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月色清凉,在纸上写下“并无别事”四个字。此际心如空山,听得见潺潺水声流动。清静、空寂、愉悦,自知。成住坏空,人生短长。并无别事。
卷一昔日欢
【拱手江山讨你欢】
西周的太阳殒灭了,于她的一笑中。这样重,她却这样轻。
历史中,总有些女子的作用,被刻意放大。
一个王朝腐朽到无可救药时就会安排一个掘墓人上场,让他自行了结。但是一场大戏不能只有一个男主角,一个人干活太辛苦,女人,一定要有女人来帮衬才精彩。还是遥远的伏羲女娲的蒙昧里,就已经衍生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曼妙。
姬宫涅和褒姒,无疑就是其中一对,或许,还是格外引人注目的一对。
她不给他一个笑,却替他担了“祸水”之名。他偏给她一个玩笑,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如此为她负上“幽”的亡国谥号。
却各自心甘情愿。
一?冷遇
起初,她唤他王;他,该唤她姒。
可慢着,姒,不过是她的姓。褒,也只是她的出生之地。
历史留给女人的空间总是局促,像一场腾挪不开的舞蹈,低眉敛袖。即使一瞬间的张扬,也往往因不可考的姓名、不可考的生卒、不可考的家乡而零落得一片清净。褒姒似乎已是女人里的幸运儿,她多多少少有姓、有籍,甚而有一段身世。
褒姒的传奇开始于周幽王的爹周宣王时期,当时有童谣:“月将升,日将没;弧箕,几亡周国。”人人虑有变,未知应在哪里。宣王闷闷不乐,回到宫中听人奏道一位前朝宫女怀孕多年产下女婴,心知有异,招来询问。老宫女说夏桀时,有龙降于王庭,自称褒城二君,桀收龙涎藏之。到了先王时不慎打翻木椟,龙的涎沫流于王庭而变玄鼋,当时还是小女孩的她踏足其上,心有所感而受孕。为怕王怪罪,女婴已丢弃。
这当然又是鬼话,是为了说明褒姒是祸国妖物而敷衍出来的履历,不足信也。唯一可以相信的是褒姒是个弃婴,后来被褒城一户姓姒的人家收养。彼时的褒城,是今日陕西汉中的一片土地,以今日汉中与西安的距离,已难衡量褒城对国都镐京的遥望。总之,就在离国都不远的地方,就在周幽王登基三年的时候,褒国战败了。十几岁的养女褒姒,被氏族首领当做赎罪的礼物,献到宫廷来。
谁会想到,她的第一个亮相,宛然有平息国难、救氏族于一刻的凄美,以及,冷若冰霜。
这一年,正是公元前779年。
褒姒缓缓走进周王宫的时候,距离周朝开创已有两百多年。不是后来的每个君主都有周文王的仁厚、周武王的霸气,他们甚至没有了周穆王的浪漫。唐人诗中赞的“瑶池阿母绮窗开”的旖旎春光,再也没有出现过。朝中没有了周公、召公这样的贤臣,就是有也不得重用。
这就像历史的一个大翻盘,夏有姒履癸,商有伊帝辛,周有姬宫涅,三个末世之君有相似的荒谬,直让人怀疑他们彼此是不是互为前世今生。你看,桀的身边有喜(音末),纣的身边有妲己,而幽的身边,有了褒姒。而这三个女人到达各自男人身边的途径,也奇迹般地神似,都是通过战争。桀伐有施氏,得喜;纣征有苏氏,得妲己;幽讨有褒国,得褒姒。
他们的相遇,似乎已经暗示着结局,他们将来的离散也会因为战争。
从此姬宫涅陷入一种魔咒中,他顷刻间爱上了这个不爱笑的美人。也许说爱是浅薄的,因为彼时他只看见她容颜美妙,身姿妖娆,却不晓得她不笑的容颜后藏着怎样的悲苦前因。他只是迷恋这个表情冷淡的女人,迷恋到死。
倨傲不可一世的幽王一改自己残酷跋扈的作风,对褒姒千依百顺煞费苦心。书上说幽王为她造琼台、制美裳,召乐工鸣钟击鼓、品竹弹丝,令宫人歌舞进觞,只为取其欢。
永远不要过于相信文字,不要相信现世的影像,那是后人在着意铺陈。他们不能够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因为你看到之后很可能会索然无味,从此失去想象的欲望。我在河南博物馆看到夏朝的宫殿模型时被吓到,远远不是书上形容的那样,宫殿并不华美,结构更是简陋,看起来就像是规格大一点的农家大院。怪不得当年
喜和妲己会嫌宫殿陈旧,要求皇帝起高楼建新宫。显然,对物质有点追求、对生活格调有点想法的女人都会觉得很破旧。
以此推测姬宫涅和褒姒生活的条件也是一般,所谓美食也只是精细一点的饭菜,不是满汉全席。而亭台楼阁也不会有多豪华,跟紫禁城的感觉完全是两回事。故宫的辉煌是积淀了两千多年封建王朝的财富和力量叠加起来到达的巅峰。要是以为,每个皇帝都是在这样的宫殿里和玉体横陈的妃子们荒淫玩乐那可真是冤枉死他们了。
《东周列国志》上又写,褒姒喜欢听裂帛之声,幽王就命人从国库取了丝帛来,叫有力气的宫娥成日撕裂给褒姒听,这样的描写拿贾母的话来说“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著此书的冯蔡两公,毕竟是身在明朝,他们以明的风物去揣度周的人物,哪有不惹笑话的理?裂帛之事若出在明朝还有可能,彼时周朝整个社会生产力水平才有多高?哪有那么多丝帛天天撕来听?况且这事原说是出自喜,这会儿又安到褒姒身上,可知又是文人臆断栽赃。
奇怪的是褒姒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即便幽王为她废掉了家世显赫的申后和太子,立她的儿子伯服为储,也不能使她喜笑颜开。这敏感的少女似乎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深知她出身寒微不能跟名门大家的申后抗衡,所以没有了宫闱里惯常的“由来只有新人笑”也不见她对申后和太子赶尽杀绝。想来,一个不爱笑的女人,注定对很多事都不会太热切“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也许一切只是那个叫姬宫涅的男人一厢情愿的热情罢了。
褒姒不笑,让她在这些帝妃中独树一帜,与众不同。即使是美色和褒姒在同一个档次的喜和妲己,她们或多或少都免不了对皇帝老公笑脸相迎,才能施以媚惑。就算是不大和楚王讲话的息妫,平时跟楚王扯扯嘴角笑着应付一下还是很必要的。
我细数了千百年来的后妃女子,褒姒的冷像刺穿泰坦尼克号的冰川,无人可以征服。
二?笑别
如果不考虑到两人身份上的差异,你简直可以认为,姬宫涅是上帝指派给褒姒的奴隶。面对忧郁冷淡的褒姒,幽王不厌其烦,再三殷勤探问,褒姒冷冷回道:“妾无所好。”再问为何不笑,褒姒高傲回应:“妾平生不笑。”
于是爱这个女人爱到癫狂的男人就不服了,他就不信了,身为堂堂大周国君,还有做不到的事。消融冰山的征服欲,令幽王不及深思一个问题,褒姒为什么不爱笑?是否她身世凄苦因而心思沉凉?是否她骤然入宫离乡背井而乏有安全感?又或者她天性如此,根本就是个不爱笑的人,对一切都变得很淡漠?
他只管许下千金之诺,只要有计能使王后一笑,赏金千两。
有佞臣虢石虎献计,幽王首肯,于是就发生了一幕空前绝后的闹剧——之所以空前绝后,是因为它荒唐到后世那些更荒唐的皇帝们也没勇气去效仿。如果有人告诉你,一个超级大国的领袖为了博一个女人一笑而试放原子弹,你相信吗?但古老中国的历史不折不扣地告诉你:一个君临天下的周王,为了博自己的爱妃一笑而在骊山上烽火戏诸侯。
后世商贾的“千金买笑”人们摇头却忍不住羡慕叹赏,因为它维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浪费得让人深感浪漫。可远古的举烽火、戏诸侯,却浪漫到了让人切齿。
车辚辚,马萧萧,骊山烟尘遮天蔽日,各路诸侯全到。
“大王,敌人在哪?”
幽王大悦:“诸位,辛苦了,请回吧。”
诸侯们面面相觑,彩旗一挥——霎时间,烟尘滚滚东驰去。
这昏聩的王,他觉得看那些诸侯匆匆赶来,又无功而返是很滑稽的事,他似乎不晓得自己是在浪费着国家的诚信、君王的威严。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古有明训。
剩下的问题就是,褒姒为什么会因为烽火戏诸侯而嫣然一笑。
现在想起来,烽火戏诸侯也许是命中注定的。褒姒这样的冰山美人,也只有劳动千万人的烽火才能使她偶尔化冻,启颜一笑吧。褒姒已去,无人知道她在漫天火光中看到了什么。她为什么笑?这是个千古之谜。
但我实在难掩对这女子的好感,她的所作所为都不失率性,她不笑时幽王怎么煞费苦心她都不笑,她要笑时,哪怕代价是倾国倾城她也照笑不误。十几岁的她,全不似一个心机深沉贪图富贵的女子,只是出奇的神秘忧郁。当氏族战败的命运剥夺她的选择权时,当幽王不可自拔地迷恋上她时,她依然故我,表情冰冷但身体火热,神情疏离又婉转承欢。
战争如期爆发了,废王后的兄弟申侯,引犬戎入镐京,幽王和伯服被杀。烽火台上,再没有勤王的诸侯,也再没有绝世的一笑,只剩下真正的倾其国、亡其城。
那是公元前771年。算来,幽王与褒姒也只共度了八年光阴。
史书不再有褒姒的结局,她下落不明,生死难测。也许她终于相信所有的季节都会飘零,也许她走的这条道路从来没有天堂,只是她绝难再遇到像幽王这样肯为她红颜一笑而调戏天下的男人。
这般为爱举重若轻也是难得,不管这故事有多荒唐,这两人有多么不堪,我窥破的是烽火烟尘中的一点真心。
三生石上,愿那一笑永生不灭,做两人再见时的凭证。来生可以卸下防备,做回人间寻常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