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红线最终还是被琼妃呈到江朝曦的御案上。当天晚上,我便被召至养心殿。
宫灯稀稀落落地亮了起来,光影投在地上,边缘被晕染得一片模糊,如那晚暧昧柔软的月光。我一步步踩过去,于是那些光影便倏忽间支离破碎。
江朝曦低头坐在案前,看不清楚他的神情。走到跟前,我才看到他正用手指摩挲着两根红线,心头一震,道:“皇上……”
案边只点了一盏莲花纱灯,柔美的灯光从宫纱缕缕渗出,洒在他的乌发上映出圈圈光泽。他没有抬头,兀自说道:“以后传什么东西,给朱文就是,不要让思言传了。”
我低眸说了声“是”,他又道:“你为什么和琼妃突然交好?”
他抬头看我,曜石般的眼睛在昏暗中晶亮。我颔首笑道:“回皇上,臣妾和琼妃之前并无太多交集,只是最近才觉得琼妃才情超人,气性爽直,让臣妾委实佩服。”
“才情超人,气性爽直?”江朝曦嘴唇一勾,意有所指道,“朕那晚没说错,你和她是很像,表面上性子清冷,却都没有一句实诚话。”
我笑道:“琼妃娘娘久沐皇恩,臣妾哪敢高攀。”话音落,袖子被江朝曦一扯,我整个儿人跌倒在他怀里,有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耳畔:“思言还不值得你说高攀。”
离得这么近,可以看到他绷紧唇线,表情认真无比。这些日子朝堂颇不平静,他比前些日子瘦了些,颧骨稍稍耸起,眼下有一抹乌色,整个人透出一些疲惫。我两颊微烫,呐呐着不知如何说起。所幸他直了身子,将手中一根红线抽出,为我戴在腕上。
他结那根红线结得很是认真,捻着红线的手指偶有触到我的肌肤,一阵阵的痒,像小虫子般钻到心里去。我正发怔,忽听他问道:“你让思言呈这根红线给朕,想说什么?”
我想了想,道:“皇上看到红线想到什么,臣妾就想说什么。”
本以为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又会惹得他大怒,没想到江朝曦毫不含糊地道:“朕看到红线,睹物思人,难道你也想说这个?”
红线重新结好了,是比上次还漂亮的一个结扣。我温声道:“皇上英明。臣妾想到没有帮皇上结好另外一根红线,心里总是个事,皇上今日就让臣妾了此心愿吧。”
他的声音里透出些微嘲讽:“这次不是与民同乐了?”
我呐呐道:“不是。”
江朝曦心情大好,轻声笑道:“不是与民同乐,那是什么?说不好就不让你为朕结红线。”
我无奈道:“是定下百年良缘。”
他蓦然一静,道:“买那红线的时候,朕就没想过什么与民同乐,只想着自个儿,还有你。”
他将另一根红线塞到我的手中,一双眼睛只看着我,灼灼得几乎要烧起来。我心神莫名一阵恍惚,将红线在他腕上认真缠好,开始打结。
没想到一个结快要打好,江朝曦却手腕一抬,那个快要打好的结就散了开来。
我只得再缠绕丝线,重新打结,没想到结快要打好时,他又是一个抬手,结果红线又松散开来。
如此这样两三回,我被他作弄得狼狈不堪,鼻翼上都渗出了汗珠,江朝曦这才懒懒地道:“溪云,你真的明白朕的话吗?两根红线,一根代表我,一根代表你,只是这世间最普通的男女罢了。”
手指一顿,我的心也随之停跳一拍。只听他淡淡道:“朕不是用强的人,你身在南诏心在襄吴,你现在对朕说的什么定下百年姻缘,其实都是骗朕的。你从未欢喜过这场政治和亲,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我想辩解,但无从辩解。
江朝曦脸上的神情难辨悲喜:“这世上,唯有感情是最难入戏的吧?假装爱一个人,是这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所以精明如你,也露出了马脚。”
我怔怔地看着江朝曦,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我一直都很坚强地应对着所有陌生的人或事,一直都很冷静地判断着周围的形势。可是这一刻,我蓦然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悲伤。
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复宠?我为什么要百般讨好江朝曦?
此刻我才发现,江朝曦的宠爱对我来说的,所有的意义都在于琼妃的一句话。
她说,这个时候你若不对皇上表明心意,只会让洵王白白遭皇上排斥。
我一直都认为,江楚贤是可以帮助我,帮助襄吴的人,所以我不能让他遭受江朝曦的猜忌。可是真真正正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只是怕他被江朝曦所伤害。
江楚贤,江楚贤……
真的如琼妃所说,你拿我来试探江朝曦,你用我来为将来铺路吗?……
江朝曦没有说话,只是轻搂着我,默默地看着我哭。我止不住眼泪,只好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皇上恕罪……臣妾失态,求……皇上降罪……”
他盯了我一会,一手搂我,一手将案上放置的酒壶拿起,仰脖喝了一大口,然后低头吻住了我。
酒液瞬间流入喉咙,辛辣无比。我呛得咳嗽起来,他却不放过我,待我咳得轻些,又将酒壶递到我唇边,令道:“喝,喝,朕不罚你失仪,准你一醉方休!”
我劈手将酒壶拿过来,咕嘟嘟灌下一大口酒。以我的酒量,也能饮上一两杯,只是那酒很烈,烧得胃里灼灼地痛起来。酒入愁肠,愁思千回百转,但也麻痹了心绪,江楚贤的影像在我脑中渐渐模糊起来。
我凄然一笑,对江朝曦道:“皇上,你看错臣妾了,臣妾是真的知道错了……七夕那日回去,臣妾心里难受了好一阵……”
人都说酒后吐真言,可我觉得酒后谎话才能说得如真的一般。只有麻痹了自己的心,说起慌来才不会心痛。
我的手指不听使唤,颤抖着将他腕上的红线用两指绞着,想打出一个结,可是大概我刚才喝得太猛,酒劲一直上涌,连最简单的结扣都没打好。
江朝曦再没作弄我,静静地看我的动作,等我终于将红线结到一起,他才淡淡道:“朕抬得手都麻了。”
我见红线结成,醉眼朦胧地端详了半晌,道:“皇上可满意?”
他闷声应着,将我一把打横抱起,向内室走去。我只觉身体一阵悠悠荡荡之后,身下一软,便躺在了一张汉白玉牙床上,一股幽香扑鼻而来,更让人头昏脑胀。我勉力睁开眼睛,只看到青丝纱帐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意动神飞,栩栩如生。帐子很是柔软,逶迤在江朝曦的肩头,在宫烛的微芒映照下,似是染了一层薄雪。
他慢慢覆盖了上来,哑声道:“溪云……”
我闭上眼睛,默默承受那暧昧又难堪的压力。他的吻霸道而温柔,带着一份濡濡的凉软,徐徐从我的额头、嘴唇、脖颈渐次下移,一直移到胸前的高耸处,缓缓地厮磨着打圈。
胸口似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酥痒一片。我不由得一阵紧张,整个上半身都僵硬了,只等这难耐的时刻快些过去。他偏不让我如愿,扯开上衣宫服,又去扯里衣。我慌忙去掩,但酒意上来,动作只慢了一慢,胸前大片肌肤便裸在空气里。
我索性一侧身,两臂环胸,但顷刻便被他带了三分怒意,用力正了过来。
“洛溪云,朕早就告诉你,朕不是用强的人。你何苦如此?”
他眼神锐利,只看一瞬,便让人浑身僵冷。我对他曲意逢迎,却在关头退缩,只怕是惹恼了他。眼看又是一场狂风骤雨,我六神无主,只得咬牙松开双臂,绞缠上他厚实的肩膀。他笼着我的身躯,轻笑一声:“你演得真差。”
我张口想要辩解,他却没有给我机会,只埋头低进那片最柔嫩的酥软里,再无任何温柔缱绻,只一味地强取豪夺。我两眼冒星,喘着气想要推开他,两根手臂却再度无力地垂在两边。
裙带松垮,接着宫裙被一把扯开丢到牙床角落。裸在空气中的肌肤迅速被覆盖,粗粝的质感顿时从腿上传来,摩擦间有一种微妙的痛楚。我惊叫一声,鼻翼一酸,只抽抽得想哭。江朝曦将手臂从我的背后穿过去,紧紧笼住我,在我耳边喃喃道:“溪云莫怕,莫怕……”
我挣扎了几下,便无力地放弃,只在他怀里喘气。上身被他稳稳地固定住,动弹不得,于是两腿也被遽然分开,被迎接受他的强硬。
江朝曦并不着急,伏在我耳边低语道:“这是你心甘情愿的吗?”
汗水从额头渗入发丝,汇成一道流到脖颈下。我闭着眼睛,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浑身肌肉蓦然一紧,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传来,似是撕裂了身体里最嫩的那一块血肉。我耳边嗡嗡鸣响,极力咬住牙齿,才将痛呼生生咽下,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他丝毫不怜香惜玉,没有再和我说什么,只一味地攻城略地,纵横驰骋。痛楚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一忽儿仿若在江上漂流,一忽儿恍若在炼狱炙烤。我终于哭了出来:“不要,不要……”
眼泪被他凶狠地吻掉,不带丝毫的怜惜。他没有停止进攻,粗喘着气,将我搂得更紧:“溪云,朕就要逼你到绝路……逼你将心掏出来,让朕看看是不是只有朕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律动有力的冲击终于渐渐平复下来。江朝曦往旁边一倒,臂上力道不减地抱着我。我只觉浑身酸痛,眼皮沉重,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一团昏黑。我梗着脖子,就着淡薄的光看见床角衣裙凌乱,蓦然想起昨夜的事,心头一跳。
“醒了?”耳畔一热,是他的声音。
即使在黑暗中,我也不敢看他,心里空荡荡一片,不禁难过起来。
他的身体又倾覆上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蓦然,有手指抚上我的嘴唇,脖子,腰肢……我两颊发烧,喃喃道:“皇上。”
如此又纠缠了一回,他才侧脸问了一声:“朱文,几时了?”
“回皇上,这会儿刚过四更。”
江朝曦扭过头来,低声道:“上次因你破了例,上朝前一晚留宿在你宫里,这次可不能了,不然朝堂上那些老学究非群情激奋,参你几大本不可。你躺着,朕让朱文传花庐来伺候你梳洗,在这里等朕。”
我掐指一算,今日正是初九,上朝的日子,便出声道:“既是如此,臣妾便趁着天光未亮即刻回宫吧。”
他嗤的一声笑,语气暧昧,道:“那怎么成?昨晚上你可是累坏了。”
我脸蓦然一烫,只强撑着身子去抓床角的宫服。他一双大手趁机抚上我不着寸缕的背,用指尖来来回回地掠过皮肤。我一阵颤栗,揪紧了手中的宫服,吞下差点溢出的吟哦。
江朝曦若有所思道:“冷碧苑毕竟只是兰林宫的东苑罢了,倒是委屈了你,不如朕赐你咏絮宫,离这边近,通传个什么也方便。”
我忙道:“臣妾何德何能得此眷顾,请皇上三思。”
他未置可否,乜斜了我一眼。
有宫女入内,将宫烛点燃,室内明亮起来。我瑟缩在一团凌乱岑被之后,看着宫女服侍江朝曦漱口,穿衣。他隔着纱帘看我,淡淡道:“朕的正三品宠妃,怎么能如此寒酸?此事就这么定了。”
心知反抗无果,我只好低头沉默。
宫服有几处破损,上好的云锦就这么报废了。我不习惯应对养心殿宫女们那暧昧的目光,索性饿着肚子呆在床上,待花庐带了一套全新的宫服匆匆赶到,服侍我起身着衣,才让周围的宫女传了早膳。
我起身的瞬间,花庐飞快地往我身后一瞥,疏忽便低下头去。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床单上有一抹嫣红,泣血盛开。
我心里一阵难受,握住花庐的手,才忽觉自己的手冰凉冰凉。花庐握紧我的手,低声道:“娘娘,没事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面目全非了。
香汤沐浴,稍事休息,我便笼了披帛,疲惫地靠在檀木榻上,怔怔地看着窗外景色。这个夏天眼看就要结束,日光依旧晃酸人眼,惹人发困。我想着回宫好好休憩,但江朝曦临走时交代过,要我务必留在养心殿等他。
这不合祖制,不过我也顾不得太多,只边打瞌睡边坐着等。如此便等到日跌西山,江朝曦一身衮服地踏进养心殿,于是便和他一同用了晚膳。
整个晚膳吃得很是沉默,他脸色阴沉着,风卷残云般将御膳吃了个饱。这可苦了我,无论吃什么也总要先紧着他,于是一忽儿操心着宫女布菜,一忽儿为他斟酒,真正用膳的时间就没多少。到江朝曦命人撤膳的时候,我还有些饥肠辘辘。
看他脸色不对,估计是朝堂上有什么棘手的事,加上肚饿,我起身请安告退。江朝曦睨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一挥手,朱文便呈托盘恭敬地跪行过来。
托盘里是一排排的绿玉牌子,上面写着妃子位份,这些都是敬事房备下的绿玉牌子,供皇上挑选侍寝妃嫔使用。
头天承欢所造成的痛楚还未完全散去。我生了怯,干笑着道:“皇上……”
江朝曦也不看我,顺手拈起一枚翻了,正是写有我位份和名讳的绿玉牌,道:“朕要你陪。”
还说他不喜用强,可他处处都是一副帝王派头。
我只好让花庐先回冷碧苑,随宫女去洗漱沐浴。待一切准备妥当,我悄然步入寝殿,只见江朝曦就着一朵如兰烛火,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一卷书。
许是闻到一股浴后芳香,他放下手中书卷,抬眸看我。一挥手,两边侍奉的宫女便鱼贯而出,只留下我和他两两对望。
我有些无言,只垂手立在一边,只听他蹙眉道:“休息了一整天,你怎么还是没什么精神?”
我道:“臣妾乏了,往日里有事做倒没觉得累,一旦闲散下来反倒是疲乏得很。”
话音落,饥饿感在腹中闹腾起来,接连咕咕叫了两声。
我面红耳赤,尴尬无比,真想寻一个地洞钻进去。江朝曦怔了一怔,仰头哈哈笑起来,见我面露羞恼,这才稍敛笑意,朗声道:“朕的爱妃怎么能连饭都吃不饱?来人,上些桂花糕。”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一把将我拉过来,两指拈着一块桂花糕,笑道:“窘什么?和朕结了百年姻缘,就当是一对烟火夫妻吧。”
桂花糕在口中香甜濡软,非常可口。我放松下来,连吃了几块。江朝曦在一旁看着,道:“朕还记得九年前的你,像只灰毛的小松鼠,边啃着包子边滴溜溜地转乌黑的眼珠,那样子馋得很,可惜……”
可惜他身边的弓箭手朝我射了一箭,我一个惊跳之后便向荒野深处逃去,身后是他和大批的追兵……
江朝曦似是也记起了旧事,嘴角一勾,一把将我抱起:“让朕再看看那个疤,看可不可以去掉!”他边朝牙床走去,边道:“朕摆张冷脸不是因为你,是国事太让人揪心。”
语气温软,带着些许的宠溺。
他将我放到床上,弯腰撑床,居高临下地端详我的神色,和我的距离不足两寸,鼻翼间几乎要触碰到一起。
“溪云,你家兄长洛鹤轩真是铮铮铁骨,不肯答应朕的条件,你该如何呢?”
原本心里一直担心的问题,经他的口问出,我反而不知如何回答。
之前江楚贤曾向我暗示过,哥哥不愿意妥协,恐怕会遭暗杀。我对江朝曦的曲意逢迎,也有一部分原因在这里。
我心里百折千回,到底还是没有问出那一句,只苦笑道:“臣妾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面上不辨喜怒,只一翻身,便将我压在床上,笼着我静静地躺着。
“此事容后再议。”
他没了继续讨论的兴致,我也不便再提,心里只惴惴地将前因后果再捋了一遍,忽然想起一件事,心念一动,问道:“皇上若要取青州,大可以在协议中,光明正大地要求襄吴割地给南诏,何必迂回曲折地用两州换取?”
他定定地看我,半晌才道:“战争中有很大的变数,青州若是用和平手段取得,只会成为诸王垂涎的一块肥肉,朕可不想让萧王的兵驻扎到北方去。”
我还想问什么,江朝曦已经弓起身子,翻到我身上,用绵长的吻堵住了我的话。
如果江朝曦的理由,永远如他所言一般简单就好了。只可惜,他是一代帝王,有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和筹谋,只能他一个人知道。
其他知道的人,下场只有死。
一将功成的背后,都是万骨枯干。更何况一个帝王的皇位,是用千千万万的冤魂所铸就的。
这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依然住在冷碧苑,但手指所触之处,长案、花瓶、软榻上,都汩汩地流出了浓稠的鲜血。
惊醒后,我依旧躺在寝殿的牙床上,后背出了虚汗,身边是江朝曦沉稳有力的呼吸。
月光西斜,依稀可见翠笼轻纱被风丝拂过,静静地摇曳。长夜漫漫,四下静寂,偶有更漏声遥遥传来,敲入这暗沉的夜,激起悠久的回音。
江朝曦将我留在养心殿的寝殿,一留便是三日,这在后宫里又是惹尽了闲言碎语。
花庐照例每日清晨来寝殿服侍我,为我梳以前最爱的发髻,画最喜的梅花妆。菱花镜中映出的容颜,眉心上却轻愁不散。
“娘娘,昨日里,容妃已经回宫了。”
明瑟回宫了?
我遽然回头看她:“皇上不打算追究巫蛊之罪了?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
花庐面有难色,道:“奴婢也是今早才知道。据说是齐王入宫面见太后,力保容妃,让太后亲自下的懿旨,容妃从狱中回到兰林宫,只是要禁足半年。”
齐王力保明瑟?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我和明瑟自从入宫,从未接触过齐王,据我所知,襄吴和南诏的齐王也没有任何关系。如今在两国即将开战的敏感时期,齐王的插手绝不简单。
不管怎么说,明瑟总算是不用待在牢狱里受罪了。我急急地将发髻簪好,道:“既然明瑟回宫了,那么本宫即刻回去。”
“娘娘,”花庐支支吾吾地道,“容妃回宫前,在太后宫里待了半天,估计知道了娘娘如今隆宠,也知道了皇上赐宫苑给娘娘的事……”
我一敛眉,道:“本宫出身襄吴,不比萧家和南宫家在南诏有所建树,眼下皇上为了我违了几次祖例,早有臣子上折子,本宫不被太后喜欢,估计赐宫苑的事也是太后告诉明瑟的。”
花庐道:“那这是故意挑拨了?”
“那是自然。”我有些发愁,“只是明瑟倾心皇上,会不会嫉恨我呢?”
我摸向衣襟,那里还放着明瑟绣的鸳鸯戏水丝帕,阵脚细密紧实。我看了一会,叹了口气,便让花庐向朱文知会一声,自己携了她的手,回冷碧苑。
明瑟回来,兰林宫果真成了冷宫,侍奉的宫女都有些年纪了,个个无精打采。打帘进去的时候,连性子温良的花庐都看不过眼,对一个失手翻茶的粉衣宫女轻斥道:“怎么一个个都不成个样子,兰林宫好歹住着一位正二品的主子,你们该好生伺候着!”
粉衣宫女眉目不顺,只唯唯地应了声“是”,便转身端茶。我留意听着,只听帘后有人对被斥责的粉衣宫女道:“你就别气不顺了,眼下还是要好生伺候着,不就是这几日的光景了么?过几日贤主子移宫之后,哪里还会有人来兰林宫呢?哎,只是我们命苦,都没跟到一个好主子。”
我“啪”的一声将茶盅重重摔在花梨木的案几上,喝道:“谁在本宫身后嚼舌根?”
纱帘后静了一静,接着一个宫女手忙脚乱地步出,噗通一声跪下,连声道:“娘娘恕罪,奴婢该死!”
我让她抬起头来,发现那个嚼舌的宫女正是月如,记起巫蛊之祸中,月如曾向我禀告过库房有异,后来被江朝曦遣散之后,兜兜转转了一圈,又被调配回兰林宫。我寒声道:“容主子并未被废,只是禁足宫中!你们这帮踩低拜高的蹄子,仔细伺候着!”
月如伏地啜泣道:“奴婢一时失言,再不敢了。”
说话间,忽有一人在里间道:“贤贵嫔今非昔比,连教训奴婢们都增了气势!”
掀帘而入的人,正是紫砂。她久在牢狱中,变了很多,脸色青白泛着病态,行走时竟有些坡脚,对我没有半点恭敬。花庐正要发作,我挥手制止了她,转眸对紫砂道:“紫砂,你们在狱中的时候,本宫也是忧心忡忡。如今太后特准你们回宫,本宫给明瑟妹妹带了些补品。”我向花庐示意,她忙将我带来的补品端到紫砂面前。
紫砂接了补品,却连一眼都没看,只冷声道:“容妃等待娘娘多时了。”
明瑟竟然在等我?我微怔,不动声色地随紫砂走入内殿。殿内没有置冰,没有燃香,所以非常闷热,空气中还若有若无地漂着一些让人不舒服的霉气。
我蹙眉,手在鼻子边上轻扫了一下。紫砂没有放过这个微小的动作,冷笑道:“容妃不比贤贵嫔这般得宠,身边的宫女都疏懒了,宫室许久不住,一时间也打扫不出来,真是委屈贤贵嫔了。”
我直截了当地道:“紫砂,本宫知道你们受了很多苦,但很多事不是以我之力能够左右的。既然同是襄吴人,同在他乡,又何必相互猜忌,坏了和气。”
紫砂听了这样一番话,睫毛微颤,依旧冷漠不语,待走了几十步,掀了珠帘对内轻声道:“娘娘,贤贵嫔到。”
从紫砂方才的言谈举止来看,她对我得宠极为不满,几乎认定是我夺了明瑟的恩宠。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款步入内。宫室内的帘栊垂着,帘幔遮了大半的日光。甫一入内,眼睛有些受不了这些昏暗的光线。
定了定神,我适才看到明瑟着一身素绉纱衣,只松挽了一个简单发髻,倚在窗前发怔,清瘦的身影融在一片阴影中。
我向花庐示意,她低头和紫砂一同出去了。待四下无人,我带笑上前,对明瑟道:“这么热,怎么都不开窗子?”
未及我的手触及她的肩膀,明瑟蓦然浑身一抖,痛苦地蜷缩着蹲下身体。我大吃一惊,忙扳过她的肩膀:“明瑟,你怎么了?”
她低着头,未挽就的青丝逶迤在地上,发出压抑的一声低泣。我更慌神,心里只念道一定是我的荣宠惹得明瑟不快,只得道:“明瑟,对不起……”
她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挂了两行清亮的泪珠儿:“姐姐以为明瑟哭泣,是因为眼红姐姐受宠?”
想起这三日狂乱的夜晚,我脸颊灼灼地烧了起来,忙侧了脸,避开她的目光。
明瑟失魂落魄地道:“姐姐,相信明瑟,永远不会嫉恨你……我只是觉得……自己无能罢了,连皇上的心都留不住!”
我试探着问:“你今日见到皇上了?”
“见到了。”她无力地抹了抹脸上的泪,“在慈宁宫太后先训诫了一番巫蛊之祸,让我以后谨言慎行……这时皇上去给太后请安……结果皇上见了我,神情冷淡……”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拍拍她的肩头,将她轻拥入怀:“明瑟,你是襄吴国第一美人,你出身高贵,才艺俱佳,并不是你不好,而是时机未到罢了……”
这句安慰的话实在太蹩脚,但我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话。明瑟伏在我的肩头,抽泣道:“我不信!我不信!皇上最初明明是眷顾我的,在御花园里,他将我抱上圣辇,还对我说,他不会追究我装晕诬陷琼妃的事……还让我为他绣了一幅鸳鸯戏水的丝帕……”
我叹了口气,轻轻推开明瑟,从怀里掏出那块丝帕递给她:“你入狱之后,除了冷碧苑,兰林宫封了大半,我怕丢了,就一直帮你收着。”
她眼睛遽然一亮,将那块丝帕紧紧抓紧,急道:“姐姐,你帮帮明瑟好不好……我知道你现在在皇上面前很得脸……”
我心中暗惊,朝她看去。明瑟哭得梨花带雨,那双剪剪双瞳掉着粉泪,和以往一样柔美。可有什么东西,于悄然中扭曲变幻着,直至面目全非。
明瑟衔着金钥匙出生,自然比一般人多了一份矜贵,她即使在面对牢狱之灾时,眉目间也不改那份疏淡和骄傲。我一直都明白,身娇肉贵的她身处异乡,难免内心孤独,所以对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依赖感。可这样孤独无助的明瑟,从未如此哀绝地开口求过我。
是绝望了吧?
本来以为金风玉露的相逢,谁知心仪的人对自己越来越疏远,那样陌生那样冷漠,连初遇的调侃都吝啬施予。
我嗓音发哑:“明瑟,你这又何苦!”
她垂下眼睫,咬唇道:“连姐姐……都不帮我吗?”
“你可想过,也许受宠之后屡遭算计,也许机关使尽都不得真心,也许皇上根本不是你的良人……”
“姐姐!”明瑟嘴唇发颤,“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心下犹疑,想把江朝曦在那个夜里和我约定的事情和盘托出,但理智终究还是扼住了这一丝冲动。
不能说,不能说。
江朝曦的计划,只能他一个人知道。其他知道的人,下场只有死。
汗意从后颈,沿着脊背蜿蜒而往下,密密匝匝地出了一层冷汗。我躲避明瑟探究的目光,道:“没什么,只是我担心罢了……”
没有确定江朝曦的底牌的时候,就让所有的阴谋,都冲着我来好了。
明瑟垂下眼睫,容色凄凉,道:“难道姐姐防备着明瑟吗?若明瑟得宠,一定不会忘了姐姐,也不会争宠。”
妃嫔得宠的时候寻机向皇上推荐美人,之后再和那位美人照应着互保恩宠,也是后宫里常见的事。我听她如此说,心里百转千回,道:“你不要多想,我帮你就是了。只是伴君如伴虎,以后你要愈加谨言慎行,不可被皇上利用。”
明瑟奇怪地看着我:“利用……为什么?”
我握住她的纤手,凝重道:“你不要问太多,在他身边只记得不要透露关于襄吴的事情就好!”
明瑟情绪渐稳,在我的搀扶下站起身,道:“姐姐,还有一事我不明白,襄吴皇族和南诏齐王可有什么渊源?”
她就算不说,我也正想发问,于是奇道:“我也很奇怪,在这大战在即的敏感时期,齐王怎么愿意保你出来?”
她懵懂地摇头,道:“太后的态度也很奇怪……说不好!”
我轻蹙眉头,心头沉重,缓缓道:“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窗外响起了一声悠长凄凉的蝉鸣,昭告着此时已入残暑季节。青池里开了一整水面的荷花,可惜一直都无人欣赏,渐渐地萎靡下去,秋雨之后,彻底凋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