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怡小本上的名字已划去多半,田巧巧死了,桑采在国外,杨燹茫然不知,季晓舟和丁万亲口否认。剩下的只有黄小嫚和廖崎。难道这两人中间藏着那位作者?
现在最大可能是廖崎了。
刚收到一份请柬,就是这个“了不起”寄来的。明晚去听他指挥的音乐会,那时再问他。
在北京时乔怡就听说廖崎发了迹。对发了迹的人乔怡一般绕着走。所以她和他虽在一个城市,他还给她送过几次音乐会入场券,她都婉言辞谢了。
对于廖崎这个人,乔怡的态度和大家不同!起初她并非象众人一样为他的才华所倾倒,后来也不因他的骄横那么憎恶他。她认为同志间的冲突大都是性格所致,应允许每个人保留他原有的性格,哪怕这性格带有太强的独特性,甚至怪癖。
乔怡在与这位“了不起”共处的十来年里,和他单独接触大概只有一次。
那是一九七六年初,各文艺团体正批“无标题音乐。乔怡拿着抄好的分谱想去与廖崎核对一个疑点,敲敲门,听见里面传出微弱的乐声。再仔细听,她听出那为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乐《悲怆》。这音乐是从一张至少带有两道裂纹的唱片上发出来的。乔怡又敲敲门,里面仍是音乐。她只得擅自推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是唱片在唱机上忽深忽浅地转着,第二眼看见了廖崎的背影:他正挥动两臂在指挥唱片中那个庞大的交响乐团。他完全着了魔,完全忘记了这是在不足五平方米的楼梯夹角里,他那风度神采仿佛登上了德累斯顿的音乐厅,而受他指挥的是那个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交响乐团。乔怡将门掩上,门外正在批判这类音乐经典。她靠在门上一声不响地等待他发作完毕。天并不热,他却脱得只剩一件背心,脖子上尽是湿漉漉的汗。她突然发现他的背影并不漂亮,似乎头颅与身体的发育不一致,前者饱满,后者由于伛偻而显出孩童式的病态。
伛偻是他有意的。他或许以为这样才显得城府颇深,不然怎么能在几十人的乐队里享有绝对统治权?他爱低着头走路,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常常把艺术中的冲动误用到生活中,把他对乐曲的权力强施于身边的同伴,所以他被人们孤立是不奇怪的。他有一双令人钦羡的眼睛,充满智慧,可惜这双漂亮的眼睛被他用来朝人白眼。他从小对众人的捧场既习惯又厌烦;他喜欢一群人围着他转,同时又要人忍受他的不恭不敬…
不知过了多久,乔怡发现唱针已划到唱片边缘,她走上去,使它戛然止住了。廖崎悬在空中的手僵持了片刻,出人意料地坠落下来。他的双肩沮丧地耷拉着,灌满沉重乐思的头慢慢垂下来,那姿态象刚受了致命一击,或死了某位至爱亲朋,他正垂首默哀。
“我…想和你对一段谱。”
“别过来!…”他低声制止乔怡。
“为什么?…”她瞅着这怪物的脊梁。
“我在哭。”他坦白而简单地告诉她。她等着他说:“你最好出去。”但他顾不上了,只顾独自饮泣。乔怡缩回迈出半步的脚,重新靠着门“待命”奇怪的是,她在这一刻产生了对他从未有过的理解和尊重。
直到他完全平静下来,恢复常态,乔怡才敢再次开口:“我想…”
“对谱,是吗?”他看也不看她,勾下腰开始在他那小山包似的总谱堆上翻找。
“你刚才是因为《悲怆》哭吗?”乔怡很小心地探问。
他转过脸,显出不屑的神态:“你听过《悲怆》?”
“小时候,我能背下不少乐段…”
“小时候?”他轻蔑地笑笑“我怕你现在也未必听得懂。”
“哭不能说明什么。”乔怡冷冷道。她可不是甘遭奚落的人。
“我不象你们演员,泪囊具有职业素质!”他几乎恶狠狠地说。
“你要当演员也具备相当的条件!”乔怡反唇相讥“来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和一副金边夹鼻镜,你能扮演托斯卡尼尼,但不过仅是‘扮演’而已!”
“托斯卡尼尼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有更多的恶习。”乔怡叵测地笑笑。
他哼了一声,大声道:“我才不管你们怎么看我呢!”他上下打量着乔怡“不过象《悲怆》这样的曲子,你即使听不懂,能平心静气地听完它也算不错。”他一定要把“听不懂”强加在乔怡头上。
过了一会,他把所需的总谱找出来,翻开谱纸,突然抬头对乔怡说:“柴可夫斯基的《悲怆》首次公演后的第九天,他就死了——你觉得这偶然吗?…什么时候,才能再出现一个象他那样的音乐家!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讲他的身世…”
乔怡恭敬地听完那段她早已谙熟的、有关那位伟大音乐家的故事,又听了他一番卓有见地、但却混乱不堪的议论。他把音乐家的才华和怪癖同样推崇到不适当的高度,最后长叹道:“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的!”
乔怡急于脱身。他却说了一句:“你不简单嘛——还知道托斯卡尼尼?”
“或许所有人都比你想象的聪明。”
“那些人…”他晃晃头,悲天悯人地说“连音乐都没听懂过就要批判!”
乔怡捧着稿纸,不想与他多罗嗦了。但在她离去的刹那,他有些遗憾,似乎谈兴未尽,那神情似乎在恳求她留下陪他再谈点什么。大概他的“三角洲”成了无人之境,碰到一个谈话对象是不易的,他不想轻易放走她。而乔怡可不愿忍受这种“精神虐待”…
乔怡在招待所门口遇上徐教导员父女。达娅神色紧张地挽着父亲,见了乔怡,眼圈一红,哑声道:“荞子姐姐,我爸爸咯了好多血!”
乔怡惊道:“什么时候?”
徐教导员笑笑:“别听她吓唬人!小孩子见点血就不得了…”他灰苍苍一张脸,走路两脚打漂。
乔怡知道达娅并非小题大做。
“是去医院吗?”乔怡上去架住老头儿另一条胳膊,四处望望“得叫辆车!”
“没多少路…”
乔怡不容分说:“达娅,你先扶爸爸在传达室坐会儿。”
她凭一张记者证,用当前最快最舒适的交通工具把徐教导员送到医院,经过急诊,当即被留下住院了。
达娅始终紧随着父亲,紧张地看着医生往病历上填写什么。看了一会,许是不懂,又盯着医生的脸,无奈医生的脸上只剩一个没有表情的大口罩。最后只能把目光凝聚在老父亲脸上。她不爱说话,不熟悉她的人差不多都当她小哑巴,她脸上有着哑巴特有的那种聪敏。所有事物经过她那双黑得发蓝的眼睛时都会被吸收进去,印入心底。她不动声色,一旦发作却惊天动地。她听见父亲提到桑采这个名字,就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一下,然后掉头就跑,一天不见父亲的面。她偷偷把父亲存留的照片拿出来,凡是那个美丽的面孔都被她一一涂成墨团。她恨桑采是有缘故的。自她懂事就发现父亲的爱一半(甚至一多半)被那个漂亮女兵占了去,而她达娅本应该得到全部。可最终,那个漂亮女兵又是怎样报答父亲的呢?…
父亲不是她的亲父亲,这点她刚懂事就知道了。许多人劝徐永志不要告诉她,就当亲生女儿养,这样老来才会贴心。老伴也说:“你要告诉她,我们不是白养一场?”然而这老头儿不知是太明白还是太糊涂,坚持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讲给还不完全懂事的达娅听了。他对她说:“你是西藏的女儿,我将来送你上大学,学好了还回你家乡去。”
“我家乡啥样儿?”达娅问。
“咋说呢?你家乡啥都有,就是没文化。”
“那爸爸你也去吗?”
“爸不去。爸也没文化。”
奇怪的是,达娅听了自己的身世后反而更爱父亲。或许她冥冥中认为:爱亲生儿女的父亲不过顺应天理;爱天下所有孩子的,才是真正的父亲。父亲,岂止他本身那点含意。
达娅回招待所取各种日用品,乔怡陪徐教导员往住院部大楼走去。院子里到处开着艳丽的罂粟花。乔怡不喜欢这种花。
“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徐教导员喘吁吁地说“这些花开得多美,颜色简直跟假的一样。”
对了,它们仿佛鲜艳得不够真实了。真花有着假花的色彩,不太悲惨了吗?
他们在石条凳上坐下来。
“桑采…”又是桑采。徐教导员沉吟道“那孩子单纯。有些事怪我,我教育方法有错误。”
乔怡看着那些花。
…自那次“晕倒”后,桑采一蹶不振。除了星期天照旧去徐教导员家吃一顿饺子,这小姑娘对谁都不搭不理,她用傲气来对付众人的冷落。不久她当真生了场大病,被送进医院时体重下降了十几斤!
她被诊断为急性肝炎,从军门诊部转到了军区总医院传染病区,与世隔绝近半年。出院后她又象刚参军时那样嘻天哈地,一身轻松,仿佛在一顶顶先进帽子下压了这些年,终于透出一口气。她甚至恢复了爱吃糖的习惯,若是糖果吃完了,她就用一只信封盛上白糖装在上衣兜里,随时随地用一只玩具小勺去舀,然后再偷偷抿进嘴里。每当这时,人们仍把她看作一个有吃糖恶癖的女孩子。
有一天她忽然对乔怡说:“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一对红?”
她羞愧地摇摇头:“不,是朋友。田班长对我印象不好了…”
“瞎说!她不是还象过去那样帮你缝被子、洗衣裳吗?”
“她不和我谈心了。”美丽的女孩眼里汪起泪,过了一会又说“我保证以后对你一句假话也不说。”
“好极了。”
她被桑采邀请到那座小天桥上。灯光很暗,桑采象忽然受了什么感动似的搂住她脖子:“人家都讲我好看。可我觉得你才叫好看,不过许多人看不懂,就比如有许多很精彩的书我读不懂一样。”接着她告诉乔怡一个秘密:她即将离开宣传队,去学医。
“学医?!”
“对呀!跳舞有什么出息。我要上军医学校,李阿姨说她保送!”
“谁是李阿姨?”
“军区总医院的副院长啊!她还是军区张副司令的爱人呢!”她扶着天桥的栏杆一下一下地甩着腿,不用看她脸,也知道她此刻怎样得意。乔怡没话了。
“哎,李阿姨让我这个星期天到她家去作客哩,你陪我一道去好吗?”
乔怡立刻告诉她,自己不企望那分荣幸。
“求求你了!我有点怕…李阿姨说要让她儿子见见我。”她娇嗔地翻动着美丽绝伦的睫毛。
明摆着,她被相上,要当未来的“少奶奶”了。在她一再央求下,乔怡只得保驾,陪她前往副司令员的宅邸。一位慈祥可亲的妇女迎出来,自然就是李阿姨了。
她们被领进院子,又穿过一座圆门。那里面是一个小套院,院中有石凳石桌,四周种着蔽日的大树,再仔细一看,那树枝上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的樱桃,红得要滴下汁来。白石老人喜欢画樱桃。乔怡记得他曾在一幅画上题诗:“若叫点上佳人口,言事言情总动魂。”
她们坐下来,桌上便摆了只刻花玻璃盆,里面的樱桃堆得冒尖。首长夫人坐在她们对面,与她们(主要是桑采)款款而谈,谈话的中心内容就是对桑采在一个军宣传队跳舞表示遗憾。
“你们穿着那么薄的绸衣裳在台上,保不准台下多少坏小子往你们身上看!…”
乔怡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压抑了反驳的念头。犯不上与她争辩舞蹈是怎样美好的艺术形式,是形体的诗、是音乐的形象思维、是…算啦,她的生活没有音乐和诗也一样过得蛮好。
而桑采却对她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这个美丽的小脑瓜从来就什么也弄不清爽。
“你得去学医。”李阿姨拍着桑采的肩膀“我跟你们领导打个招呼,让你改行。”她不容置疑地说。
桑采两眼放光,说:“我喜欢医学…”
天哪,这小骗子。她过去亲口说宁死也不当医生。
李阿姨满意了,笑眯眯地说:“我那两个儿媳妇都是搞医的。我知道你是‘先进代表’,看过你的讲话稿哩!有水平,不错。”
正在此时,传来一声高呼:“妈,我回来啦!”
“回来啦?”门外是倒汽车的声音“我们这个老四从小就爱运动,今天和他爸一块游泳去了!”
“游泳?现在才四月…”
“哦,高干有室内游泳池。”
桑采惊羡地看了乔怡一眼。圆门外走来一个俊拔的身影。
“人家都等你半天了!”母亲嗔怪道。
那小伙子大步流星走过来,虽隔着墨镜,乔怡却能感觉他的目光首先掷向了自己。闹错啦。
“来,介绍介绍!这就是桑采…”
当小伙子除下墨镜的一瞬,乔怡立刻认出他是谁来。他匆匆与桑采握手后,先发制人地朝乔怡朗声笑道:“我们早就认识啦,对吧?”说着朝她挤挤一只眼,算某种默契,也可说是给她的额外待遇。
乔怡想告辞了,但忍不住揶揄地问“那次——没让你落下什么后遗症吧?”
“后遗症?…”
“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呢。”说完她声明有事,不容拦阻,快步走出那座门。他们都愕然地瞪着眼。一切都留给那位公子哥去自圆其说吧。
“听我的话,你不能跟那个少爷好。”晚上乔怡对桑采说“不然你将来哭都来不及。”
“可不和他好,我上军医学校…”
“你才十七岁,学什么都来得及。可你不准跟他好!你不是愿意和我做朋友吗?我这个朋友大概只会干涉你这一次。”
“他说…那次是一场误会。”桑采可怜巴巴地对她笑笑,似乎在替那少爷认错。
“那好吧,我的义务到此为止。”
以后的事乔怡不闻不问了。一个星期后,她接到一个电话,让她立即去张副司令家,说有要事相商。显然是为桑采的事,无非希望乔怡从中起点好作用。
路上,乔怡已想好一肚子既尖刻又婉转的俏皮话。她得挫败他,又决不伤害桑采。但谈话一开始,她就发现蹊跷。他并不提桑采,只一味恭维乔怡如何聪慧,如何让人一见就忘不了,如何与所有女孩子不同…他比她想象的要滑头。听他侃侃而谈的同时,乔怡把肚子里的话作了必要的更改。果不出所料,他话锋一转,谈起桑采来。但听着听着又不对劲了:他只说桑采长得的确美,但属于那类所谓“呆美人儿”和她谈话无趣,她几乎什么都不懂,并鄙夷地加了一句:“我妈就看中她是积极分子。”
乔怡的进攻计划一下被打乱了,只是不断提醒他:她是桑采的朋友,在她面前肆意诋毁桑采不够明智。
“看来你对我印象并不太好…”他说。
乔怡不否认地笑笑。
“可我记得,上次只有你一个人没动手…”他指那次挨揍的乱拳中少了乔怡那一份。
“我想,”她说“世界上有比打人更重的惩罚。”
“我当时已经在你的眼睛里看到那种惩罚了。”他认真地说。
看来低估了他的智商。但对他请她来此“相商要事”的企图,乔怡越来越摸不透了。
“从那时起,我就对你有了一个很深的印象。这印象直到上次见面,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于你…你别怕,我很尊重你。我是对你另眼看待的。”
乔怡顿悟,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再见了——我可不想上什么军医学校。”
他慌忙站起身:“我不会强求你改行…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调到军区文工团来。”
“不,我现在呆的地方很好。”
“…我希望咱们做朋友,母亲不能代替我做这种选择。”他上前捉住乔怡的双手。
“那我再声明一句:我正和一个人热恋,他就是揍你的那个人!”
冲动中,乔怡竟觉得自己误入一座迷宫,幸而他用失望的语调提示:“门在那边…”
桑采或许为那个李阿姨从此不再露面,以及军医学校音信杳然而纳闷。但乔怡不愿把其中奥秘告诉她。她怕给她们单纯的友谊蒙上不明不白的阴影。
“小乔…”
“嗯?”乔怡转脸,她感到徐教导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什么事,您说吧。”
“…要是,”他轻声道“要是你有桑采的地址,抄一份给我吧。”乔怡点点头。
“你有吗?”
“有…没带在身上。”其实那封一直未顾上拆开的海外来信,就在她军装兜里。她把手插进衣兜。桑采,天晓得你这封信写了些什么…
在徐教导员转业回乡的前一天晚上,他和老伴又包了饺子。饺子下了锅却到处找不到桑采的影子,结果小达娅发现她躺在别人的床上,蒙着被子说头痛。达娅站在床前,期期艾艾恳求半天,她硬是纹丝不动。等达娅刚出门,她立即起来把门拴上了,拴门的声音使仅有五岁的达娅失望得流了泪。桑采的行为引起了大家的愤慨。第二天早上,乔怡硬把她从床上拖起,而等他们赶到车站月台,徐教导员乘的那趟车已消失在路轨尽头。大家在寂寥的月台上站了好一会。回去的路上,送行的十几个人都懒得开口,桑采离人群远远地耷拉着头…
徐教导员咳得很凶,乔怡焦虑地望着他,爱莫能助。
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垮台后,因为他曾受命搞过一台“反潮流”的节目,所以参加了“讲清楚”学习班,半年后回到演出队就有些灰溜溜了。只要他一张口批评谁,就会有人堵他:“自己先去‘讲清楚’吧。”一九七八年年底,组织上让他转业了。那时,他身体还没垮成这样。
“跟你实说吧,小乔,我这次来是想找找老首长,看看能不能还让我回部队。当时对我的处理过重了…”徐教导员脸上显出难为情的神色“可没那么简单啊!”他叹了口气“我已经跑了两回。老首长多半也都离休了。我并不是想再混个一官半职,要那样,我当初就不会答应调到演出队去了。演出队是非编,又挂业余牌子,我那些老战友骂我糊涂,说我领一帮唱唱跳跳的娃娃们把正经前途耽误了…我没理他们,在演出队一干十年。我是想当官吗?”
乔怡赶忙摇头。
“我只有一个心思:就是不想离开部队。我象达娅那么大就跟着部队了。我对干部部门的人说,叫我回部队干什么都行。不能把老的都撵光吧?撵光了,新的谁来带?…不过跟他们说不通。他们没有一个通情理。”
情理,情理,情与理原本不是一回事儿。他的一厢情愿,并不能作为写上状子的理由。事情已过去那么多年了,人们着眼于现实和未来,谁还有暇顾及这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呢?所以他渐渐地明白这样一趟趟往返于部队与故乡之间是徒劳的,不明智的。他的心因此悲凉空虚。
达娅取东西回来了。乔怡送徐教导员上楼时说道:“我过两天就把桑采的地址给你…”达娅扭过头,长时间地盯着乔怡,然后又把充满怨恨的目光投向父亲。这姑娘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那个漂亮女兵。
乔怡回到招待所时,天已晚了。她感到很疲劳,懒懒地住沙发上一靠…
这是个浅浅的山洞,洞外崖壁上长着刺蓬和石榴。枝上几个瘦巴巴的、不成熟的果实已被拽下来充了饥,虽然那东西的滋味并不好。
饿!…
一个“饿”字在六个人腹内烧灼。不足二两的压缩饼干早在八个小时前就被他们分而食之。赞比亚把他那拇指大的一份让给了采娃。这点食物很快被贪婪的胃消化殆尽,它加速蠕动,等待接受更多的东西,不断向大脑送出急不可待的信号。所以他们甚至比什么也不吃更饿。
饿,使大家精疲力竭地依在某个支撑点上,有的坐着,有的斜躺着,有的蜷作一团。
小耗子突然尖叫道:“你们看”
“采娃,她怎么了?!”
赞比亚回过头:“不好,她虚脱了,还有水吗?”
“没了…”大田躲开赞比亚的目光。这是她的过错,要是她不把那壶水留给那越南伤兵…
“采娃!采娃!…”大田心疼地抱起这面如槁灰的姑娘。
大家焦急地围在她身边,爱莫能助。过了两三分钟,采娃那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吃力地张开了。
“就是…有点晕。天一下子…变成地了。”她笑笑。
大田的泪急雨般落在她脸上。
“你休克了一小会儿,别紧张,是饿的。”赞比亚说。
“休克…这次是真的。”她举目看看众人,凄婉地笑了“是真的。不是装的…”
“采娃,采娃…”大田紧紧搂住她。采娃在她怀里闭目养神,嘴唇结起一层皮,她不时伸出干燥的舌头舔一舔。
“得说点什么!同志们,这样沉默下去意志首先要垮掉。我们不能不打自垮!”赞比亚说。
“就是…有点水喝也行。水也能抵挡一阵子…”数来宝有气无力地说。
“有科学实据可查:一个人光喝水不吃饭能坚持四十三天,可连水也没有的话。只能活三至五天。”荞子说。
大田反驳:“没的话!我一个叔伯哥哥在唐山,地震时让房子给扣在里面了,十天后救出来还活着…”
“那是偶然的。”数来宝说“科学只能让我们活六十来个小时了。我不明白,咱们在这里等什么?”
“除了不等死,什么都等。”赞比亚道。他横卧在洞口,长腿上始终架着冲锋枪,头上的绷带早成了灰黑色,绷带下的两眼仿佛掉进了深渊,闪着任人猜不透的光。
“咱们什么时候能找到部队?”采娃闭着眼问,接着又自语道:“我总觉得咱们永远也回不去了…”
荞子制止她:“别说话,说话也耗费体力。”
赞比亚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点吃的。你们在我回来前谁也不准动一步!”
数来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耸了耸肩膀!“要是悟空此一去不返,咱们只好等着山妖来吃唐僧肉啦。”
没人搭理他。
此刻太阳与洞口正成平行线,浓烈的光射进来,经洞口那些藤藤蔓蔓的过滤,成了一群金灿灿的小光斑,风一动,光斑便活泼泼地跳动,变大或变小。这是下午五点:只能凭阳光估计,因为他们的手表没有一个尚在正常运行。
“要是现在让你们挑选一样吃的——只能选一种,你们挑什么?”数来宝对女兵们说。
“我什么都吃。”小耗子突然来一句。她一直闷声不响,这句话却把大家逗笑了。
“屎吃不吃?”数来宝问。
小耗子不示弱:“你吃我就吃。”女兵们又笑起来,虽然笑得毫无生气,也并不快乐。
数来宝似乎振奋了些,他咂咂嘴道:“我呀,头一个就吃那酸辣粉,又热又香,又酸又辣。要是有肥肠更好…”“你说的肥肠是猪大肠吗?”荞子问。
“别打岔!”数来宝皱皱眉,他在尽力保持自己的幻觉“我刚才说哪儿啦?”
“肥肠!”小耗子提示。
“对,肥肠汤浮着一层油哩!…浮一层油。粉条下进去都被油浸得明晃晃的,然后再添上六七种佐料,什么蒜汁,油辣子,花椒面,碎芝麻…”他在那想象的美味中沉醉了。
“我都闻着味儿啦!”采娃睁开眼,呆望着黑黝黝的洞顶。
大田笑笑道:“数来宝,再来点什么好吃的…”
“好吃的多了!”数来宝益发打起精神“锅烧全鸭——吃过吗?”他背台词般地说“把净重二斤的鸭子洗净,挝成元宝形;葱姜蒜切成末,酱油、细盐、白糖各少许,把鸭子放进佐料里浸泡两小时,然后蒸熟。蒸熟后的鸭子用漏勺托住,把滚开的油往上淋,直到鸭子外脆里软…”他用手比划着“再用景德镇青花剔透瓷盘盛住——现在诸位请,请…”
“最后一着不用你教。”荞子笑道。
“你那太麻烦!”大田道“还是葱花炒鸡蛋卷薄饼子吃。最实惠。”
“还是尝尝我的叫化子鸡——记得我还是五岁时吃过。”荞子回忆道“那次是外婆领我去常熟玩…”
“干吗是‘叫化子鸡’?”数来宝问。
“听外婆说,这种做法起源于一个叫化子。那叫化子偷了人家的鸡,又没锅煮,就到河里拽了几张荷叶,包到鸡外面,再糊上泥放在柴火上烧。烧干的泥连着鸡毛一块扒下来,里面是又白又嫩的肉,后来这叫化子转运了,他就想到开爿店,专卖‘叫花子鸡’,一下成了大老板!”
数来宝叫道:“咱们什么时候也逛趟常熟城,尝尝那叫化子鸡!”
“行!只要到时咱们都不死。”大田笑着说。;
她两颊升起奇怪的潮红,身体里一阵阵燥热往头上涌。她的伤在隐隐发胀,整个身体的感觉使她有种不祥的兆头。但她什么也不愿说,她太信任自己的体格了。
采娃的头枕在她腿上,两只失神的大眼睛仿佛在追忆什么…
“你们见过这大一只奶油蛋糕吗?…”采娃用手比划着,喑哑地问“这样大…上面的奶油这么厚。我过二十岁生日…姑妈从美国回来…在宾馆定做了这个蛋糕…”她有些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地述说着“我看见那个做蛋糕的老师傅,用一个塑料管把奶油挤上去…挤出一朵花,再一挤,两朵…我抱着那个蛋糕。坐出租小轿车回家…蛋糕重得要死,我差点拿不动…后来,妈妈说谁做寿谁切蛋糕…我切了。那刀子上也沾了这么厚一层奶油…我把它扔在一边,一点都不觉得可惜…那都是奶油啊!”两行泪水沿着桑采的双颊,滴在大田腿上。
“怎么啦,采娃?想吃蛋糕啦?”大田企图打趣她。而这个小姑娘的泪却越来越多,她始终闭着眼,任它流淌。
这时,赞比亚已回到洞口,两手空空。他听到了采娃刚才那番话。
过了一会儿,采娃睁开眼,脸颊上的污秽被泪冲得黑一块白一块。她眼神发呆,咕噜了一句什么。
“你说想吃什么?”大田问她。
她重复一句:“我想吃…馒头夹白糖。”
大家怔住了。他们看着这个年龄最小的姑娘,不由而同地想起她刚参军时,连两种混炒的菜都不吃的情景。此刻,她的要求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馒头,最大奢望也只是再夹些白糖!赞比亚不声不响地靠着洞壁,一个个摆弄着手指关节,让它们发出碎裂般的响声。他不时瞅一眼采娃,可他天生不会说那些温存的安慰话。
“没找到吃的?”荞子问。
这是明摆着的,还用问。赞比亚皱起眉,略闭一下眼。他要找的太多了:找部队,找水源,找到三毛和了不起,他不能把那两个掉队的人扔下不管,谁知这两人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困境,或许受了伤,或许…?简直不敢想。
天已黄昏,外面光线暗了。洞里六个生命的体现仅在于被迫减缓的基础代谢和几乎滞住的内心欲念中。
赞比亚将枪往脖子上一挎。数来宝惊问:“你又去哪儿?!”
他不说话。他感到最麻烦的就是向别人说明自己的意图。他心里充满疚痛,因为他的能力无法使这几个人得到生的保障,他甚至觉得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逆着光站在那里,急促地思索着。
“还是想办法,赶紧奔大部队去吧!”数来宝说。
“没有吃的,她们还动得了吗?”赞比亚答道。几个姑娘被饥饿和疲惫折磨得目不忍睹了。再让她们到崎岖山路上去颠沛?…说什么也得先找到吃的。赞比亚一拳砸在洞口的石头上,他惩罚自己也只有这种粗硬的办法。他蹒跚走去。采娃喊起来“你别去!我…我不饿!”
从他的背影能明显看出那条伤腿在折磨他,然而更折磨他的却是采娃的泪水…
乔怡醒了。她看看表,这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外面暮色四合,她伸手拉开沙发旁的落地灯。
她从口袋里掏出桑采的信,看这样厚的信需要一个舒适的姿态,她把脚缩进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