在帐外听到洛将军要将小姐嫁给陈参谋,我就难过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将来一定能比陈参谋强,也能给小姐幸福!”
我轻轻一挣,便脱开了他的双手,接着将两指放在唇间,吹了一个响哨。
那两匹马听到哨声,从远处慢慢地奔了回来。我看着马儿徐徐靠近,幽幽地道:“汤青,我只当你是弟弟。”
他激动起来,大喊大叫道:“可我没当你是姐姐!”说完,他竟将头盔一甩,愤然往草丛深处跑起来。我忙去追,脚下却被长长的草叶绊倒。
汤青这才停住,一步一滑地回来扶我。回营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着,留给我一个疏离的背影。
回了营地,我开口道:“汤青。”汤青低头回身,拱手问道:“小姐何事?”
我和他也算是出生入死过,然而那股默契突然消弭不见。我有些黯然,道:“你向将军通报一声,我回来了。”
他淡淡道:“是。”于是便转身离去。
华绫早将饭菜做好置在案上。我想起和汤青今日产生了罅隙,突然没有任何食欲。
“华绫,你家在哪里,为何会流落至此?”
华绫娟秀的面容上闪过一抹惊讶,抬眼看了看我,眼角有了泪意,却摇头不语。
她不愿说,我也不便问,只慨叹了一声,道:“华绫,我尽我所能让我身边每一个人安好幸福,可惜总不得愿偿。”
“小姐可想知道原因?”
华绫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她蓦然的一语,让我有些讶异。
我摇了摇头。她继续说道:“有一首诗说,‘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不知小姐可听过?”
“听过,对这首诗的意思也略知一二。”
“小姐只知其意,不解其深意。”
见我微微蹙眉,华绫淡然一笑,娓娓道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太远了不好,太近了也不好。小姐一味对别人好,可曾想过自己也掺杂在这些关系里,无法置身局外。既然做不了局外人,你又怎知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不远不近,恰到好处?你怎知你的良苦用心,就是真的对他们好?”
我想起汤青,如果不是我起初事事对他好,又怎能让他遭受今日的挫败?还有明瑟,如果当初我没有阻止她邀宠,那么她如今是不是要快乐一点?
所谓情到浓时,恨不得赴汤蹈火。若是从一开始就隔岸观火,一个人单思单恋思,那种痛楚应该比焚身还要苦吧?
“华绫,你说得对,有些事,我的确做得太过。”我苦苦一笑,忽觉华绫那双眼睛通透练达,洞悉一切,不由问她:“华绫这么通理,定是出身大户人家。”
华绫垂眸,将自己藏在灯影里,道:“都过去了。”
每每提到她的家世,华绫都会流露出悲伤的神情。我牵了她的手道:“流年景长,这一段风景不好,但你怎知以后的风景还是不好?说不定苦尽甘来,就是锦绣年华。”
晶亮的泪光在她眼角一闪,被她抬手抹去。华绫哽声道:“小姐开导的是。华绫永远都记得小姐的救命之恩。若华绫真的做了军妓受辱,定不会苟且偷生。”
我默默地看着油灯里燃着的一豆火苗,在夜风里飘忽摇晃。
萧王的军队在三日后抵达了吴山关。和我事先料想的不同,这只虎狼之师丝毫没有展露出任何锋芒,而是黑压压地抵达了吴山关,静静地在关外安寨扎营。
我登上哨楼,淡淡道:“终于来了。”
风把哥哥的战袍扯了开来,飒飒地荡开。他负手而立,问我道:“你觉得萧王没有动作,正常吗?”
我道:“萧王一直认为凤螭在我们手中,对我们存了三分忌惮,才会如此低调。太正常不过了。”
哥哥以手握拳,放在唇边轻笑一声:“不如我们先把劝降书送去吧。既然来了,总不好不打招呼。”
步下哨楼时,有两个士兵抬着一具漆黑的棺材从面前走过。我望着乌沉沉的棺木,有些愕然。
胸中被什么东西压着,沉沉的,闷闷的,让我想问却不敢问。
“溪云,你没想错,这次我要抬棺上阵。”哥哥转头看我,目光坚毅。
我谎不择言:“哥哥,我们没必要和萧王死磕。我们可以撤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抬棺,这么不吉利,你为何要抬棺,为何!”
他再不看我,一步步走下台阶:“为国捐躯,死而后已,我洛鹤轩甘愿战死沙场。”
我的眼角遽然酸痛,眼前的视线一点点地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滂沱大雨。
哥哥……
我仰头望天,看银亮的雨线哗哗地从天而降。蓦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刺入脑海。
我要帮哥哥,一定要帮他!
“等等!”
我喊了一声,那两名抬棺的士兵停步,站在雨中默然看我。
我慢慢道:“多造几副棺材。”
哥哥睨了我一眼,问道:“多造几副,做什么用?”
我上前叩了叩棺木,看雨水在棺盖上开出一朵朵的水花,淡笑道:“多造几副,送给萧华胜那老贼。”
那两个士兵闻言,面面相觑地看着我。我没理他们,阔步走到埋锅造饭的帐篷下,对造饭士兵道:“今日造饭,多造五百人的份儿!”
除了汤青几个近身的士兵,还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都以为我是将军跟前的亲信。造饭士兵怔了一怔,目光移向我身侧的哥哥。
哥哥大为惊异,蹙眉轻声道:“溪云,别闹了。平时大家省着吃,都等着真刀真枪拼的时候才吃饱,眼下你多造五百人的份,太浪费军粮了。”
我从襟中掏出一个布袋,层层叠叠地展开,露出里面的一把黄沙,笑着对哥哥道:“放心,我有战无不胜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