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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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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怡在上学院进修之前去看过黄小嫚,那时她的病态还十分明显,身体虚弱已极,据说那种电休克治疗很伤身体。她求了半天医生才放她进去,但黄小嫚盯着她,似乎在使劲回忆什么。“你不认识我了?…”她问她。

 小嫚轻声道:“你是好人。”

 乔怡走出医院时碰上了杨燹。他显得很匆忙,似乎连乔怡短短几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听完。那是乔怡最后一次见杨燹…

 杨燹选择了黄小嫚做他的终身伴侣,乔治感到不可思议。人们称黄小嫚“小耗子”这里面有怜悯,但更多的还是嫌弃。乔怡过去尽管待她宽厚,但仍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姑娘。

 黄小嫚与乔怡同车从上海来到军营。在火车上桑采就发现她总是拿着食物到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背着人吃。桑采直言不讳地说她“贼溜溜”的。的确,她与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相遇都显得心虚,象是打算溜到什么地方去。她长得不难看,甚至称得上五官标致。睫毛很长,总是提防什么似的频频眨动。她看上去比实际上更矮,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

 四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大孩子们扒了层皮,又黑又瘦地随徐教导员开进宣传队小院。十二个女兵被塞进二楼那间最大的寝室,这间房有四洞门,过去是公馆少爷小姐们的客堂。两扇朝里的门被封死,留着两扇朝阳台的门。这阳台是通的,实际是条露天过道,谁只要愿意,路过时都能顺便朝这屋里瞅一眼,看来这样便于老兵对新兵的监督。

 老兵们经常指责她们笑声过多,睡眠过多,吃零食过多。一句话,是些又疯又懒又馋的丫头。

 这间大寝室里除了班长田巧巧拉板胡,乔怡搞声乐兼手风琴外,其他全是舞蹈演员。每天排练或练功完毕,她们把放松的身体往床上一撂,各种装食品的器皿就敞开了,并常常以物易物,高兴时索性“共产”全摊在一块混吃混喝。但没多久,人们便发现一个秘密:每当这时,黄小嫚总是悄悄走出门去。

 “怪不得她长得象根乳酱瓜,舍不得吃呀!”

 “我上次给她吃饼干,她把两只手直往背后藏,脸都吓红了,就象我要打她似的!”

 而桑采却说黄小嫚不吃零食是“假象”她的“真面目”在夜里才暴露。但桑采的话一向水分太多,象她每次在“讲用会”上的发言一样。不料田巧巧也证实:“这小耗子确实在夜里折腾,我听见好几回。不是吃东西,就是听半导体,反正全躲在被窝里。”

 “她的半导体装在一个肥皂盒里!”白莉说。

 “听半导体有什么见不得人,用得着大半夜偷着听?”小方似信非信。

 “反正啊,”田巧巧说“夜里她远比白天活泛——什么恶习?…”

 乔怡似乎是这场议论的局外人,伹她捧着一本书并没看进去。她也在琢磨这只小耗子。那时除黄小嫚之外,这一屋子新兵已全被起用,参加了演出,连十三岁的桑采也在《红灯记》最后一场里,捞了个辨不清面目的“切光造型”

 每晚上,桑采把化妆盒一夹,总要对眼巴巴的黄小嫚叮嘱一句:“喂,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帮我们把暖壶灌满,演出回来我们好洗脚。”

 每到这时黄小嫚便装着在地上寻找什么,头也不抬,表示压根儿没听见她的话。不过等大家演出回来时,暖壶总是满的。

 有一次,乔怡把夜餐时桌上剩的小圆面包用手绢兜了两只,那面包烤得相当诱人,表皮还用芝麻和果酱做了图案。回屋时见黄小嫚正坐在床沿上洗脚,乔怡把面包递给她:“专门酬劳你的——你老给我们打开水。”

 她脸突然红了,接着眼睛往两旁看看,似乎怕别人听见乔怡的话。见她并不伸手来接,乔怡只得笑笑,将面包搁在属于她的那个桌角上。乔怡后悔不迭地想,这样做不仅没好处,反而伤了她的自尊心。谁没有自尊心呢?谁愿意接受这明摆着的“剩余价值”呢?而那面包已经放在她桌上,再拿回来就更说不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乔怡发现面包不见了,那条兜面包的手帕也洗干净了,正晾在她床栏上滴着水珠。

 乔怡嫌恶地看看黄小嫚,她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毫无感觉。

 乔怡不愿把这事讲给别人听。这是她素来的性格,任何事到她这里都迅速沉入心底,连她自己也无法测探它的深度,它的潜流和潮汐。

 大家正议论着,黄小嫚推门进来了。她进门的姿态也很奇特:先轻轻拧门把,弄出个缝,把头伸进来,似乎断定没什么危险了,才将整个身体蹭进来。

 这是午饭后,午睡前,是一天中说长论短的最佳时刻。

 大家见她进来,相互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便住了嘴。她看看所有人,似乎猜出她们刚才的话题与她有关。她不自在地笑笑。这个屋里的人已成习惯,没十二分必要,决不搭理她。她倒无所谓,本来与人谈话就是她的负担。她走到自己床边,摸摸这个,弄弄那个,动作急促而无效率,一件衬衫也要叠半天。她的床在门后的角落里,门一开,外面的亮光涌进来,把整个屋子的黑暗都挤到属于她的一隅,所以很难弄清她在那里搞些什么名堂。

 一年后,终于有一天在排练新节目的时侯,演员名单中出现了黄小嫚的名字。这名字被众多的名字挤得缩作一团。

 她比其他女演员矮半头,排队形时象流畅的阶梯陡然塌陷。

 她尽管天天早到晚退,折腾得大汗如洗,可导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个新节目的导演是黎教员,主管业务,也称黎队长。据说他年轻时是某大歌舞团的尖子,一九五九年反右倾后下放到这个野战军当宣传干事,之后又重操旧业。当初他是上海方面军的主考官,乔怡等人全蒙他的慧眼才穿上军装,不过黄小嫚不能不说是他遴选中的唯一失误。

 他走进排练场的第一个动作,是将手里短得不能再短的烟蒂扔掉,踩灭,这意味着一切就绪。

 “哎,合唱队站好队形!舞蹈队扎起架势!乐队操起家伙!…”

 这是配合政治形势赶排的一个大型歌舞。“预备——开始!”

 一片嘈杂声止住,定音鼓擂响了。据说舞蹈演员们要在激越的伴唱中拥上舞台。黎队长不假思索,顺口溜似的形容道:“如潮水,似海涛,表现亿万军民‘批林批孔’的热潮——势不可挡!…”

 人群中的黄小嫚挺胸收腹地站在末尾,象挂了个零头。她显示出一副非同小可的神情,两眼头一次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作剧情渲染的黎队长,脸上带着并不使人愉快的奉承。她在着装上似乎动了番脑筋:脚上穿着崭新的练功鞋,白得扎眼。那本来就细得不近情理的腰上,勒了一根很宽的板带,让人看着实在残酷。板带是新的,鲜红色,与天蓝色的练功服形成强烈的对比,似乎在提醒人们,她——“小耗子”终于崛起。

 乔怡站在合唱队里,对人群中正跳得起劲的黄小嫚怀有不可名状的担忧。担忧什么呢?是她那突然平添的自信?还是她那过分的激动?抑或是她那毫无必要的微笑?她总是对着黎队长微笑,而后者却压根儿无暇顾及她!乔怡还看见她那平平坦坦、毫无女性隆起的前胸,被一群发育良好的女孩子衬托得更加干瘪。

 记得一次洗澡时,宁萍萍突然惊呼:“你们快看黄小嫚!…那胸脯还不如个胖老头儿!”姑娘们齐声骂道:“萍萍,你也太无聊啦!”但一个个却止不住笑得东倒西歪,一边笑一边朝黄小嫚打量,不得不承认萍萍言之有理——她哪象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女呀!

 黄小嫚被大家笑得吓坏了,慌忙往身上套衣服。萍萍喘了口气,又叫道:“瞧她!还戴乳罩!跟真的一样!…”于是又是一阵不可开交的笑。从此小嫚再不与大伙同浴。

 在晾台的晒衣绳上,从来都是搭满女孩们五颜六色的小玩艺。某一天,大家发现晒在最靠边的乳罩里用线缝着两块塑料泡沫。

 “嘿嘿!真不害臊!”

 “谁那么不要脸,还垫假胸…”

 “我还巴不得弄平它哩,这人真够恶心的。”

 “是谁呀?谁呀?…”

 乔怡知道是谁。她相信自己的推测,但她没吭气。黄小嫚也没吭气——她那神情简直象人赃俱在的小偷,眼睛频繁眨动着,仿佛一顿拳脚是躲不过去了。但这件事倒没人往黄小嫚头上猜,因为她即或做了假,外观上也无明显起色。她此刻在姑娘群里不还是个最干瘪的小可怜吗?

 “…停!”黎教员喊道。

 接着黎教员开始模仿某人不正确的舞姿,他模样滑稽,学什么象什么,引起大家的讪笑。黄小嫚笑得最凶,甚至别人已经笑完了,她一个人还用手帕捂着嘴,一面笑一面朝周围的人看,似乎很想找个人交流,或邀请别人和她一块笑。但大家逐个扭过脸,回避了她的目光。这讨来的没趣并未使她失意,她今天是太兴奋了,这点小挫折动摇不了她情绪的大趋势。

 “得了吧,你笑得没完啦?”那个紧挨她的姑娘狠狠一扭身。

 她只得佯装笑呛住了,干咳起来,把尴尬掩饰过去。乔怡为她这不幸的性格叹了一口气。她发现黄小嫚跳得相当不错,比任何人都卖力,遗憾的是没人注意她,干脆说没人看见她。人们似乎避免看见她。

 歌舞排到了高xdx潮。

 “黄小嫚!你出来。”

 黎队长伸出一根手指招呼道,似乎只需一根手指就能拨动这个体重不足四十公斤的小耗子。

 她一动不动,显然被这喊声吓住了。

 “叫你呐,黄小嫚!到这儿来。”

 她瞪大眼睛,迅速而仔细地反省着。大家都从队伍里探出头去瞟她,象等待预期的笑话发生。

 “你怎么回事?!没听见我喊吗?”黎教员有点不耐烦了。

 她慢慢走到排练场中央,已经完全不抱什么希望了。

 “你好象原地串翻身做得不错,做做看!”

 血色迅速在她脸上恢复了。她迸足全身力气完成了动作。“三十九公斤”居然震得地板砰然作响。

 “还凑和…脚下再轻一点…”

 黎教员话音未落,她又连翻几个,这次险些没站稳。她喘息着,赶紧对黎教员投去巴巴结结的目光。

 人群中其他女演员不以为然地撇嘴、斜眼,用小手绢轻飘飘扇着风。只听黎教员说了声:“好,就定下黄小嫚吧。接下去,”他继续临场发挥“接下去是一个男同志去将她托举起来,这个动作谁来?”

 没人应声。男演员们不怀好意地你推我搡。不知谁起哄道:“赵源上!他有劲!”

 赵源是从军部警卫连调来的,据说素爱舞蹈,调来后却又自称最擅长擒拿。他个大力大,有一身牛似的肌肉和牛一般的脾气。而今他的角色是扛一面宽两米、长五米的大旗。

 “赵源就赵源吧。”

 赵源不情愿地摇到黎教员面前,看也不看身边几乎矮他一半的黄小嫚。“怎么个举法?”他捋捋胳膊,象要干架。

 黎教员比划着:“这么着——一个转身,大跳,把她接住…”他且编且说。

 赵源大模大样地随着比划几下,刚挨近黄小嫚,却迅速将两只膀子抱在胸前,退到一边去了。

 “你怎么啦,赵源?”

 “谁爱来谁来,我干不了。”

 “说说理由。”

 “我举不动她。要不你给换换人。”

 “换你还是换她?”

 “都行。”

 “你挨个看看,女同志里还有比黄小嫚轻的吗?”

 赵源一时语塞。过一会他嘟哝道:“这种苦力就轮上我啦…”

 “顶多半分钟,再说她也就七八十斤儿…”

 赵源满脸怪样:“噢,还让我把她举起来,托着她腰?…”

 男同胞们幸灾乐祸地哄笑。

 “这个节目我不参加了。”赵源来了牛劲儿,说着真抓起衣服要走。

 “你站住!”黎教员红了脸“当…当心我处分你!”

 “处分也不干!”赵源指指那群小伙子“你问他们谁愿意举她?!”

 黄小嫚站在那里,让人想起处于卖主与买主之间的小动物,听凭讨价还价。赵源的不合作并非赵源的错,男同志背地里开玩笑,若把谁和黄小嫚扯到一块,那人会当真着恼。赵源当然不愿给伙伴们的刻薄话提供口实。他们在背地里管她叫“小怪物”

 黄小嫚马上要哭出来了。乔怡始终盯着她。她此刻倒希望她哭,在一个无力自卫的人那里,哭,也能作为一种抗议,起码会招来同情,人们对哭的女孩子总是一视同仁。但她终究没有哭,睁大略略凸出眼眶的眼睛,尽量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眼泪把她的眼球灼红了,而她拼命不让它落下来。她细细的脖子大幅度地抽动了一下:自尊心被她艰难地咽了下去。

 黎教员气急败坏地走出排练场。走到门外,他才想到需要宣布一声“解散”

 大家象以往一样快乐,甚至比以往更快乐地一哄而去。黄小嫚走到窗台去端预先凉在那儿的开水。窗台上放着一排一模一样的军用茶缸,区别在于每人在缸把上挂着的各色小饰物。这时她并不是急于解渴,而是急于要把脸朝着窗外,她怕人们再向她表示些什么。

 突然,白莉用她鼻音甚重的北京话嚷起来:“上帝啊!你怎么把我的水喝了?”

 黄小嫚慌忙看看手里的茶缸。她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望着逼在面前的白莉。

 “对不起…”

 “你干吗喝别人水,你自个儿的呐?!”白莉不依不饶。“那我把我缸子里的水还你…我也搁了白糖的。”

 “得了吧,我不要你还!”白莉从黄小嫚手里夺过杯子,将剩下的水使劲往地上一泼。走出门时,还对别人说:“哼,倒霉!谁知道她有什么病…”

 空旷的排练厅就剩下两个人,乔怡和黄小嫚。乔怡站在呆若木鸡的黄小嫚身后。哭吧,你这小可怜,这时你只有跟泪这唯一的武器了。你的武器当然不能改变他们,但毕竟会惊动他们。他们太心安理得了!乔怡几乎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但她的手在空中犹豫,因为她挖空心思还没找到一句安慰的话。黄小嫚回过头来,出乎意料,她非但没哭还笑了一下。这本末倒置的一笑使乔怡愣了。她在用伤口对人笑,这笑使伤口扩大、深化了。乔怡嫌恶和惧怕这种笑。她匆匆地从她身边走开了…

 小耗子双手抱紧肩膀。她的头发向来都是乱蓬蓬的一大堆,似乎她体内被压抑的活力都从头发上勃发出来,象沙漠里的骆驼刺。赞比亚一刹那觉得这双大而不美的眼睛他肯定在哪里见过。是在童年…?

 “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你不是跟着大家突围了吗?…”

 “跑散了。”她简短地回答。

 “你过来扶我一把。”赞比亚说“我的腿恐怕有点不对劲。”

 她走过去。一双眼睛任何时候都象在提防挨打。赞比亚撑着她的肩膀,想把那条几乎被房椽砸扁的腿挪动一下。血顺着他的腿流下来,他能感觉它们的流速和温度。裤腿被划破了,象张很难堪的嘴在吮吸空气中的湿气。冰冷的夜风被这个破洞吸进去。小耗子向前伸着颈子,很难胜任赞比亚高大的身躯。她还不如一节树棍,他想。

 赞比亚适应了一下疼痛,拖着伤腿走进甘蔗地。他拔了几根,撸掉所有的叶子,那光溜溜、汁水充足的蔗秆泛出紫檀般的光泽。他们吃饱了,赞比亚选了一根粗细应手的,预备拄着它上路。在凡尔纳的小说中有一种能当卷饼的报纸,巧克力做油墨印刷。这里有能做拐杖的粮食。

 他俩来到磨坊后的那条河边,桥巳被炸烂了。

 “你过来。”他对小耗子说“趴在我背上。”

 “不,我不要你背!”

 “少废话。”他曲着腿,等待她趴上来“你瞧我这姿势挺舒服是吧?快点!”

 她只得从命。根据几年伐木的经验,他凭水流的声响能测定其流速与深度。他将子弹带及冲锋枪捆扎在头顶,背着小耗子,一步步朝河里蹚。拄在手里的甘蔗被压成一张弓。“搂紧,前面水深了。”他命令背上的小耗子。

 腿上的肌肉紧张起来,把刚凝住的伤口胀破了。伤口肯定张开了口,仿佛冷水在直接洗涮着骨头。那房椽上的铁钩用凿穿木头的力度刺进他的腿,如不被他坚硬的腿骨所阻,它肯定会一钻到底,决不吝惜它的锐利和长度。后来他徒劳挣扎时,房椽在他腿上稍稍滚了滚,那指头粗的铁钩就向他腿内侧豁去。不过他已不感到疼痛了。疼痛似乎也只是一种观念,忘掉它,否定它,它也就不存在了。

 他把背上的小耗子使劲往上颠了颠。她并不重,轻得令他诧异,令他心疼。加上冲锋枪,两枚手榴弹,几十发子弹,他也力所能及。因为有比这些沉重N个数量级的,是他的责任。他怎么还有暇顾及伤啊、疼啊?反正他怎么折腾也死不了,这一点早就得到证实了。

 走到河中央,一个浪打过来,他感觉好象七窍都进了水,一瞬间的晕眩使他险些栽倒。他听见小耗子也在剧烈咳嗽,显然也呛了水。这时候两人都顾不上彼此给予什么鼓励和安慰,只管拼命向往着坚实的岸。水底下长着什么样的植物?丝带般萦绕着他的腿,竟将那柔软的枝蔓探进他肢体的残破处,蘸着里面的血,再扬进这条陌生的河里。现在他两条腿平等了,都有过同样惨重的损失。

 又是一个浪,赞比亚趔趄一下,拄着的甘蔗断了,他失去了一条“腿”连小耗子也感到赞比亚在不由自主地顺着激流往下游去,他开始把握不住自己了。

 “放开我!不然,两个都淹死不合算…”小耗子说。而赞比亚却一言不发地死命攥住她的手腕。

 又是一个浪砸过来。赞比亚的脚悬空了,他猛一惊:一定是河床底部的深沟。

 “不行啦——我们在往下沉…”小耗子吐出一口水,迸着哭腔。

 赞比亚拼命回忆着泅水要领,迫使手脚协调起来,两眼只盯着始终不向他拢近的彼岸…

 乔怡想起那桩牵罪于黄小嫚的“失窃案”

 那是她们入伍的第三个年头。元旦过了没几天,田巧巧的军裤丢了,一条崭新的军裤。她是很在意私有财产权的,从不占人便宜,别人也甭想从她那儿捞好处。她让人家代买八分钱一张邮票,也会郑重讨回那二分余额,反之亦然。你若给她吃一个苹果,不出明天,她准塞给你一只梨。这天她到晚上都不得安宁,逢人就说她那条军裤只下过一次水,早晨搭出去中午就没了影。

 “不会是外人干的!”有人这么断言。

 “这可叫家贼难防啊!”大寝室的姑娘也明里暗里甩出话来,并撺掇田班长“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省得我们这些清白人在外面也不好讲话!”

 直到吹了熄灯号,这桩案子还没有头绪。大家心里很清楚,她们互相暗示的“家贼”是谁。这种推理简单得可笑——她干什么事总爱背着人——背着人干的总没好事——不干好事不就是小偷吗?再说大多数人未必真想破案,只想闹点风波满足她们的恶作剧心理。

 临睡前,大家都坐在各自的床沿上,把两只脚泡在脚盆里翻搅着,直搅到水冰凉。大家的目光一会投向田巧巧,一会投向黄小嫚。期待着这场闹剧尽早开始。

 首先是桑采等不及了。她在熄灯后还有大事要做——学毛选。看见黄小嫚已泼了洗脚水准备就寝,便清了清喉咙说“喂!自觉点啊!拿人家的东西快点交出来!”

 乔怡为黄小嫚捏了一把汗,如果她真干了这种蠢事,以后的日子可混不下去了。她留神了一下黄小嫚的脸,这脸上居然毫无表情,说她是坦然或是稳得住都行。

 萍萍是个“二踢脚”有人点火她就响。她端着盆从黄小嫚床边经过时怪声怪气道:“吔!跟真的一样,装得比正经人还正经!”她泼了水,又迅速回到屋里,塑料拖鞋敲得地板“啪啪”直响“哼,偷吃偷喝的!有本事把东西摊出来让大家搜!…”

 黄小嫚已钻进被窝,她紧紧闭着眼,仍然一声不吭。

 白莉跪在床上指手划脚:“趁早,咱们把话挑明了——要是一会搜出来,对不起,请那位小偷从我们屋搬出去!田班长,你说是吧?”

 “就是,屋里住了贼,谁受得了!”有人小声附和道。

 班长田巧巧似乎下了最后决心,她穿上鞋走到黄小嫚床边:“喂,你老实说,是不是你?”

 黄小嫚睁开眼,胆怯地看看四周愤怒的面孔:“你们在说…我吗?”

 这一来,反倒没一个人吭气了。

 “我没拿你什么东西…真的,我连你丢了什么都没弄清楚。”

 这时,大伙全披上棉衣围到她床边。

 田巧巧说:“今天一上午我都在屋里练板胡,裤子就晾在窗口…就吃午饭那么一会工夫…”

 萍萍插嘴道:“我们屋里,就只有你顿顿把饭打回来,躲着吃。不是你是哪个?”萍萍快嘴利舌,一边说一边抡胳膊比划。她每动一动,黄小嫚的眼睛就赶紧眨几眨。

 “闲话少说,把东西拿出来看看,不就清楚啦?”白莉不耐烦地说。

 “你们…要搜吗?”她掀开被。宽大的白色衬衣衬裤使她看上去象一个纸人,三分滑稽,七分可怜。她缩着肩从床沿溜下来“是要捜吗?…”她仍抱着一线希望,看看田巧巧和身后的“众法官”

 “这就看你的自觉性了。如果你现在拿出来,就不搜,并从宽处理,不让你从这屋里搬出去,我也不许她们出去张扬…”田巧巧郑重声明。

 “可我真的没拿…”

 “那就搜。”几个人异口同声。

 黄小嫚伛下腰,从床下拖出一只纸板箱和一个人造革旅行袋:“你们搜好了,反正又没有锁。”

 田巧巧犹豫着。她是班长,这一搜问题性质就变了。为一条军裤,是不是该侵犯受法律保护的私有财产权呢?而作为后盾的几个人却耐不住性子,在她背上又捣又推,催促她下决心。

 黄小嫚看看大伙,便自动打开旅行袋。里面没几样东西,放着些红红绿绿的练功服和一些花里胡哨的香脂盒子、雪花膏瓶子。一直翻到包底,只见几团色彩陈旧的毛线和几根竹针,常常见她用这些毛线编织或长或方、不知何用的东西,又总是织织拆拆,似乎这织与拆的过程就是她寂寞生活的消遣,不用织出什么成品,也够她自得其乐了。

 紧接着她打开那个纸板箱,里面装着军装和衬衫。她一件件拎起来,抖一抖,再看一眼田巧巧。这里面倒是不乏军裤,但那裤子的窄与小是一目了然的。箱子渐渐空了,她抓起箱底一件套着塑料袋的羊毛衫,贴在胸口,生怕别人抢走似的“我的东西全在这儿,你们自己看吧。”

 她手里那件簇新的,从未上过身的羊毛衫是浅藕荷色的,从质地到颜色在当时都相当少见。逢霉雨天,她常把它拿出去晒晒。当别人忍不住用羡慕口气向她打听这件羊毛衫的由来时,她的话就多起来:“我妈妈送给我的!她托人从上海华侨商店买的!我妈妈说这件羊毛衫是出口的…”她在说起她妈妈时,总带有一种夸张的、不够真实的幸福感。

 她抱看那件羊毛衫退让到一边,意思是悉听尊便。躺在被窝里旁观的乔怡有些不忍,她看见“被告”那窄而薄的肩膀在衬衫里畏缩着,细细的脚踝由于寒冷而透出青色,然而她脸上没有半点反抗和愤怒。她开始吸溜鼻子,那是因为受了凉。乔怡没有干涉这场闹剧,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多数是得罪不起的,何况黄小嫚确有鬼祟之处。

 此时,她们脚下的地板发出“砰砰”之声。这是楼下老兵们用竹竿捅天花板,自然是以为她们又在疯闹,以此作为严正警告。但楼上仍未静下来。老兵火了,有人从窗口伸头往上喊:“吃多啦?胀饱啦?你们这些小姐半夜三更练什么把式?”

 白莉回喊一句:“遭贼啦!正逮呐!”

 一听此话,对面男宿舍也有人唏哩哗啦打开窗子,大声问道!“贼在哪儿?捉住没有?”整个院子热闹起来。

 田巧巧只得到晾台上解释!“没事没事!我丢了条军裤…”

 萍萍接道“今天中午遭贼偷啦!”

 这时,男宿舍的窗口蹦出个人来,冲楼上喊道:“黑田大佐!你话说清楚,谁是贼?!”这是赵源那口唐山话。

 一声“黑田大佐”把火点着了。田巧巧正愁没地方发泄,这下全冲赵源来了:“谁是贼谁应声儿!”

 “黑田大佐!这话你可别急着往回收!”

 “收?姑奶奶啐口唾沫都生根!谁接茬谁就是贼,不然他心虚什么!”

 楼下的女老兵女干部们均已探出迷离懵懂的脸:“大半夜吵什么?再吵上前院喊徐教导员去!…”

 赵源可不依,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大冷天穿着背心短裤,一身杠子肉疙疙搭搭:“田胖子!你他妈有种下来——谁是贼?!”

 白莉几乎要给他作揖打躬:“没说你,田巧巧不是这意思…她今儿中午丢了条军裤,心里窝火…”

 “她那裤子是风刮下来的,我给拾了。她不但不谢我,还冤我是贼!…”

 田巧巧一听,忙问:“什么什么?你给捡着了?在哪儿捡的?”

 “哼!我稀罕你那军裤?一条裤腿能装二百斤面粉!”

 楼上楼下都笑起来。大家知道田巧巧领的是副一号军装,并让司务长别给她张扬。

 风波平息,皆大欢喜。人人都想起清晨要出操的事来。一会儿,大家都钻进被窝,唯有黄小嫚在闷声不响地收拾东西。田巧巧看看她,终于说了句:“我可没打算搜你,是你自个让搜的…要我帮你收拾吗?”

 黄小嫚摇摇头。她并无怨色,似乎很习惯这些,生来就习惯了。人们甚至连一句安慰或道歉的话都没有,好象也很习惯。乔怡看着黄小嫚的一举一动。小嫚见她依然醒着,赶紧去拉灯绳,以为亮着灯妨碍了她睡觉。

 “没关系,你收拾吧。开着灯我一样睡得着。”乔怡轻声道。

 她还是把灯关了,黑暗里回答乔怡:“有没有灯对我都一样…”

 可有没有公道对你也一样么?乔怡心里一阵酸涩。真是个谜呀,这小耗子。

 第二天晚饭后,黎队长找到乔怡,说是有件事要和她谈。他把她领出门,走上通往郊区的林荫道。

 “昨晚上你们屋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误会。”

 “误会?”黎队长停下脚瞪着她“你说得轻巧。这种误会为什么不牵扯到你,不牵扯到宁萍萍、白莉或者桑采,为什么独独是黄小嫚?!”他逼视着乔怡。

 “黄小嫚是有些让人看不惯的小毛病…”乔怡申辩道“只是大家对她太过分了。”她又玩个平衡。

 黎队长沉闷地叹了一声。

 “你们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的身世…听说你是黄小嫚唯—的朋友?”

 这话打哪儿说起呢?但她还是十分抱愧地点了点头。起码乔怡从不参与作弄她、孤立她的集体活动。

 “这是她告诉我的。她说只有你从来都向着她。你给过她面包…”

 “从来”这个词大概不准确。乔怡记得只有那么一次,她为她几乎和桑采翻脸。那是一块巧克力引起的——“哎呀!快看呀!这是怎么了?!”桑采打开抽屉大叫起来。大家惊慌地围上去,只见一块巧克力四周被老鼠啃得缺口豁齿,望一眼也让人起鸡皮疙瘩。

 “快扔了吧!弄不好要得传染病!”其他人也齐声赞同。

 唯有田巧巧朝巧克力瞥了一眼道“哟,这么大一块?扔了怪可惜的。什么传染病,我们农村谁家没个把耗子?你用刀把耗子啃的地方抠掉照样吃!…”

 桑采赶紧说:“那给你吃吧?”

 田巧巧陡然冷下脸:“我还没穷到那份上!”

 “…那你们谁吃?小方,你要么?”

 小方哼了一声:“你请客?——小小年纪,别学那么多坏心眼。”

 桑采愣着,说良心话她实在不知道“坏心眼”为何物。

 这时黄小嫚走进来,白莉突然给桑采使了个眼色,又朝她努努下巴,然后便心花怒放地退到一边去了。

 “黄小嫚,你过来!”

 黄小嫚猛一怔:“干嘛?…”她又朝其他人望望,似乎想探个吉凶。

 “你吃巧克力吗?”她赶紧摇摇头。

 “哎,你别走!…你看,被老鼠啃的这些我都用刀剜掉了。她们都说扔了可惜,你吃吧?”

 黄小嫚边往后退边说:“我不吃。我有,我妈给我寄了巧克力!”

 桑采急切地:“你瞎讲!你妈妈什么东西也没给你寄过!”

 黄小嫚默默地盯着桑采,目光在恳求这个胡闹的孩子饶了她。

 白莉突然笑起来。桑采傻乎乎地也跟着笑,两人从嬉笑到大笑,最后简直笑得发狂。

 乔怡不知怎么大喊一声:“行了!够了!缺德的够了!”

 两人一齐愣住了,似乎感到意外。乔怡飞快地走到门口,拉开门又回头道:“不管怎么也不能这样作弄人!”她忿懑地将门狠狠撞上。屋里笑声又起,这笑里也包含对乔怡的挑衅。

 乔怡走到院子里,发现黄小嫚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她后面。她对乔怡感激地、讨好地笑了一下,而乔怡却赶紧扭过脸。她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人群中有两种孤独者,一种是过于傲慢,一种则过分自卑。乔怡属前者,黄小嫚属后者,也许仅孤独这一点,使她俩偶尔彼此关注。等乔怡再次转过头,发现黄小嫚已寂寞地走开了。

 “当时我招她来的时候,”黎教员被烟蒂熏得眯起眼“并不是看中她有什么特长,或特殊天赋。你知道,她甚至—无所长,可我动了恻隐之心。当我看到这个女孩子的生活环境和她在家庭里的处境…我就想,部队是有责任救这个孩子的。部队救过多少孩子啊!包括我自己。是啊是啊,我不否认她有些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可我相信在一个年轻人的集体中,她的性格会慢慢改变的。你们如果了解她的家庭…”

 “她的家庭…不是很好吗?她父亲是老干部。”

 黎教员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关于她的家庭,你只知道这些?…”

 乔怡不是那种追根刨底觅人隐私的人,但她喜欢凭自己观察所得的参数来分析。她曾在黄小嫚的家庭及父母问题上发现一系列蹊跷。

 那次小方回上海探亲,正逢橘子上市,上海兵都托她带些给家里。黄小嫚几天前就开始准备,弄了只大纸箱,里面少说也装了二十斤橘子。她挺难为情地对小方说:“还买了两百只鸡蛋,我已经用纸一只只包好…你路上别让人踩上去就行。”小方怨天怨地地把她那分孝心带到千里之外去了。莫怪小方抱怨,所有人捎回去的东西加在一块也没她一个人的多。这帮上海姑娘滑头,用少量土特产取悦父母,父母却将回报她们一座“食品公司”加上她们每封信都诉苦,在父母们的想象中,部队就是“二万五千里”只有草根树皮吃。所以只要有机会,上海的食品便通过各种“传送带”来到此地。这类情况黄小嫚是例外,她捎回去的东西总如石沉大海,尽管她一次又一次增加分量和品种。

 不久,黄小嫚收到母亲的信,说全家都吃上了她捎回去的橘子和鸡蛋,很高兴,并准备也托小方带些吃的给她。黄小嫚兴奋地把这封信给乔怡看,又忍不住给桑采和田巧巧她们看。

 乔怡猜想她兴奋的原因并不在食品本身,而是填充了她感情的饥肠。她感到自己终于有了一次与别人的平等;终于有了一次向别人炫耀的机会,终于将向所有人摊开她五光十色的食品,在咀嚼的同时谈着家庭成员中最琐屑的趣事;终于…

 终于盼到小方的归期。她和大伙一同到火车站去迎接。果然,小方见了黄小嫚就嚷:“回来还是你东西最多!”

 小嫚拎着那个大网兜“哦哟!真是的,我妈发痴啦——带这么多东西!”她笑着,并把笑脸转向每一个人。

 回到屋里,她把网兜“嗵”的一声放在桌上。田巧巧闻声走过来:“嗬,你妈对你不赖呀,这么多好东西!快打开,让咱也长长见识!”

 黄小嫚打开网兜,拿出一盒糖果,看了看,轻较放在了—边。田巧巧念着那上面用彩绳扎住的卡片:“送给王若川首长,恭贺新春…王若川是谁?”

 “大概是我父亲的老上级。”

 “你父亲?”

 她眼里有几分不自然:“我父亲过去在这里工作,老关系都在这儿…”

 “哦——”

 接着她又拿出一筒精美的饼干。上面也有一张类似的卡片,是恭贺某某“令嫒新婚”

 “哟!这回又是谁?”

 “大概…是老战友。”

 乔怡渐渐发现,她每拿出一样东西,脸上就少了一点血色。

 “噢!”田巧巧抱不平地说“你那什么倒霉的爹!闹半天这全不是给你的呀?”

 黄小嫚的动作慢了。这样七拿八拿,网兜渐渐露了底,可没有一样东西标明属于她的。网兜终于空了。倒也没完全空,还剩下一袋五颜六色的弹子糖,哄学龄前儿童的那种糖。唯独它上面没有贴那种标签,是这个家庭对这个遥远的女儿的厚赐。黄小嫚呆了,她的手再也不敢朝网兜里伸。她看看周围的女伴。她多么想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她实在心力交瘁。田巧巧知趣,正打算走开,小嫚却忽然站起来,用两手张开巨大的网兜,对大家说:“你们吃糖吧!”她几乎在求她们。

 大家此刻的心情都一样:不忍心不吃,也不忍心吃。

 乔怡把这件事告诉了黎队长。他听着,不动声色。须臾,象吃了一惊似的将烫手的烟头扔掉。

 “当时我抱着希望把她带到部队。部队是个温暖明朗的地方,正象你们常说的一是个大家庭。大家庭的成员应该是平等的…可我哪里想到,一切没有变得好起来,反倒变得越来越坏——你说,是我当初做错了么?”

 “不,您没错。是我们的错。是我…”乔怡由衷地自责。但她明白这自责并不牢靠,它不久又会被嫌弃所替代。只是自责后的嫌弃或许会有所收敛,或变为那种作态般的友善,而这种友善却更增加她内心的防卫。那么这又是谁的错呢?…

 “这也许不是某个个人的错。真的,我简直不知道有一种多么大的力量,会把一个女孩子的心拧成那样弯弯曲曲的。同情弱者,是人之常情。但同情也有它的选择性,它往往带着种种偏见。这道理,你明白么?”黎队长把脸转向乔怡。

 她慢慢点着头。

 “也正因为你明白,我才找你来说这些。我想,应该把她家庭的情况告诉你?…”

 “嘀玲玲!嘀玲玲…”

 乔怡的回忆突然被这炸耳的铃声打断,她这才发现房间里还配有电话。难怪丁万强调这是“师级房间”

 “喂…”乔怡拿起话筒“哪里?…”

 没声音。

 “您找谁?…怎么啦?你要哪里?”

 奇怪。电话里始终没声音。乔怡只得将这莫名其妙的电话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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