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万绿消夏。
荧悔神清气爽从帐篷出来时,蓦然惊觉,山上的雨已是停了。
五个月来被连绵雨势耽误的盛夏,和高温酷暑还未建立起真正的联结,空气中就已悄悄带来了秋的风信。
她站在一片山壁的阴影中,发觉搭他们这顶帐篷的人属实会挑地方,山壁前一大片空地全用来搭了密密麻麻的帐篷,而他们这顶,则在山壁拐角后的这一小块地,像是有心人独独把它藏在此处,避开人群,清清静静。
不远处有一排老树,树叶儿已有几片猝不及防地染了些许青黄,风过,婆娑作响,怪不得听起来像下了小雨,让她一夜无梦睡得好极。
伸个懒腰,慢悠悠地往外走,天黯如铅,云寒似水。
极目望去,日头在东山上晕出一圈惨淡的白光,还不若晴好时的月华来得明亮。
但就是这样一圈白光,照亮了焦竹山顶每一个人的脸庞。
往前几步,走出山壁阴影,轻轻吸一口清冽空气,鼻尖有青草、泥土、柴火味儿,还有隐隐飘来的木调熏香。
睁开眼,山壁另一侧第一顶帐篷里,鬼鬼祟祟探出一颗头来的果然是北冥脩,眨巴两下眼,朝她悄声打招呼:“阿九,殷城主在吗?”
荧悔觉得这个少年鬼祟起来当真没有一城继承人的模样,手朝后头一指,示意他自己看:“找他?在里头。”
北冥脩这才从帐篷里出来:“不找他,找你。”
说着话,身后一个小萝卜头旋风似的冲出来往她身前扎。
“漂亮哥哥!”
荧悔:“……”
北冥脩:“?”
袖口被扯出褶痕,荧悔的脑门跳了又跳,手指头动了又动,终于是按捺不住,一指弹在阿冲额头。
将阿冲弹得往后颠了两步,似乎被她的力气惊到,一张脸又是讶然又是服气,眼睛爆着亮光。
还待上前,而北冥脩眼明手快,一把圈住阿冲的脖子,眼睛透过荧悔,朝她后头的人憨憨一笑:“城主,早啊。”
殷翊一手掀着帘子,驻足片刻,才慢慢踱出来。
眼皮子只略略朝二人一掀,漆黑的眼眸无波无澜,一手还在上下抛着顷雾玩,五指修长,漆黑无光的匕首在他手里上下翻。
似是有趣似的,走到荧悔身旁,重复了一句:“漂亮哥哥?”
荧悔朝他望过去,平平淡淡回呛一句:“叫哥哥有事?”
“有,”殷翊手肘搭上她的肩,凑到她耳旁,声音压得极低,又唤一句,“漂亮哥哥。”
事实证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属实不可取,她不该同殷翊比什么脸皮,还是比拳头罢。
他的话音一落,荧悔反手迅如雷,扣上他手肘,殷翊一动不动,受着劲,也含着笑:“轻点,再使劲背又疼。”
荧悔掐着他的手肘往旁一推,嫌弃道:“拿开。”
阿冲看着个子小小,却有一把子蛮力,此时挣开北冥脩,冲到荧悔跟前,仰头看她,再开口时已经是换了个称呼:“九哥哥,看见你没事就太好了,我怕昨日那坏蛋真拿小刀刺着你,现在想想可还后怕。”
“他遇上我,他得怕。”荧悔拍拍他肩头。
一句话说完,阿冲立刻笑起来,手舞足蹈缠着她说了好一会儿如何练出一身力气,如何耍出一手劈天斩地的好剑法,当话题歪曲到一柄水瓢的三种使用方法时,殷翊拎起阿冲的后脖领,往北冥脩身上一丢。
“小子,一边玩儿去,九哥哥不跟小屁孩玩。”
拉着荧悔转身离开时,和北冥脩无声无息间完成了一轮别有深意的对视。
北冥脩箍着阿冲的脖子,定定地看了会儿他们的背影。
到底是云中城下一任城主,虽然大多时候看上去不靠谱,但关键时刻该有的大局观他还是有的。
昨日带人上山时,趁着众人刚脱险,对云中王府之人的好感处在最巅峰的时候,他趁机套了些村民的话头,晓得那个鬼祟男人乃是北冥神君大信徒。
云中城内,大信徒只二十八位,牢牢收着百姓们的心,百十年来和云中王府的关系称得上微妙。
云中王府暗杀之,收买之,离间之,但这些大信徒比雨后春笋冒得还快,蹿得还高,废了一个,立刻能够捧起一个新的,绵绵不绝,一套借着北冥神君收买人心、提高声望的法子用得无比纯熟,声望过高,轻易不敢动,动了云中王府也得伤筋动骨。
这些消息殷翊定然已经派人摸得一清二楚,他这一眼,是明晃晃地通知云中城。
惹着了他的人,犯到了他头上。
他要用自己的法子插手了。
而山壁另一侧,荧悔想去看看那片堰塞湖的情况,二人并肩往无人的小路走。
野草拂过黑靴,叶尖凝的剔透水珠在鞋面一滑,迅速渗入地面。
一路无话,拂过一株老树枝条时,她扭头看了眼殷翊。
冷色光线下,他一身赤衣,胸口几道银色滚线,手腕束紧,山风吹动他头顶发丝,飘着,扬着,他漫不经心望向远天,带着山风的清爽,露出干净俊逸的脸庞。
只不过眉间微有一道蹙起,是正在想事的模样。
荧悔自顾地代入,便忍不住要开解这少年一二:“昨夜只是一场意外,你不要多想。”
殷翊眉间松开,眼里浮出笑意:“我想的都是该想的,包括昨夜,包括你。”
“……”她抱胸往边上移了一步,“我不会对你负责的。”
殷翊没回,只一笑。
这一笑让荧悔定住了脚步,他在一息后也随之顿足,转身,清冷日光铺在他身后,在他周身上下勾出一道挺拔身形。
笑意还浮在眼里,一股你说归你说,我做归我做的不驯模样透出来。
她非要驯一驯这匹孤狼,道:“你我都是体面之人,不必纠结过往,如此方符合一个城主一个神女的不羁气派,你说有没有道理?算了你必须觉得有道理,此事你只能听我的。”
“意外?负责?”
声音从头顶传来,二人同时抬头。
丹阕坐在头顶高高的山壁上,脸上俱是不可思议,拉出一道暧昧的笑,啪啪啪鼓了几下掌:“你们俩,进展神速,神速啊。”
荧悔和殷翊对了个眼神,同时道:“灭口?”
“别别别,”丹阕撑手一翻,跃到地面,“我嘴巴严着,况且二位谈得过于旁若无人,山风将秘密带入我耳里,你们要怪,只能怪山风。”
殷翊打量他一眼,徐徐开口:“山风好吹不吹,非要把话吹到你耳里,你九泉之下,要怪,也怪山风吧。”
荧悔纠正他:“阴风。”
殷翊笑:“对,阴风。”
这两个人上一刻还在互掐,不,荧悔单方面掐殷翊,下一刻就能这样一唱一和地威胁他,丹阕深感老好人做不得,立刻举手投降:“我输,上你们帐篷没找到人,抄了个近路。”
他指指后头,接着说,“你们这是要去湖边?没什么好看的,山下淹成一片,长风卷高浪,万顷黄沙千家灭的,再看也就那么回事,你要看的……”
他的神色立刻凝重起来,目光定在荧悔面上:“你要看的,是云中城内。神像斩头、剑劈神塔、毁坏神台的事,不知被谁传到了山下。云中王府外纠结了一些信徒,等着讨伐你。”
……
一些信徒。
两个时辰后,荧悔等人从后山往下走,在山道里曲曲折折,左弯右绕,沿瀑布石桥走回云中城内。
这条路从云中王府的后院直接入内,荧悔没多思索,本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想法想要去探探敌情,当她从阁楼二层处看着云中王府外静立的人山人海时,问了丹阕一句:“你上过学堂没有?”
起码两条街的人,如此也能叫一些信徒?
丹阕也懵了,但很快镇定下来,脑袋里算盘一颗颗地拨动,随即挂起一道笑:“这个阵仗,我属实也料想不到,要不你回平顶山躲一阵吧,或者来仙琉岛,我能保证,在仙琉岛范围里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指头,这个庇护费么,看在殷翊面上,就二十万金好了。”
躲?荧悔想告诉他,平顶山祖训中,自来就没有这个字。
北冥脩一直跟在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手里拽着个小拖油瓶,一颗柔柔弱弱的心被丹阕一番话刺得呼啦呼啦疼,他请来的客人,奋不顾身救了他的子民,如今还要躲到旁人的地盘去,他心里除了丢人,还生出了些许羞惭。
硬着头皮上前来:“阿九……”
在殷翊阴恻恻的眼神下立刻改口,保证道:“九公子啊,有云中王府在一日,这些人扰不到你身上的,你昨日拿命救人,反挨了一闷棍不说,云中王府实在没有脸皮教你白白担这骂名。”
说到闷棍二字时,荧悔蓦然感觉到身旁殷翊的呼吸重了一瞬,下一刻被阿冲响亮的声音冲淡。
“我!我可以向他们证明,哥哥是救人来的!”阿冲高高抬起手,跳着蹦着说。
这三个人,一个接一个给她出主意,荧悔攥着截云的剑柄,手指头不自觉摩挲剑柄上复杂流畅的纹路,一种陌生的情感从指尖蔓延上心口。
荧悔定定看他们,突然侧了下头,冷白日光从她身后窗棂透进来,光和影在她耳后肩头斑驳落下,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常年覆霜盖雪的高山之巅,乍开一朵沁着寒的绚烂冰花。
世间颜色皆空。
北冥脩羞红了一张脸,连同臂弯里跳个不休的阿冲都静下来,二人默默地,默默地转过身,在心里刨了个坑,将自己埋了进去。
心道,没出息,真没出息。
荧悔收了笑,抱剑靠在窗棂:“倒也不必这般如临大敌,这算得什么大事?人多力量大,但人多并不一定就聪明。坐一坐也没有什么,难不成还要你们云中王府管吃管喝?”
北冥脩慢腾腾转过来,摇头:“这倒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