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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千宫阙莲步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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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因为我和明瑟按例要面见皇后,礼部送来几套色彩各异的嫔级宫装,穿戴都要合乎礼数,所以我顶着微熹晨光就得起身梳洗了。

眼看快到吉时,我和明瑟出了宫,早有领路的姑姑候在宫门口,一路倒也没耽搁,须臾便行至长乐宫。

长乐宫是皇后居所,自然是气势恢弘,老远便见宫檐上雍华昂扬的雀替,沐浴在明媚天光中。入了宫,园中牡丹芬芳,争姿夺艳,几乎要晃花人眼。待入了宫室,雕梁画栋,宫幔委地,别有一番端庄典雅之感。就连长乐宫最下等的打帘宫女,衣着气度皆是不凡。

我和明瑟依礼拜见皇后,只听一个温润的声音:“起身,赐座,琳荣看茶。”

叩首谢恩,直到落了座,我才得以抬头。皇后不过年届二十,五官精雅优美,头戴凤钗,红色大袖衣上是明晃晃的霞帔,正坐在榻上,细细看着我和明瑟。

盏茶功夫,皇后所谈不过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训诫和宫规,言谈之间并无半分敌意。我渐渐放了心,唇边噙笑,不料皇后冷不丁地问了句:“两位妹妹初来乍到,可曾想家?”

我和明瑟身份敏感,若回答思念襄吴国,只怕会落得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罪名。我心一动,抢在明瑟前头道:“回娘娘,臣妾不曾想家。”

皇后凤眸冷睨,颜面上已不见方才的和蔼:“妹妹这才离了几日,就想不起襄吴国了?可真有种‘乐不思蜀’的意味。”

好笑,乐在哪里,能让我和明瑟不去思念故国?

我故意不去品她话中的嘲讽,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娘娘,臣妾既然入了宫,宫里就是臣妾的家,身已在家,又何谓想家。”

“两位妹妹都是姿容倾城,尤其是贤贵嫔,很是伶俐。”皇后扫了我一眼,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盏,“太后身体不佳,两位妹妹不必去请安了。本宫有些乏了,退下吧。”

我求之不得,和明瑟裣衽行礼,退出宫外。为我们打帘的宫女,眉目间颇有几分不耐,礼数也不全,只草草行了礼就退了。

待行得远了,明瑟才蹙眉道:“南诏向天下号称礼仪之邦,可见徒有虚名,宫女个个都不懂规矩。”

长乐宫的宫女,仗着服侍一国之母,自然是矜贵许多,她们的好脸儿岂是容易得的?我虚推了她一把,嗔笑道:“好了好了,你眉心的‘川’字都可以夹得住一片花瓣了,回去我拿镜子给你看。”

明瑟面色稍霁,道:“这么快就回兰林宫么?我出来片刻,觉得外边比宫房里要清凉许多,想四处走走。”

明瑟原是一国公主,从高落低,猛然要过那种看人脸色的日子,心中自然是郁结难舒。

我道:“你若是嫌闷得慌,我们就挑偏僻的地方逛逛,应是不碍事。”

她目光微微一动,进而转喜,从金丝紫绡的袖端下伸出一双纤手,盈盈扯住我的衣袖:“姐姐可不许耍赖,说了就要陪瑟儿。”

我微微一笑。

南诏国的皇宫别有园林风味,花山翠木,廊腰如缦,雕栏玉砌,一步一景。有时明明走到九曲回廊的尽头,谁知一转角眼前就是豁然开朗的一片碧水,委实设计得精妙。

“姐姐你看,那边有株白芍,开得正好。”明瑟指着不远处,笑盈盈道。

花木扶疏处,透过枝叶掩映看去,竟真的有一株半开的白芍,随风送香,玉洁可爱。明瑟提裙款步,走下长廊,直直往那白芍的方向走去。

我看这处园子茂密,只有一条仅容一人的碎石小路,估摸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便宽了心,随她去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嗓音:“大胆,你是哪个宫里的?”

我心头一紧,听声辩位是明瑟的方向,忙分花拂柳地走过去。一个紫袍的公公一甩拂尘,满脸怒容地指着明瑟手里的白芍,颤声道:“你哪个宫里的?琼妃娘娘最爱的白芍,你也敢染指吗?”

明瑟有些紧张,但依旧挺直脊背,不以为意:“本宫怎么说也是主子,不过是一朵花,摘了还可以再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蹙眉上前,才得见这株白芍只是生在外头,临湖的园子里,遍地白芍,一眼望去仿若晶莹的白练。

那公公脸涨得紫红,刚要说什么,忽神色大变,朝我身后跪拜道:“奴才徐昌给琼妃娘娘请安。”

我忙转了身,和明瑟一起朝来人福了福:“臣妾容妃、贤贵嫔拜见琼妃娘娘。”

琼妃被一众宫女簇拥着,身后是明黄的伞盖,朝这边迤逦而来。她容色冷艳,身穿浅紫攒花锦绣宫装,一条粉色披帛绕过她窈窕的身躯。凤尾般的眼梢只一瞥,落在明瑟手中的白芍上,便移了开来。

花阴下有一处墨青石的桌凳,两个宫女在上面铺上青竹冰箪,扶琼妃稳稳坐下。徐昌谄媚地跪行过去:“琼妃娘娘,不关奴才的事,奴才回过神来,那芍药便被容妃摘了……”

琼妃摆摆手,声音清冷:“本宫让你守园子,你守的是个什么?拖下去,三十大板。”

徐昌浑身战栗,连呼饶命,被拖了下去。

据说,琼妃娘娘南宫思言,是南宫太傅的长女,凭清丽才情宠冠后宫,是仅次于萧家的第二大族。

我拉着明瑟跪了下去:“琼妃娘娘,臣妾和容妃刚入宫,不知这芍药是娘娘所爱,冲撞了娘娘,望娘娘恕罪。”

面上被她清棱棱的目光一扫,我顿觉颊边冰凉一片,只听琼妃悠悠地说:“如今可怎么是好?!花摘了固然可以再长,只是长出的那一朵,比不上之前的那朵惹我怜爱。”

我领会其意,伏地道:“回禀娘娘,容妃自幼体弱,经不起罚,臣妾愿连带容妃的那一份一起领罚,望娘娘息怒。”

“到底多娇贵的身子,要你替她罚?!”话音刚落,琼妃便厉声喝道,宫女无一不噤若寒蝉。

明瑟将一排细白如珠贝的牙齿咬上下唇,傲然道:“花是我摘的,要罚就罚我。”

我一惊,刚要开口,只听琼妃已凉凉道:“既然如此,那都跪着吧,等本宫赏完芍药,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琼妃罚我们跪,倒不如赏两个耳光来得痛快。我用余光瞥了眼明瑟,一向傲气的她此刻却面无表情,不见丝毫愤懑神色,不由得心生疑虑。

彼时初夏,到了巳时,日头就逐渐毒辣起来。暑气热浪蒸腾腾地从地面上掀起来,我很快便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坠下,浸湿了面前的泥土。

然而,这还不算最难堪的。来往经过的几个妃嫔宫女,给琼妃请安之后便会扫我们一眼,或幸灾乐祸,或冷眼旁观地离开。偏生琼妃耐得住性子,头上有伞盖和绿荫遮阳,十指纤纤,夹着用冰碗盛着的红艳艳的樱桃,一颗颗慢慢吃着。一旁还有公公取来冰块,把绣花团扇放在上面冰一冰,小心翼翼给她打着扇。

欺人太甚。

我只觉心口一团郁热无处排解,正要开口,只听身侧“咚”的一声,明瑟倒在了地上。

紫砂惊慌失措地上前抱住明瑟,哭喊着:“娘娘,娘娘你怎么了!救命啊,容妃中暑了!”

我直起身子,脊背酸痛,眼前蓦然一团眩黑,只知是太阳晒得昏了头,眩晕中只听琼妃令道:“敏儿,容妃中暑了,去把这碗冰水泼下去,给她降降暑。”

一个粉衣宫女端着一个青瓷碗走过来,我忙起身去拦,她倒是手脚麻利,手一抬就将那碗水倾在明瑟脸上。

“你!”我又惊又怒。

那名宫女冷哼一声,道:“贵嫔可是不满?琼妃娘娘可是为了容妃好。”

我忍住心头怒意,掏出帕子为明瑟拭水,抬手去掐她的人中。紫砂却挡开我的手,拇指抢先按在明瑟的鼻翼之下。

我微诧,沉吟一下,立起身来欠身对琼妃娘娘不卑不亢道:“娘娘,容妃有恙,还请免了她的责罚,宣太医前来来诊治。”

琼妃冷眸一眯:“本宫才罚了她多久,她哪那么娇贵,怕是装晕的吧?”

我怒极反笑,手握成拳,忽听紫砂惊叫起来:“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明瑟躺在紫砂怀里,面皮发紫,嘴唇发白,浑身抽搐。我心一沉,上前握紧明瑟的手,只觉根根玉指冰凉无比,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紫砂哭喊着道:“奴婢也不知,娘娘方才只是中暑,怎么泼了水掐了人中,反而加重了呢?”

对了,那碗水。

我凝眸往那名叫做敏儿的宫女手中看去,她手中的碗已空了,若是那水有什么古怪也毫无对证。敏儿被我盯得发了毛:“水是娘娘让我泼的,你干嘛这么盯着我?”

我冷笑:“你若不心虚,怎知我盯着你是因为那碗水?难道你知道水里有不该有的东西?”

“大胆!”

琼妃话里已带了薄怒:“贤贵嫔,你质疑敏儿,就是质疑本宫!你有几条命担得起?”

我勾了勾唇角:“臣妾不敢。不过琼妃娘娘若是无加害之心,还是宣了太医来为贤贵嫔诊治才是。若是耽误了,惊动了皇上和皇后,指不定怎么怀疑娘娘呢。”

也许是明瑟的状态实在是不好,琼妃的怒容中添了几分不安。她娥眉轻蹙,命人去请太医。

我喊过早吓呆了的花庐,拍了拍紫砂,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是将你主子弄到阴凉的地方,等太医前来。”

紫砂抹了泪,才和我们合力将明瑟扶起来。刚将明瑟扶到石桌旁落座,就听遥遥的,有人朗朗笑道:“何事这么喧哗?”

转眸望去,来人大约双十年华,乌墨的发丝束在玉冠中,峭直的剑眉几入鬓角,一双黑亮的眼瞳虽含笑意,眸光却如深潭般让人看不透彻。

琼妃面容淡然,迎上去朝来人欠身一拜:“皇上,臣妾方才在赏花,责罚了两个败兴的奴婢。”

那句“奴婢”气得紫砂咬牙切齿,手握成拳,指骨发白。

原来,来人就是南诏皇帝江朝曦。

传闻他手腕狠辣,心机重重,九年前因黄河灾民一事被废黜太子之位,当时朝堂上下都以为他一生只能以瑞王自居,没想到两年前他竟然拥兵自反,一夕之间逼宫登基。之后便广积粮,兴兵马,征战南北,大有一统天下之势。

若不是北方匈奴南下,牵制住战场后方,他就能领着三十万大军夺下上安,灭了襄吴国。思及至此,我倒抽一口冷气,垂目看着他衣摆上扭缠的行龙和海尖云纹,欠身一福,道:“臣妾贤贵嫔拜见皇上。”

“都平身吧。”

江朝曦着一身明黄暗纹绣龙的衮服,负手而立。我撩眼望了一望,目光触及他的面容,只一瞬便让我顿觉浑身冰凉!

那带着阴鸷之气的五官,满是玩味的表情,更显眼的是腰间坠的那块兰草玉坠,和九年前毫无二样。

记忆中,那个买命的少年负手而立,嘴角蓄着一抹淡笑,身侧的弓箭手朝着我的方向,拉了满弓!

那恐怖的场景,曾无数次狰狞无比地出现在我的噩梦里,让我寝食难安。

他,竟然就是江朝曦?!

难怪江楚贤曾让我误认为是锦袍公子。他们本是兄弟,面容自然有几分相像。

我脑中飞快地回想,九年前江朝曦之所以招惹我,是因为我是洛家人。如今我和亲南诏,身份自然是瞒不住,那么——

那么江朝曦定是知道我就是九年前,从他手下逃脱的孩童?

我一颗心顿时惴惴起来。

江朝曦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角呈现一抹笑意的弧度,眸光却冷得冰雪不化。他缓缓道:“你就是来我南诏和亲的公主?”

我有些不自然,屈身拜道:“回皇上,臣妾是沐清公主。”

两道锋利目光定在我颊边片刻,江朝曦才收回目光,转向明瑟道:“这位是……”

紫砂哭着跪地磕头:“回皇上,容主子册封之前,是襄吴的正德公主,没想到刚入宫就遭到暗算,求皇上给容主子做主啊!”说完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皇上,臣妾若是光天白日里下毒,怕是难免落人话柄,试问臣妾怎么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待太医来医治,自然会水落石出,请皇上明察!”琼妃不紧不慢道,分明是有了把握。

江朝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朕自会查明一切。”

我见琼妃说得笃定,不像作假,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明瑟的变故来得未免太快、太凑巧,难道……

难道是明瑟装晕,让紫砂帮衬,暗中服了什么药物,才弄成了这幅样子?

我心中讶异,侧目偷偷看向伏在石桌上的明瑟。果不其然,她那双鸦翅般的睫毛微微颤抖,如若不是现场纷乱,恐怕早被人看了出来。

她们主仆二人设计,想要将脏水泼到琼妃身上。可琼妃是炙手可热的宠妃,在朝中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如何能扳倒她?怕是不仅连汗毛都伤不得她一根,还和她结下不解之怨,平白树下最惹不得的敌人。

我心乱如麻,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过此劫。眼下只剩一个法子,就是提醒紫砂不要再轻举妄动。可我无论如何暗示紫砂,她总是躲开我的目光,低声哭泣。

正说着,太医满头大汗地赶来,为明瑟把了脉之后,道:“容妃这是近日积劳过度,心生郁结,在日头下跪了些时候,所以才体力不支,暑气浸身,中暑昏倒……”

江朝曦面色一冷,呵斥道:“还不快医治!”太医磕头如捣蒜:“是,是。”

紫砂原本低头抹泪,蓦然抬眼,脸上挂着泪痕,冷冷道:“奴婢斗胆禀告皇上,娘娘面色发紫,哪里只是中暑?而且敏儿方才泼了一碗冰水,按理说能缓解中暑,怎么不但不解暑,反而加重了呢!”

我叱道:“紫砂!”然后转身对琼妃道:“臣妾调教无方,宫人胡言乱语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息怒。”

琼妃睨我一眼,不紧不慢道:“贤贵嫔,你别急着下定论,本宫身上的脏水还没有洗清呢!有皇上在这儿,是非曲直定能辨个明白。”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如今骑虎难下,踌躇间,忽听江朝曦道:“琼妃,你事先可知她们是来我南诏的襄吴公主?”

那声音是凉凉的,不带丝毫的热度。

琼妃怔了一怔,恭声道:“回皇上,臣妾知晓。”

“那你可知,两位公主来我国为妃,是为了履行停战盟约,为了两国百姓得以太平度日,休养生息?”

“臣妾……谨听皇上教诲。”琼妃改了口风,有微小的汗从她光洁的额上渍出,语气中仍是不卑不亢。

江朝曦斜斜地一睨她:“不过是一朵芍药罢了,你就小题大作地罚她们,她们若出了什么事,你要置南诏于何种境地?你知道花无百日好,要趁着好时候赏一赏,但你可知道——我南诏的江山要的不是百日好,要的是万世千秋!若因为区区白芍毁了两国和气,因战乱国力受损,届时谁最该受责罚?”

云淡风轻的语调,说的却是山河震荡这样的危言。琼妃低头道:“臣妾知罪。”

她是当朝宠妃,看起来并没有像传言那般受宠,性子也冷了些。

我没料到江朝曦会出面摆平此事,心中暗自讶异。趁着这当口,我狠狠瞪了一眼紫砂,她有些瑟缩,呐呐着低下头去。

“皇上,微臣已给容妃开了方子,服下并无大碍了,不过还需要娘娘多加休息才是。”太医收起银针,向江朝曦进言。

“着人抬驾,护送两位娘娘回兰林宫。”

我盈盈一拜:“臣妾替容妃谢皇上恩典。”说完,便眼波流转,示意紫砂扶起明瑟。

未等回神,一道阴影蓦然压了过来,如擅隐伏击的灰蛇,让人防备不着。只见江朝曦陡然欺身前来,双臂一展用力,便将明瑟打横抱起!

我惊得一竦,差点失声喊出来。琼妃立在原地,敛起长眉,唇边漾起一抹淡笑,神态自若地道:“臣妾恭送皇上。”

江朝曦没有回头,只“嗯”了一声,径直向一前一后的步辇走去。宫人恭敬地掀开帘子,他优雅地倾身入座,依旧牢牢地把明瑟搂在怀中,两人很快隐在重叠绰绰的锦绣帘影里。

“起驾。”

我独自一人坐在后面那辆步辇中,绢帕被我绞出数道印痕。站在琼妃的角度尚且看不清晰,但于我,却是看得分分明明——被打横抱起时,明瑟一时受惊睁开了眼睛,嘴巴却被江朝曦立刻捂住,不得出声。

我不知江朝曦到底是何用意,加上九年前就已经见识过他的阴狠性子,一路忐忑不安。兰林宫早得了消息,宫人们皆跪在宫门处恭候圣驾。江朝曦径直往内殿里走去,将明瑟放到镂空雕花梨木床上,一把将帐帷遮了。

他不说话,目光在我面上逡巡。我不敢造次,低下头在地上跪着,心乱如麻。半晌,忽听宫外一阵喧闹。江朝曦终于开了口:“何事如此喧哗?”

一名宫女从外面进来,禀道:“皇上,是诸宫的娘娘派宫女们来给两位娘娘送礼物。”

江朝曦冷笑一身,走到我身旁:“起来吧。”我暗自松了一口气,道:“谢皇上。”

出了内殿,只见一队队穿半臂纱裙的宫女手捧金盘鱼贯而入,向我和江朝曦行礼。那些宫女手中捧的金盘中,分别置着玉器古玩、绫罗绸缎、步摇珠翠等物,琳琅满目,光彩夺人。

“回皇上、娘娘,皇后娘娘说兰林宫人手缺乏,特指十二名宫女来服侍两位娘娘,并送来金玉绕丝嵌绿松步摇一对、雕花濯绣臂钏一双。”

“琼妃娘娘向皇上请罪,给两位娘娘送来玉脂瓶一对,南海东珠一斛。”

“这件江南织绣的缎子是悦嫔娘娘……”

江朝曦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她们,径直往外走去。我如临大敌,紧步跟上,不想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停步,一个猝不及防,额头堪堪撞上他的肩膀,鬓上的金钗缀珠陡然碰撞铿擦,发出细脆的声响。

身后的宫人未料到是这种情况,跪了一大片。瑞脑的清幽香味扑鼻而来,我面红耳赤,偏生他回头看我,将我的窘态收入眼中。

正在尴尬,只听江朝曦道:“她们真是一群见风使舵的东西,看人眼色的本事比谁都好!贤贵嫔,你说是不是?”

他的意思是,那些妃嫔在是试探他?

我有些不知所措,佯装懵懂道:“臣妾愚钝,未明圣意。”

江朝曦仰头哈哈一笑:“每个人其实都盯着朕呢!朕如果对你们有宠幸的兆头,他们便给你们好脸儿。若是朕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厌弃,她们就会对你们群起而攻之。”

我局促道:“臣妾刚入宫,不懂宫里规矩。”

除了这句似是而非的话,我真不知如何应对他犀利的话锋。

他一把钳住我的下巴,饶有玩味地道:“愚钝?不懂规矩?洛家在襄吴虽说今非昔比,好歹也风光过不少年头,你会连这点都看不出?在朕面前,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果然早知道了我的身份。

我忍着下巴上传来的痛楚:“有人死在明白上,还不如稀里糊涂地活。”

关于南诏的朝堂,我自然是明白的。

南诏朝堂分两派,一派大臣主张对外征伐,理由是新帝登基,应该振奋国威,扩张版图。

一派大臣主张休养生息,纳谏说南诏建朝仅数十年,连年征战,百姓不堪其苦,加上先前立下战功的臣子权势渐大,应先稳固皇权,防止朋党之争。

两派大臣吵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当场立见高下,落在南诏帝江朝曦眼中,却如同一场好戏,只得他唇角微微一漾。

江朝曦对两派大臣的意见都不置可否,却真的签了停战盟约,同意和亲一事。主和派纷纷击掌而庆,觉得自己在政见上扳倒了主战派一局。

主战派却没有放弃,因为江朝曦签订的停战盟约又十分霸道,似乎故意激怒襄吴国,挑起战事,南诏很快就会发动新一轮的战争。

可是江朝曦却又一次出人意料,大大方方地将襄吴的公主、进贡全部收纳下来,乐哉哉地让两国的局势一下子太平了。

于是,江朝曦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停战,谁都摸不透了。

两派大臣摸不透的时候,就会用试探的方法。

这就是政治。天子最大,谁揣测得出君心,谁的仕途就能占上风。

后宫是朝堂的缩影。妃子不得参政议政,但皇后和每位妃子分别代表着主站派和主和派的家族利益。她们为了试探圣意,有意无意地对我和明瑟欺凌一番。

今日江朝曦如此反应,可以看出他对于停战盟约是有一定诚意的。那些妃嫔之所以送礼物过来示好,也大概是如此认为的吧。

不过,我依旧不能掉以轻心。

思及此,我压住心惊,继续道:“皇上就算让臣妾明白了,又能如何?”

江朝曦似笑非笑,并未回答,只松开我,拂了袖子继续往外走。

我跟了几步,不料跟得太急,甫一出殿门便是一个趔趄,还未等我站稳,江朝曦已经回身稳稳地扶住我的身子,和我四目以对。

我尴尬起来,想要挣脱,他却加了手上力道,不容我离身。一时间,他温热的气息扑在脸颊、耳垂、脖颈上,丝丝绕绕的痒。内室的宫女都红着脸低了头,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倒抽一口冷气,任由他紧紧地按住我的腰肢,让我和他的身体紧密相贴。江朝曦轻笑一声,附耳低语道:“今日三更,来重华殿见朕。”

“重华殿?”

我心中讶异,想要婉拒,却不知从何拒起。

犹豫间,他已松开臂膀,再不看我一眼,抬脚便往外走去。

我忙带着一众宫女送驾,步伐纷乱,脑中却是飞闪过无数念头。

圣驾走远,我徐徐起身,冷声道:“紫砂跟我入内,其余人等一概在角房等候!”

紫砂惴惴地跟在我身后进了内室。我一拉帷帘,果见明瑟红着脸坐在床上,云鬓因为这一番折腾早凌乱了,一缕青丝粘了汗水,贴在细长的颈边,更显得她肤色白皙。

我淡淡道:“公主醒了,看来没什么大碍。”

明瑟很是不安,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紫砂,咬了咬唇道:“溪云是在生气瑟儿装病一事吗?可是那个琼妃太欺人太甚,我又何必甘心鱼肉,任人刀俎?”

我上前一步,目光密密掠过她红得有些异样的脸颊,转身问紫砂:“紫砂,你给你家主子服用了什么药物?”

紫砂忙磕头道:“紫砂不敢欺瞒贤主子,公主幼时就对蛇胆过敏,一旦闻了蛇胆的气味,便会面色涨紫,如生了大病,但对身体无碍。”

紫砂的蔻丹有些发紫,有些微异样。

我想起当时她曾反常地推开我的手,为明瑟掐按人中,原来就是打定了心思行这一步棋。

“下去吧,将手指甲洗干净。”

等紫砂低头退了出去,我转身看明瑟。她低头坐在榻上,眼神中闪闪烁烁。

我轻握她的纤手:“明瑟,我们今日面对的不是安素姑姑,而是当朝宠妃,若是真让皇上认了真,一旦查明了真相,怪罪下来,我们就是欺君之罪。”

她扁了扁嘴,道:“我暗示紫砂行此下策只是为了自保,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也没有那么糟……”

闪念如一条银亮的细线,倏忽从心头划过。我抬眸看她,浅金色的日光从窗棂洒进来,落进她的瞳仁,发出非同寻常的温柔的光泽。

我默然不语,半晌才道:“皇上抱着你坐在轿子里,说什么了?”

“皇上对我很好,说不会为难我……”明瑟面有羞涩,有些忸怩。

我深呼吸一口气:“他是南诏的皇上,你是襄吴的公主……”

“我已经是容妃了。”她蓦然扭头看我,长长的睫毛在她的颊上投下鸦色暗影,“入宫前,我一直仇恨着他,是他逼得父皇丢了大片的肥沃土地,是他杀死了数以万计的襄吴百姓,是他让我背井离乡地来到这里……但是方才他抱起我,臂膀是那样有力,我靠在他的胸前,第一次感觉到,我千里跋涉来嫁的男人,是他。”

我愕然,抬手扶了扶她鬓上的步摇,正色问道:“你动心了?”

她脸颊绯红,半晌才答:“他……他声音那么温柔,说不会因为我装病而罚我,还说愿意和襄吴国修好,说话的时候,他的笑容温润又谦和……溪云,他有心和襄吴交好的。”

我站起身来,冷然道:“公主,你忘了赵起将军了吗?他忠心耿耿,百战不挠,是襄吴难得的大将,但南诏的皇帝一句话,襄吴国就将他杀了。南诏的皇帝存的什么心,你还不懂吗?”

“那我寻机杀掉皇上,或者守身如玉终老一生,这样才是你想要的结局?”明瑟有些激动,喘息让她的胸口起起伏伏。

是啊。

我和她都是棋子,年华尚美的棋子。可惜棋落棋盘,命运如何走向都由不得自己。即使心存对故国的大义,但凭一己之力,又能改变和挽回多少?无论是玉碎还是瓦全,都让人伤心扼腕。

我垂眸不语。明瑟红了眼睛,转身离去,纻丝的拖尾在铀彩暗青砖上迤逦而行,一丝伤感的呻吟荡在空中,尾音渐渐消逝:“溪云,为何你不懂……”

我的确不懂。

我不懂情字到底何解,让自古以来无数男女飞蛾扑火,让明明铿锵坚定的心意,被甜饴的诱惑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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