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冷碧苑,换了衣服,天边已透鱼肚白。水迷烟的效力还未散去,宫女们依然睡着。
我定一定神,悄然无声地翻身上床,然后将手缓缓伸入玉枕下面。玉枕的表面铺着打磨成块的玉石,其中用银线相串而成,中间是架空的铜架。我摸上了枕下三指的地方,有一个暗扣,轻轻拉开,手便能伸进一个凹槽。
指尖有温凉的触感。
它还在。
母亲送我的那枚羊脂白玉梳,还完好无损地放在玉枕里。
我轻吁了一声,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松了一松,接下来才发觉自己浑身疲乏无比。
小时候,我曾向母亲讨要过这柄玉梳。但母亲对我说:“云儿,这柄玉梳对我们洛家攸关重要,等你长大了,娘自然会给你。”
那时的我梳垂髫,扬着脸笑呵呵地问她:“是什么秘密?”
她蹲下来,正色道:“你要听话,不可以随意将这把梳子示人,不然会给洛家惹来灾难。”
我被母亲的神色吓懵了,呐呐地问:“可是母亲,如果毁了梳子,岂不是永远都没人知道那个秘密,洛家也就永远平安了?”
母亲垂下眼眸,抚摸着光洁滑腻的梳背:“如果这世间的事,也如云儿想得这般简单就好了。守着秘密,会埋下祸患,可若毁了秘密,也同样朝不保夕。”
我嘟起嘴巴,摇头说:“云儿不懂。”
母亲爱怜地摸摸我的头:“云儿,答应娘,今后嫁一户平常人家,再不要沾染这世间一丝一毫的富贵。”
爹爹清朗的声音传来:“清苏,你又和孩子瞎说什么。”
爹爹本不姓洛,他穷困潦倒的时候投靠了洛家,然后改姓洛,后来娶了母亲。我是么女,他是极疼我的。
我笑呵呵地扑倒在爹爹怀里,小手抚摸着他紫袍上的大蟒,任由爹爹下巴的胡须扎疼了脸颊。
那时候不懂事,爹爹软声哄我去乳娘怀里,我偏要糖汁一般的赖着,赖到肚子咕噜噜响,才肯跟着乳娘去吃点心。伏在乳娘肩头,我看到爹爹对娘无奈地摇了摇头,竟有几分难得一见的羞赧,抬手,认真地将梳子插上她的鬓发。
他们相视一笑。
清亮的天光落下来,仿佛一层银纱,披了爹爹和娘满头满脸。都是幸福的光泽。
不管什么秘密,不管什么天下,我只要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不分不离。
胸口什么地方,钝痛起来。我蜷曲着躺在床上,双眼肿胀,酸涩,直到模糊,再看不清眼前繁复华丽的云纱帷顶。
外厢有了一丝响动,我忙往脸上拭了一把,喊了一声“谁?”,接着便听花庐的声音轻轻传来:“娘娘赎罪,花庐睡得沉了,竟不知娘娘夜里可有什么吩咐没有。”
我垂眸道:“没有,你伺候我梳洗吧。”
昨晚没有怎么休息,眼下添了一抹鸦青,花庐用了好多的香粉才遮了大半。菱花镜里憔悴的容颜,足足粉饰了好久才掩了疲惫。
我有些发困,眼瞅着花庐梳的发髻也不是往日普通的灵蛇髻,便道:“花庐,简单一点便好。”
花庐小心地将一根金累丝镶珠簪插入我的髻间,又衬了几根溜金喜鹊珠花,才笑道:“娘娘素来崇尚节俭,但今天可不行,太后身体好了许多,各宫里今天都要去贺一贺,娘娘越是穿得喜庆,越是讨人喜欢,怎可穿得太素净,在人前落了话柄呢?”
我垂眸“哦”了一声。花庐帮我仔细抚平领边的褶皱,道:“娘娘刚入宫不久,太后的病就好了,这可是喜兆。”
我不以为然地一笑。太后病好了,各宫每日的晨昏定省也要恢复,怕是将来不能如现在这般自在了。
旁边有一名掌衣宫女跪着,手捧着托盘,盘中是一套金刻丝蟹爪菊花蓝底茜裙。花庐为我仔细穿好,正在系腰带,忽有宫女在外禀道:“奴婢有要事相告。”
我淡淡道:“禀吧。”
那名宫女名唤月如,是皇后分派过来的,在我宫里做了掌衣的领头宫女,我自然是防备了些,让她跪在纱帘外回话。
月如道:“娘娘,奴婢今早听闻手下的人禀告,库房的锁有些异样,似乎被人动过,娘娘要下旨排查一番吗?”
我对花庐道:“你去看看吧,若有丢失,定要追查。”
花庐应允,带月如前去库房了,大约三刻钟后才回来,伏在我耳后禀道:“是守库房的宫女仔细,觉得门锁有些不对,便禀了月如。奴婢已看过了,库房物品没少。”
我低声问:“守库房的宫女是谁?”
“是一个叫芊儿的。”
“果真是个细心的,处处留心。”我点点头,并未在意。
帘外响起脚步声,是一名传唤宫女进来,道:“娘娘,容妃到。”
我应了一声,起身稍整衣饰,掀帘接迎。明瑟款步进来,一见我便笑道:“姐姐,吉时快到,也该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了。”
我笑着应了。
一盏茶之后,我和她各自带了些贺礼,一路相携往慈宁宫方向去。
到了宫里,各宫妃嫔中只去了地位尊贵的皇后、很受圣眷的林婕妤、新晋的慧贵人,总算不落人后。
太后斜卧在塌上,见了我和明瑟,声音多了几分慈爱:“这就是襄吴来的两位公主?快上前让哀家好好瞧瞧。”
我有些意外,旋即转念一想:若是为了襄吴和南诏两国的关系,太后如此亲善也不难理解。
皇后在一旁笑道:“母后看着好,儿臣也是喜欢,那日两位妹妹回宫后,儿臣还分了好几十人给她们,行宫里一热闹,也省得想家了。”
太后对皇后颔首道:“你想得很是周到。”然后转而问我和明瑟:“吃穿用可还习惯?你们受了什么委屈,或是需要什么东西,直接告诉皇后,不用回哀家了。”
明瑟低头含笑道:“谢太后,瑟儿嫁入南诏,所闻所见样样都是好的,哪里有什么短缺。瑟儿和溪云姐姐既然入宫,就不是襄吴的公主而是后宫妃嫔了,今后定要好生服侍皇上。”
太后执了明瑟的手,喜上眉梢,细细地瞧了她,又瞧了我,道:“越瞧越觉得是两个妙人儿,哀家喜欢得紧。”
我笑答:“得太后谬赞,臣妾很是惶恐。”谢过太后,便落了座。
慈宁宫里的吃穿用度自然是顶尖的,正是暑热天气,但因顾及太后大病初愈,未开风轮机,殿内也并未置着太足的冰,一时有些闷热。殿中央的紫金猊兽香炉里燃的是龙涎香,闻着甚是香醇,只是久了就让人身子骨发酥。
我向太后和皇后请了安之后,又坐着说了一会话,渐渐觉得头昏脑胀,精力不济。明瑟坐在我身旁,眼力甚尖,一眼看出端倪,便处处为我挡着,等众妃嫔来得多了,没人顾及我们,才暗中用肘碰了碰我,低声问我:“怎地了?这么没精神。”
我想着定是今早回来时受了寒,加上殿内又闷热,才会颓唐如此,道:“没什么,可能昨晚睡得沉了,受凉了也不知道。”
她眼中尽是些关切之色:“也是,昨晚上下了场雨,可能是浸了寒气。我混在香料里带进来些治头痛发热这类小病的药草,等回宫让紫砂煎了给你。”说着,她压低声音道:“万万不可请太医,就算十分的难受,也需咬牙忍着。太后的病刚好,你带着病过来请安,万一被人知道了,指不定怎么传去呢。”
我心头一热,道:“难为妹妹这么记挂,本来晨起时就有些不适,自己大意,并未放在心上,要不就告假了。”
明瑟端茶,用茶盖子拨着茶沫,低声道:“告假也不妥,各宫都来了,就你没来,显得扎眼了。”
我端起青花盏,慢呷了口醲茶,这才觉得气力回来了几分。
这些人当中,数琼妃的容貌最是出挑,不知多少嫉妒暗羡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她虽是来得不算太早,平日里倨傲惯了,但也没失了礼数,和太后请安的姿态甚是恭敬。
听闻眼前的萧太后,当年入宫多年都没有生育,直到年届三十,才生了江朝曦。南诏立长不立嫡,南武帝子嗣空虚,又是后位空悬多年,立江朝曦为太子的诏书一下,母凭子贵,一夜之间,萧妃跃居后位,统领后宫。
如今她五十多岁的年纪,保养甚佳,身宽体胖,只斜卧在纱帷后,和我们说着训诫的话。
待请安礼毕,我跟在众妃嫔告退,往宫外慢慢走着。
谁知才出宫门,只听“哎呀”一声,皇后身边的琳荣姑姑被一个宫女撞得一个趔趄,头上的发髻都有些歪了。
“大胆奴婢,走路不长眼睛吗?冲撞凤驾,该当何罪!”琳荣忙攀扶着几个宫女,才站得稳了。
宫女发着抖,跪在地上,一下下地磕头:“求娘娘赎罪!求娘娘赎罪!”
那声音很熟悉。我拧了眉头,仔细端详那宫女的五官,发现竟是我宫里的侍婢。
我朝花庐望了一眼。她惴惴地在我耳边低语:“她就是向月如禀报的芊儿。”
我不动声色地越众而出,朝皇后跪下,道:“启禀娘娘,这宫女是臣妾宫里的,臣妾疏于管教,罪该万死,求娘娘赎罪。”
明瑟也跟着跪下,道:“臣妾是一宫之主,宫里出了这等不懂礼仪尊卑的奴婢,也是责无旁贷,请娘娘责罚。”
皇后闲闲地道:“本宫今日见太后气色甚好,心情舒畅,也不忍责罚你们,况且不是什么大罪,都起来吧。”
我和明瑟叩首谢恩。起身时,我瞥见芊儿谢恩起身之后,依旧发着抖,惊恐地避着我和明瑟的目光,眼中含着泪珠,摇摇欲落。
皇后本是要携着琳荣的手离开的,见她这样,不由得停了脚步,问道:“本宫看你好生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芊儿哆哆嗦嗦地答:“回娘娘,奴婢名叫芊儿,是今年初春新入宫的宫女,前几日娘娘命奴婢前去玉林宫,后来经容妃分派,去侍奉贤贵嫔。”
皇后冷了神情,一扫和蔼之色,蹙眉道:“原来如此,不过本宫已赦你主子和你无罪,那你为何仍是惊慌?本宫调教的宫女,怎能如此气度!传出去岂不让人闲话!”
芊儿嗫嚅道:“奴婢该死……奴婢只是怕容妃和贤贵嫔责罚。”
琳荣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句道:“该是怎样的责罚,让芊儿怕成这样。”
怒叱的是她,装同情的也是她。
芊儿一反常态,忽然大哭起来,跪地狠狠地磕头:“芊儿该死,芊儿该死!”
皇后若有所思道:“本宫起先还没注意,后来愈发觉得这蹄子不对劲,先是火急火燎,后来是心事重重,现在吓得磕头谢罪,保准有个什么事。”语毕便对着芊儿,提声厉叱一声:“你到底是怕着什么事,还不快快招来!”
我不知芊儿唱的是哪出戏,和明瑟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都暗自捏了把汗。
芊儿抽抽泣泣地说:“回禀娘娘……奴婢是冷碧苑掌衣饰的宫女,昨天是奴婢轮值……奴婢睡得沉了,醒来之后库房的锁有些异样……奴婢不敢疏忽,忙报告了掌衣的领头宫女,后来花庐姑娘来了,到库房清点了一下,并没有发现遗失,可是奴婢心里头不安,就在花庐姑娘离开后,私自将所有首饰都清点了一下,这一清点,奴婢发现了不对,万死不能辞……”
我心里“咯噔”一声。
皇后有些不耐:“到底是什么不对!”
芊儿道:“娘娘从襄吴带来的首饰,件件都登记在册,平日里娘娘很少使用,都装在库房的杉木橱里锁着……奴婢今早见橱子的锁好好的,开锁清查也只是为图个心安,谁知这一查,竟查出少了一柄羊脂白玉梳!”
羊脂白玉梳!
我挑了眉,看向芊儿。只听她继续道:“奴婢吓得半死,只好慈宁宫找同乡的安荣姐姐想想办法,结果太过仓促,冲撞了娘娘,奴婢该死,该死……”
母亲所赠之物,对我而言,意义自然不同。那柄梳子被我偷偷从橱中取出,藏于玉枕之中,每晚入睡前,定要在手里摩挲一番,以慰思乡。我每日的起居只让花庐侍奉,但考虑到宫中人多口杂,所以这件事连花庐也不知道。
而且我依稀记得,那柄梳子是洛家传家宝,关乎家族秘密。
难道有人想要那柄梳子,故意设计让我自己说出梳子的下落?
还是仅仅是拿梳子做文章,给我一个莫须有的罪过?
芊儿泣不成声,满脸是泪地伏在地上,额头早磕破了皮,渗出嫣红的血珠。
皇后的声音已有几分冷意:“贤贵嫔,依你之见,你如何处理?”
我不敢怠慢,款步上前,同时脑中的思绪纷杂而来。
今天每一件事都是如此巧合,分明是设计好了的。如今,没有那么多时间思索,我只能先设计保住那柄梳子。
思及至此,我恭敬地答道:“回禀娘娘,若是芊儿今日不提及,臣妾还真的忘记了从襄吴带了一柄梳子过来。那柄梳子估计是被什么手脚不干净的宫人顺了去,本宫打算阖宫之后严加搜查。芊儿素来忠厚老实,臣妾相信她不会做下偷窃这等不齿之事,但不立规矩,不成方圆,芊儿疏于管理,监守失职,臣妾决定罚她俸禄一个月,以儆效尤。”
皇后淡淡道:“贤贵嫔,你当然是要查!不过芊儿是是本宫指派的人,本宫岂能置身事外?”
我心里一沉,只得道:“皇后娘娘,臣妾宫里的细末小事,不敢劳烦娘娘……”
“这哪里是细末小事!”
慧贵人也是个无风不起浪的主儿,看着自己十指上红彤彤的蔻丹,慢悠悠地道,“臣妾人微言轻,不过看到现在,倒是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了。贤贵嫔,有皇后做主,你莫要推辞了,难不成……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琳荣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对我道:“贤贵嫔今早只是让花庐去看了库房?”
我只得道:“今早要给太后请安,所以本宫没有仔细查。”
琳荣“哦”了一声,反问道:“贤贵嫔心怀孝义,忙着给太后请安,自然无暇顾及这等小事。但奴婢方才看到容妃也是一脸惊讶,仿若对这件事恍然不知,于是奴婢好奇,贤贵嫔为何对一宫之主的容妃也守口如瓶呢?这件事,有什么让人难以启齿的呢?”
我压住胸中怒气,对琳荣道:“那是因为库房并未丢失东西,于是本宫自然认为是芊儿思虑过度,才没有向容妃提及此事。”
琳荣笑得高深:“怕只怕,那梳子不是被偷去的,而是送人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她们竟是想诬陷我私相授受,秽乱宫廷的罪!
皇后蹙紧了眉,凤眸中神色冰冷,道:“梳子事小,宫规事大。容妃、贤贵嫔,你们初来乍到,裁断上难免会有所偏差。各宫先回去,林婕妤、慧贵人跟随我一同搜宫!”
我和明瑟满怀担忧地对望了我一眼。
这么一恍惚,抬脚时身形便晃了一晃。幸而一双手擎住我的胳膊,我才得以站稳。
竟是琼妃扶了我一把。她今日化了一个梅花妆,眉心一点嫣红,更衬得皮肤白皙剔透。
上次在御花园时,她还是浑身敌意,今日扶我一把,让我有些意外。我淡淡道:“多谢琼妃。”
她的目光有些游离,并没有看向我,而是瞥了一眼花庐,道:“小心伺候你主子。”说完,向皇后福了一福:“臣妾告退。”之后,她便携了近侍宫女的手,扬长而去。
众妃神情冷漠地目送琼妃离去。我听到有人在窃窃地嗤了一句:“装什么清高样子,私底下还不是卯着劲爬高。”
我蹙眉不语,心头的疑云渐渐浓厚。
懿旨颁下,兰林宫包括冷碧苑所有的宫女都齐集正殿,鸦雀无声。
皇后稳稳地在坐在正座,拧眉喝道:“贤贵嫔丢了一只羊脂玉梳,是谁偷了去,快快招来,本宫可从轻发落。”
宫女们面面相觑,纷纷跪下,大喊冤枉。紫砂站在队伍之首,咬唇冷视,不言不语。皇后冷笑一声道:“难不成,那只梳子还飞了不成?”
林婕妤唇边浮起冷笑,向皇后禀道:“娘娘,看来只有搜宫了。”
我站在殿下,垂眸不语。事到如今,我算是看清楚了,芊儿是她们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她们无非只是要一个搜宫的理由。
皇后眯了眯凤眸,道:“搜宫!”接着又道:“不仅仅是冷碧苑,整个兰林宫,都要搜!”
明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是难堪。冷碧苑丢了梳子,却要搜整个兰林宫,这摆明了也将明瑟的宫女列入嫌疑范围。
一炷香的功夫,琳荣领着几名宫女急急地进来,神情复杂地看了我和明瑟一眼,跪下道:“娘娘,查到不好的了!”
“哦?”皇后淡淡一睨她:“查到梳子了?”
琳荣顿了一顿,道:“娘娘息怒,奴婢领人在容妃的寝宫的床下,查到了这个。”
她向身后的人递了一个眼神,有宫人捧上一个托盘。盘中是一个绸布制成的小人,上面贴着一张红纸,纸上写着几个字,应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巫蛊!
南武帝时代,后宫曾出过巫蛊事件。当时齐妃入宫,深受南武帝宠爱,不久便身怀六甲。彼时萧妃也同时怀了龙子。十月怀胎,萧后诞下的是一名皇子,而齐妃诞下的是一名死婴。
南武帝勃然大怒。后来有宫人禀报,齐妃是被巫蛊之气所伤。
查到后来,竟是齐妃在寝宫里私自用厌胜之术诅咒萧妃,也就是当今太后。没想到,巫蛊的不祥伤到了自己的胎儿。
南武帝龙颜大怒,将齐妃打入冷宫,并下令彻查,结果有数千宫人牵扯其中。齐家也因此受到重创,凭着赫赫军功才保住了一脉富贵。
那次巫蛊事件,让午门斩首的犯人的鲜血都流成了小河。到了江朝曦临朝,也早就下令严禁厌胜之术。(注:厌胜是指用法术诅咒或祈祷以达到制胜所厌恶的人、物或魔怪的目的。人们平常生活中也能时常能见到一些厌胜物,像雕刻的桃版、桃人,玉八卦牌、玉兽牌,刀剑,门神等等)
皇后脸色一变,命人将托盘呈上,拿起那个小人,拿起来瞥了一眼,便勃然大怒,将小人掷到地上,恨声道:“是皇上的生辰!”
林婕妤和慧贵人大惊失色,朝明瑟看来的目光已带了五分阴毒:“这个毒妇果然心怀鬼胎,请皇后一定要主持公道,肃清后宫风气!”
我心急如焚,对皇后道:“皇后,事情没这么简单,恐怕是有人诬陷!”
明瑟脸色青白,跪地道:“皇后,臣妾冤枉啊!”
皇后一挥宽大的衣袖:“来人!将嫌犯赫连明瑟拿下,交给掖庭令候审!琳荣,将兰林宫这些宫女领给永巷令看守,以防闹事喧哗!”
紫砂从队伍里扑出,牢牢地挡在明瑟面前,朝周围喊:“我家公主不会做这等下三滥之事!”
慧贵人乜斜了紫砂一眼,对皇后道:“娘娘刚下旨将宫女交给永巷令以防闹事喧哗,便有人以身试法,真是不将皇家天威放在眼中。”
皇后点了点头,道:“宫女紫砂,目无纲纪,胡言乱语,掌嘴!”
两名紫衣内饰上前来扯紫砂。明瑟死死拉住紫砂的手,颤声道:“皇后娘娘,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用刑啊!”
内侍冷笑道:“容妃,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有心管奴婢的事?”说完便将两人生生扯开。
大殿里响起了清脆的噼啪声。紫砂的脸很快肿了起来,嘴角渗出鲜血,但那个内侍满脸凶狠,手掌的力道丝毫未减。
我想起驿馆之辱,气得浑身发抖。这些人以前是无理由欺辱我们,现在是找借口来陷害。
即使江朝曦表明南诏有与襄吴修好的意图又如何,朝中主站派的势力想要达到出兵襄吴的目的,便容不下我们片刻的太平。
“诬蔑,有人诬蔑!”我从齿间吐出几个字。皇后一挥手,那名内侍顿时停止了掌嘴。
“琳荣,告诉她是不是诬蔑。”皇后的声音冷若冰霜。
“证据确凿,贤贵嫔怎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琳荣冷冷看我一眼,朝皇后道,“奴婢服侍皇后八年有余,可以对天起誓,这些巫蛊小人,真的是从襄吴公主赫连明瑟的床下搜出的!”
明瑟并不为自己辩解,但也不跪。一名宫人发了狠,一脚踢在明瑟的腿窝里。明瑟痛呼一声,跪在地上,发髻也跌得乱了,几缕青丝无力地从她光洁的额前垂下。
挣扎间,有物事从她怀里飘落。
是那块五彩丝绣的鸳鸯戏水绢帕。帕子从明瑟怀里徐徐飘出,最后委顿地落在地上。
明瑟眼角已起了泪意,瞅着那块丝帕,凄笑起来:“我诅咒皇上?!亏你们想得出!”
她想要挣出一只手来拾起丝帕,眼看指尖就要触到丝帕的边角,但一只云丝履的鞋便踩了上去,正踩在那对戏水的鸳鸯上。
琳荣冷冷地踩着丝帕,单脚用力地碾着。
“不!”明瑟的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她抬头朝琳荣喊,“大胆奴婢,我是襄吴公主,是皇上御封的容妃!这是我和皇上的约定,他要我绣了鸳鸯送给他!你该当何罪……”
我喊了一声:“明瑟!”便向她扑去,但旋即也有两名宫人从身后将我的胳膊紧紧抱住。
林婕妤显然被明瑟的话刺激到了,嫉恨的神色在脸上转瞬即逝,她转而掩口而笑:“赫连明瑟,皇上对你只是逢场作戏,要知道帝后情深,皇上对萧家也是青眼有加。你一个异族女子,只在御花园里与皇上见了一面,便妄想与娘娘齐肩?况且你用厌胜之术诬蔑皇上,皇上岂会对你再存一丝一毫的怜惜?”
明瑟尽管跪在地上,狼狈无比,依旧不失气度地斜睨了林婕妤一眼,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纵使皇上给了这世间女子无数恩宠,但赫连明瑟相信,他若是金风,我便为玉露!你们敢不敢让我见皇上,亲自口陈冤情?”
我心里一恸。明瑟,你可知江朝曦身为一介帝王,从未将情爱放在心上!
明瑟本是襄吴的公主,千宠万爱中长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若我一早就将玉梳的事交代出来,她又何必受这样的牵连?
母亲的话在耳边响起:“溪云,有朝一日这柄羊脂玉梳传给了你,你一定要用生命来保护它,因为它上面凝聚了我们洛家的一个惊天秘密。若是揭开秘密,我们洛家就会大祸临头。”
彼时的我,不谙世事,好奇地问母亲:“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毁掉秘密?”
母亲凝重地说:“云儿,你不懂。”
为了一个可能永远被掩埋的秘密,让明瑟受这样的牵连,究竟值不值得?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道:“臣妾和容妃奉诏入宫,为的是两国交好。容妃出身高贵,品性高洁,自御花园和皇上初遇之后,便对皇上倾心,她又怎会欺君罔上,做下巫蛊之事!”
“你们倒是很能拿两国情谊做文章。”皇后冷眼看着我们,“后宫妃嫔不得涉及朝政,否则论罪当诛,看来你们都需要好好教导一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干脆不争辩,对花庐道:“备辇,本宫要去见皇上。”
“皇上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慧贵人急不可耐地喊了出来,“洛溪云,巫蛊之事,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
我含笑转身,看着她有些扭曲的娇艳容貌,道:“明瑟若是定了罪,你们可快活得很!两国停战盟约上的墨迹未干,你们又可以借着巫蛊事件向襄吴发难了!至于我嘛,有了明瑟这个前车之鉴,皇上就算与襄吴有交好之心,也会对我百般忌惮,你们以后想怎么整我就怎么整我,对不对?”
皇后的脸色十分难看,正要开口发作,我瞅准时机又抢白一句:“对不对?”生生堵住了她的呵斥,气得她几乎要失了皇后的仪态,拍案而起。
林婕妤被我一番话激得张口结舌,愣了良久才对皇后道:“娘娘,洛溪云是不是有些失心疯?如此疯癫之人,什么做不出来?说不定,说不定巫蛊之事是她所做,不过是嫁祸给赫连明瑟罢了!”
皇后气得满脸通红,只满脸通红,重复地说着:“放肆,放肆,你们都反了!”
花庐早白了脸,拼命地扯我的衣袖。我不理她,若有所思道:“失心疯,会被关到哪里呢?掖庭,暴室,还是直接冷宫,天天喝药?请皇上裁断,还是请太后发落,皇后你会不会趁机来个大义谏言?”
皇后捂住心口,身子软软倒下。林婕妤慌忙扶着皇后喊:“皇后的心口痛发作了!”
大殿里的人乱作一团,请太医的请太医,抬人的抬人,拿热水的拿热水。
我脸上笑意未减,踱步到押着明瑟和紫砂的宫人身旁,对他们说:“你们最好别使什么阴招,等我回禀了皇上,会念及你们听话,给你们一个全尸。”
两名宫人面面相觑,一脸狐疑。明瑟嘴唇颤抖,泫然欲泣:“姐姐,巫蛊之事的矛头就是指向我的,你不要掺和进来!”
紫砂跪在一旁,嘴角渗血,对明瑟说:“主子,唇亡齿寒,你倒下了,沐清公主也坚持不下去的!我信你们都是清白的,可是若是皇上真的怪罪下来……”
她没有说下去,而是抬头看我:“贵嫔娘娘……紫砂懂你的苦心,紫砂给你磕头了!容妃是襄吴国皇帝最疼爱的公主,洛家是襄吴世代忠良,沐清公主有牺牲自己的决心,紫砂若能替,也甘愿替公主去死!”
我依旧笑着,心却一寸寸地寒了下去。紫砂比谁都明白,和容妃同居一宫的我,若是为明瑟顶罪,几乎找不出破绽。
花庐惊道:“紫砂,我家娘娘在想办法救容妃,你何出此言?”
明瑟猛然抽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扇了紫砂一巴掌,一字一顿道:“紫砂,休要胡言乱语!你说的,我不屑。”
紫砂原本肿胀的脸颊,被打得破了皮,渗出紫红的血珠。她怔怔地看着明瑟,流下来泪来。
我心头泛起一阵酸涩,慢慢蹲下握住明瑟的手,道:“公主,洛家世代忠烈,自然会保全公主。”
我并没有十分把握让他赦了明瑟。如果这条路走不通,我也只能施行紫砂之计了。
“你也是如此想我的吗?”明瑟眼眶中的泪终于如脱线的晶珠,一颗颗落下,“你以为我方才对紫砂的呵斥,是逢场作戏?我堂堂赫连明瑟,就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
我不知说什么好,站起身来,转身吩咐冷碧苑的几名宫女打开殿门。那几名宫女瑟缩了一下,低头避开我的目光,一动不动。
我冷笑一声,正欲发作,大殿中蓦然响起了一声厉喝:“贤贵嫔对皇后不尊,目无尊卑,理应受罚!谁敢擅开殿门,放走贤贵嫔?!”
是琳荣的高喊。
皇后鬓角早被汗湿,面色苍白,在琳荣的搀扶下坐起身来,将手上嵌珠描丝的珐琅护甲遥遥指向我,道:“将贤贵嫔拿下,廷杖二十!”
我冷冷地和皇后对视,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慢慢地举起。
琳荣难以置信地盯着我手中之物,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林婕妤和慧贵人,也是面无血色。气氛只凝滞了那么一瞬间,原本冲向我的内侍,顿时失了锐气,纷纷叩首谢罪,殿中的跪地声此起彼伏。
是江朝曦给我的那枚免死令牌。
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一道清亮的目光如蒲伞,遥遥地向我飘来,带着疑惑、震惊、绝望,还掺杂了别的情绪。
那是明瑟的目光。
我没有去看她,只僵直着手臂高举令牌,大声道:“开殿门!”
殿门打开的一瞬间,清亮的天光劈头盖脸洒下来,风呼啦地吹起我的披帛,如舞女美轮美奂的手臂。
天光最耀眼处,一队明黄仪仗迤逦而来。
“迎驾——”
皇后的声音有些惊慌,顾不上我和明瑟,从正座上疾步走到殿门敛袖跪下。
江朝曦一身墨蓝常服,从辇上稳步走下,威仪中透着一贯的闲散,轻袍缓带地朝殿内走来。皇后跪地道:“臣妾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她的声音有些发虚。
母仪天下又如何,权倾朝野又如何,她毕竟是不得宠的。
江朝曦扫了一眼殿内,将我扶了起来,皱紧眉头,转身对皇后道:“朕今日看折子看得乏了,想来兰林宫听听琴,怎么所见都是一片狼藉,到底所为何事?”
一整殿的人,独独我和江朝曦站着。皇后等人跪在地上,不由得有些狼狈。
待皇后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江朝曦眉心蹙得更深:“从兰林宫搜出了巫蛊布人?”
皇后一副病容,凄然道:“臣妾本是查冷碧苑失窃一事,没想到却查出容妃擅行厌胜之术,一时怒极攻心,心口痛竟发作了。”
江朝曦静了半晌,对皇后等人道:“都平身吧。”接着携了皇后的手,道:“朕一时急了,竟忘了皇后为整治六宫,操劳至此。”
皇后眼角含泪,道:“臣妾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
朱文恭恭敬敬地将那个巫蛊布人呈上,江朝曦瞥了一眼,将巫蛊布人狠狠地甩到明瑟面前,冷声道,“朕真没想到!”
明瑟反倒平静了下来,只淡淡地道:“臣妾冤枉。”
江朝曦目光阴沉:“冤枉?人证物证俱在,难道皇后裁断错了不成?”
明瑟咬唇,默默地看着那布人,一语不发。一旁的紫砂哭道:“贵嫔娘娘,你和容妃朝夕相处,最了解贵嫔的为人,你倒是说句话啊!”
紫砂为人再胆大现实不过,就算拂了明瑟的意思,也要暗示我为明瑟顶罪。
反正我手里有免死令牌。
明瑟却一把将紫砂推开,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我:“洛溪云,这是我自己的事!”
没有时间犹豫,我只能忽略她语气中的决绝和警告,跪地道:“皇上,臣妾有一事禀告,请皇上恕罪!那个巫蛊布人其实是臣妾……”
江朝曦打断了我的话,声音里不带丝毫波澜,道:“朕赐你免死令牌,不是让你来胡闹的。”
他低头看我,面容冷峻如冰霜。我一横心,大声道:“是臣妾用厌胜之术诬陷容妃,求皇上赐臣妾死罪!”
死般的静寂。
有那么一瞬,时光那么长,那么凉,黏黏地流过,堵得人胸口窒息。
而那个人,只用了一句话,便打破了这一切。
“传朕口谕,将赫连明瑟收押右治狱!”
掷地有声的一句,如匕首般锐利。我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臣妾愿一同前往右治狱,求皇上成全!”
江朝曦换了慵懒的口气:“溪云,朕知道你和赫连明瑟情同姐妹,但你不该拿自己来和朕赌!”
他上前一步,手指勾起我的下巴,暧昧地说道:“朕才不会冤枉朕的爱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