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理好衣服和头饰,定了定神,慢悠悠地掀开车帘一角,看见车下立着一位大约四十岁左右的老宫女,从服饰装扮上看,确实是个姑姑,便凉凉开口问:“有劳安素姑姑,姑姑奉旨前来,想必带了令牌吧。”
她冷冷地睨我:“怎么,公主还信不过奴婢?”
安素姑姑出言不逊,定有主子在后面撑腰的,只是我没想到,南诏国连虚与委蛇都懒得做。
我压住怒气,淡淡道:“本宫的意思是,我这手下的近侍足足有几十人,她们向来守规矩守惯了,没有看见令牌,她们信不信姑姑本宫可拿不准——所以姑姑不如拿出令牌来,大家都好办事。”
她听了,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估计一口气憋在胸中,半晌才哼了一声,依旧没有拿令牌出来,扭身便离开。
我将车帘掀得大了一些,竟看到包围我们的都是执着刀枪的士兵。
明瑟坐在一边,微微生怒:“南诏国的宫人,都是如此目中无人吗?”说着,便要下车。
我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道:“妹妹,万万不可。”
安车在半途上无故出了岔子,手下的人没有一个来向我们知会一声。方才出去的紫砂和花庐,这么久了也没见人影。十有八九,是南诏国那边来的刁难。
突然有女子的哭声和求饶声隐隐传来,前车有,后车也有,起初是几声,后来是一大片,隐隐夹杂的还有几声厉喝。我按下心惊,屏住呼吸,听那些女子的哭嚎声再熟悉不过,全部是我们的近侍,其中还有紫砂的叫骂声,紧接着是脆生生的一个巴掌声。
明瑟颤声问:“姐姐,难道……”
我默默地看她,点了点头。挑衅来得这样快,我和她都如此冷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有些事,躲不过,避不开,只能去面对。我的心无限下落,溺在一片九尺冰水中。明瑟坐直了身子,高昂着头,攥住我的那双手,指骨发白。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哭喊才如江上波浪,渐渐平息了。
帘子“刷”地被人掀开,安素姑姑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奴婢方才奉命给近侍们验身,现在还请公主给个方便。”
“验身”两字,无比刺耳。我再也忍不住,猛然推开她,不由分说地下了车。车外是一圈士兵,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循着哭泣声,进了其中一个车驾,顿时大吃一惊。只见花庐和几名近侍宫女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地躺在地上,裸露的脊背、大腿上,全是青紫的瘀块,严重的已经破了皮,血迹斑斑。一旁站着几名老宫女,正得意洋洋地翘着兰花指,悠然喝着花茶。
花庐见了我,一张脸肿得老高,哭着爬到我脚下:“公主!公主救救花庐啊!”
几个近侍宫女也像看到救星一般,拼命往我脚下靠,哭得梨花带雨。从她们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我知道了这几个正品茶的南诏国宫女,打着验身的借口,将她们的衣服强行脱光,用指甲使劲抓、掐、拧她们,稍有不从就耳光伺候,拳打脚踢。
我原以为老宫女会将近侍宫女打骂一顿了事,但是眼下事情远远没这么简单。这些老宫女自幼进宫,在勾心斗角暗无天日的深宫里,人性早就扭曲了的。她们平时天性受到压抑,毫无生活的乐趣,一旦寻到发泄的契机,便会用无比变态残忍的手段对付自己的同类。
“她们的话可属实?”我厉喝一声。
一个老宫女没想到我会如此声色俱厉,手一抖,茶汤泼到自己的手背上,烫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她薄怒,索性将手中的茶水系数往花庐身上一泼,阴阳怪气地答:“是又如何?奴婢只是奉旨行事,公主若有不满,就请跟奴婢的主子说去。”
花庐的背上顿时被滚烫的茶汤烫得一片红肿。我忙扶起她,将衣服为她穿好,极力忍住泪意。
花庐红了眼睛,咬唇说:“公主,紫砂被她们带到另一辆车上了,也不知如何了?”
话音刚落,便传来明瑟的呵斥声:“住手!放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心知不妙,忙转身下车,只见明瑟被几个老宫女死命拉着,而紫砂衣衫不整,被一个老宫女连拖带拉地按在地上。那老宫女边撕扯紫砂的衣服,边高声骂:“验验身又怎么了?看看你们有没有藏着利器,有没有藏着秘药,有没有藏着祸心!你这个奴婢抗旨不尊,我就在光天化日下剥光你的衣服,看你还嘴硬不?”
紫砂只哭喊着:“求玉德公主,沐清公主救救紫砂!”可是过多的挣扎只是让雪白的皮肤裸出更多。周遭的士兵面无表情,站立如石雕,将凄惨的嚎哭置若罔闻。
安素姑姑此时一幅看好戏的样子,走到我和明瑟面前,假笑说:“主子有令,不光公主的近侍宫女要验身,公主也要配合奴婢,让奴婢验一验。我想两位公主都是聪明人,断不会为难奴婢,让事情收不了场的。”
这是变相的威胁,若我和明瑟拒绝验身,只能落得紫砂的下场。明瑟脸白如纸,气得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料想安素姑姑大小是个头目,淡淡地开口道我继续说:“姑姑奉命而来,本宫岂能为难你们?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安素姑姑大概没料到我如此淡定,不由得怔了一怔,挥手让那几个老宫女住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公主,我们也是奉旨行事,而且上头说了,两位公主也要验身过后,才可入宫。”
我波澜不惊地答:“原来如此,那本宫这就上车,让你们好好验一验。”
明瑟将紫砂藏在身后,拉着我的衣袖,压低声音,恨声道:“姐姐!我们凭什么怕她们?大不了拼个玉碎!”
我摇头,玉碎固然可以保节,但是若是连命都没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我走到车旁,做了一个手势道:“姑姑,来吧。”
姑姑冷然一笑:“听闻沐清公主之前是洛氏臣女,到底还是比打小就宠在深宫里的懂分寸。”说着,领着几个老宫女向我走来,那眼中绽露的凶光似乎要将我生吞活剥。
待她走近,我猛然出手,一把将她头上的银簪拔下,退后几步,将尖利的一端死死抵在自己脖子上,寒声道:“退下。”
那个姑姑一头花白头发顿时披散下来,狼狈不堪,原本又惊又怒,但一见我一幅想要自戕的摸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诺诺道:“公主,你这是何意?”
“退下!”我狠狠地盯着四周,声音如断裂的帛布。
那些围观的士兵反应过来,向我靠拢。我将手上的力道狠了狠,冷冷觑着四周:“都给我退后!否则我立刻血溅当场!”
手上的力道加大,我咬牙忍住感觉痛楚,接着感到皮肤上有温热的液体流出。
“公主自戕,是不把两国的和约放在眼里吗?”姑姑想通了其中关节,大声道,“一旦和约撕毁,两国又要开战,到时候生灵涂炭,尸原遍野,这后果公主担得起吗?!请公主三思!”
“请公主三思!”士兵们异口同声地喊。
我好笑地扫了她一眼,恨声道:“姑姑太抬举我了,本宫就算是死,这笔账也算不到两国的和约上!你徇私枉法,公报私仇,以验身为由侮辱本宫和玉德公主的近侍宫女,本宫不堪受辱,对你呵斥几句,谁想姑姑丧心病狂,用头上银簪刺死本宫!姑姑,这笔账该这么算,对吗?”
安素姑姑道:“簪子是公主自己抢去的,奴婢并无加害公主,莫要冤枉奴婢!”
“冤枉你又如何?”我话中一片煞气腾腾,“别忘了,这簪子可是姑姑你的!若本宫有三长两短,簪子就是你杀人的证据!”
安素姑姑愣住,不甘心地声喊:“众目睽睽之下,公主何出此言?天下人会信服吗?”
“好一个天下人!”我冷笑,“你也知道要天下人信服!我的近侍宫女受了私刑,我死在你的银簪之下,你所谓的证人也不过是南诏国军士,这已经足够天下人揣测了!你说,你就算有一万个证人又如何?”
她哑口无言,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待到事情闹大,襄吴国国丧事小,南诏国无信事大!天下人都会说南诏国出尔反尔,和亲毫无诚意!西蒙大地长年战乱,南诏国和邻国的关系也是非战即盟,若南诏国落得一个言而无信的指摘,邻国和南诏纷纷解除盟约,这罪名你担当得起吗?”我毫不留情地将其中利害一一说来。不出意料,周围的人皆是目瞪口呆。
明瑟明白过来,神情倨傲,缓缓说道:“安素姑姑,只要本宫有一口气在,就会禀明两位君主,说你蓄意刁难,想挑拨襄吴国和南诏国关系破裂!你身为后宫一介奴婢,有如此野心实属异常,刑部定会彻查你是否是别国细作!”
我赞许地看了明瑟一眼,回头便见安素姑姑抖如筛糠,跪地大声求饶:“公主,奴婢知错了,求公主开恩!奴婢不该阳奉阴违对公主不敬,奴婢不该目中无人动用私刑,可奴婢真的是奉旨来迎接公主的!沐清公主你就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吧!”说着,竟重重地磕起头来,额头上很快就出现一抹血色。
我冷冷地扫向周围的士兵:“把我们的人放了,都退后!”
他们面面相觑,稍作迟疑,开始后退。那些护送安车的襄吴国军士,原本都被扣押在后方,眼下都被放行,哗啦啦地围到我和明瑟身旁,怒目看向南诏国军士。
我没有放下银簪,依旧漠然地看着那一道道充满憎恶、探究、鄙视、担忧、震惊的目光。此时已是初夏薄暮,夜风带着几分暑气蒸腾而上,我的脊背上却是密匝匝一排冷汗。
南诏国的宫女和军士也不轻松,纷纷跪地:“卑职愿领罪!请公主息怒,请公主爱惜圣体!”
情势发生了转变,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反扑。不如再刺狠一点,让他们彻底记住我沐清公主,我襄吴国不可以随意践踏!思及此,我猛然举起银簪,在一片惊呼中向脖颈处狠狠刺下!
手腕突然遇到一股阻力,被牢牢地钳住。与此同时,腕上吃痛,我不由松手,那根银簪“叮”地一声落地。
“公主,见好就收吧。”头顶有浅淡的声音落下,饱含天生的威仪,不容违抗,不容置喙。
我迎着天光看去,却被他一身月白锦袍晃了双眼。待定神,才看到面前立着的男子乌发高束,姿容清贵。他原本是逆光而立,身形如雪中孤松,向晚的金灿天光都揉碎在他的两鬓,如金箔闪耀。我有些恍惚,待看清他一双墨眸里的冷意,才回神过来,挣脱手腕,踉跄后退几步。
风丝吹过,我觉得脖颈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低头适发现血花已绽满前襟,心里也是有些后怕的。
恍惚间,我听见他转身命令道:“毅军奉命前来迎接公主,护主不力,各领军棍三十,安素姑姑杖责十军棍。”
此言一出,安素姑姑顿时面无人色,吓得瘫软在地,另外几名老宫女自知理亏,哪敢吱声,都跪倒在一边。我蹙眉,一字一句道:“都该杖杀。”
他闻言转身看我,眉宇间分明是肃寒之色,语调却依旧温润:“公主,本王只负责接应,不该插手后宫之事。方才安素姑姑也说了,她是‘阳奉阴违’,今日所作之事并不是宫里主子的意思,若要狠罚,反而闹得两边都下不了台面。公主切记‘水满则溢’,凡事只做七八分便好。”
不等我答话,他已一卷披风,转身离去。
打了盆热水,取出备用的干净纱布和金创药粉,我对着菱花镜摸索着上药。
明瑟进了车来,看我用湿巾一点点抹去血痂,蓦然叹道:“姐姐,你下手也太重了,自个儿的身子,怎么就这么狠呢?”
我道:“今日只是个下马威,若是败了,她们以后指不定怎样嚣张呢。”
明瑟小脸上满是委屈,道:“可姐姐就没想过,若今天没有洵王爷的阻挡,你那一刺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回想起来,当时那个月白锦袍的身影站在黑鸦鸦的人群中,如花影叶阴中透出的一抹银白月光,那般惹人注目。
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相熟,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竟和九年前遇到的那个要买我性命的人,有几分相象。甚至于那句话“你的命,不卖,也要卖”,在声音上也有相似之处。
难道真的是他?
乱世流年,狭路相逢,九年前我流落南诏国,落魄不已,而他清高矜贵,仗势欺人。兜兜转转之后,竟是又冤家见面了么?
我心头一震,极力稳住纷乱的情绪。初遇时,我满脸泥垢,他不可能记清我的长相。更何况,九年前的时光早改变了垂髫儿童的面容,我和他更不可能板上钉钉地认定彼此,就算真的是冤家见面,我在后宫,他在前朝,彼此也毫无干戈。
心头这才松了松。我淡淡道:“原来那人便是手握毅军军权的洵王爷。”
“手握毅军军权又如何?据说是南诏皇帝对他甚是忌惮,只将他放在身边做个使唤近臣,从不让他回到封地。”明瑟将纱布小心敷上伤口,一脸不屑,“他麾下将士百无一用,也只能做些欺负妇孺的无能事,姐姐,可气的是,他竟然明目张胆地袒护安素。”
我盈盈浅笑:“洵王爷临走时说,他没理由插手后宫的事,其实也是暗示安素的嚣张并非他而是宫里头的授意,可惜我们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若真的杖杀了她,真是不好收场,有理也变没理了。”
明瑟停了手中动作,眼中蓦然有了水意:“只怕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我定了一定,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染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心有不忍,轻拍她白皙的手背,以示安慰。
圣旨下来,玉德公主被封为容妃,我被封为贤贵嫔,紫砂和花庐侍奉左右,其余宫人遣入各宫各局。
我伏地上,听宣旨太监尖声念着诏书,眼角瞥见跪在身旁的明瑟,蹙眉凝眸,用力揪住裙角,尖利的指甲都要嵌进肉去,竟然连那声“接旨”都置若罔闻。
我暗自在衣袖下伸出手去,扯了扯她,她适才回过神来,起身和我一道接了旨。
宣旨的公公身穿紫袍,神情不屑,也是个拜高踩低的主儿,皱着眉阴阳怪气道:“容妃、贤贵嫔,按例来说,两日后是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两位早早歇了吧,别出了差池。”
“慢着!”明瑟冷喝一声,一挥衣袖,指着周围满是灰尘的宫室:“我带来的宫人都遣散了不说,为什么还把本宫安排在这等宫室?”
兰林宫许是很久不住人了,外檐柱上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地面上的铀彩暗青砖脏得不见原色,还有重重蛛网挂在角柱上。我住在兰林宫的偏殿冷碧苑,光景更比不得兰林宫。
公公狐狸样的细长眼睛一眯:“娘娘,这个小的可做不了主,要不——赶明娘娘回禀皇后娘娘,只要皇后乐意做主,没什么难的。”
“你——”明瑟明知今不比昔,还是被他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心里叹了一声,眼下已入了宫,能忍则忍,已是不比昨日在驿站,还可以由着性子来。
我忙上前打圆场,给了公公十两银子:“劳烦公公前来宣旨,以后还要靠公公多方打点。”
他掂量了下银子,换了谄媚的笑:“多谢容主子,贤主子,小的告退。”
待他退下,花庐和紫砂便开始打扫宫室。明瑟站在原地,遗世而独立。她撩眼环顾四周,唇角逸出丝丝苦笑,纤瘦的身影游荡在空落落的殿上,似一抹孤魂。
我不好劝说什么,只得任她去了。
兰林宫物资奇缺,幸亏我和明瑟也带来不少物事,足够应付眼下。晚膳是慧仁米粥、糖醋荷藕、姜汁鱼片和几样小菜,还算清淡可口。
但是到了夜晚,光景就十分难熬了。
安康城位处江岸,一到夏日就生出许多蚊虫,叮咬之后的皮肤红肿一片,数日不消。偏偏兰林宫里只寻到一条帐幔,用料厚重严实。所幸床榻够大够宽,一条帐幔就足够主仆四人将就了。
可这帐幔原本是备来冬日所用,垂下挡蚊虫便会闷热无比。我只得端了盆凉水置于帐内,又让花芦和紫砂互相轮流打扇,自己则为明瑟轻摇团扇,换得帐内一丝清凉。
明月从天幕云海中踱出,清辉如练,遍铺大地。帐上映出摇曳的花阴风影,一时间四下静谧。
黑暗中,蓦然响起明瑟幽幽的叹息。
“姐姐,我们会一辈子住在这兰林宫里么?”
我犹豫了一下,道:“明瑟,我们已经被册封,是南诏的后宫妃嫔,一生都不得出去了。”
明瑟却再无话语。
静默片刻,暗夜里有女子的呜咽响在耳畔,似一线风声隐约飘渺,也似一颗幽绽的清泪,滴水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