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之时,潇潇雨飘。
雨点儿温温柔柔地洒在帐篷顶上,暧昧不明地为帐篷内的喘息声作掩护。
荧悔衣衫不整,身上一件赤色肚兜,寝衣松垮挂在左臂,淡色嘴唇从未有过的殷红发肿,泛着水泽。
身上一派朦胧细碎的烛光。
身下还压着个一身滚烫的少年。
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个程度的?在她看来,其实不那么重要,因结果已然存在,此刻只觉得有些不够利落的遗憾,遗憾在于,她竟中途被反制了一回……
一个时辰之前,他们从后山上到山顶,入目就是密密麻麻的帐篷,北冥脩瞧她的眼里闪着感动的泪光,两手一张,扑棱棱一个乳燕归巢式就要扑过来,在殷翊冷冷锐锐的眼神前生生刹下。
他的脑筋在此时转了一百八十个弯,担忧后怕的废话通通抛到脑后,领着他二人往最僻静的一顶帐篷去。
一边引路一边小心解释:“我晓得阿……九公子你不喜与人同住,但此次父王没有料到如此多村民也上了山顶,这帐篷便不够用了,只能委屈你和殷城主一顶。”
殷翊的眼神和缓下来,转而给了他一个上道的赞赏目光。
北冥脩一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没有明白透彻,只好挠挠头把话说完:“哦对了,丹阕公子说他也可以和你一顶,他晚上不睡觉,只坐着就行,不占位置……”
话未说完,那个赞赏的目光顿时淬了冰刃,扫得他头皮一阵阵发紧,再糊涂也被这两柄冰刀刺明白了。
北冥脩一迭声地打哈哈:“我看还是请丹阕公子和我一顶吧,正巧我睡觉不老实,丹阕公子这个习惯真是异于常人的周到啊哈哈。”
将二人引到帐篷内后,丢下一句:“阿九,缺什么到隔壁找我啊!”一溜烟地跑了。
荧悔到椅子上坐下,艰难地扭了扭身子,疼得冷汗涔涔。
殷翊到屏风后检查了一番伤药和热水,转身出来时,脱口道:“你自来不耐烦受疼,这般动一动除了显得你还有几分活气,还能落个什么好处?”
荧悔动作是慢,但脑袋灵光得很,一下就从他情不自禁脱出来的几个字中品出一点怪异,说得好似他们认识了很久似的,把眼睛一眯,望向他:“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去洗洗,后头备了热水,”殷翊神色自如地避开话题,左右环顾一圈,这应当是原本给云中王的帐篷,一应物事倒是齐全,走到桌边打开茶壶一看,寻到了个由头,“伤药搁在床上,我去给你换一壶水。”
走到门口时手放在帐篷挡风帘上,回头借着黄豆大的烛火看那道纤细身影缓缓起身。
看她抬手解下玉冠,一头湿润的青丝铺散在脊背,随手一拨,拢到左肩处垂下,烛火在右耳到颈侧勾勒出一道婀娜弧线。
他平静看了一会,手不经意迸出几条青筋,若无其事掀开帘子,自语似的飘出几个字:“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声音低而哑,被一股灌入的夜风搅散在半空。
荧悔解腰带的手一顿,回头看帘子,只见到雨浓染了的夜,以及一闪而过的赤色衣角。
沉入木桶中,荧悔舒出一口浊气,疼得牙关打颤,一只手紧紧扣住木桶边一圈玉带镶边,听得咔一声,掌心中登时多了两块碎玉并些许木屑。
“……”没有料到这木桶如此不结实,荧悔把手里残渣往桶外拍了个干净,盘坐下来。
殷翊若说她怕疼,荧悔倒还不觉得有什么,但他说她不耐烦受疼,短短几个字,措辞贴切到令人发指,令人疑惑。
她确实不耐烦受疼,一受疼脾气就要炸。
因着这一点,师傅曾说她绝然当不好一个剑客。
一个优秀的剑客,要紧的一项品质就是不能怕疼,试想一下,若是两人对战中,对方踹你一脚,你就先疼得哀哀后退,战意首先就被对方轻而易举攻破。
你需要致对方于死地,对方只要打得你疼,怎么想都是后者更加容易。
但荧悔也并没有这样娇气,从小习武让她身体底子还算皮实,今日被敲了一记黑棍,又被洪水卷来的石头击了背,松弛下来后,细细感受下,这等程度的疼才让她有些难挨。
不过因为这个毛病,她也算摸出了自己的剑道,致力于在最少的招数内制敌,须知出招越多,被对方打中的机会也是越多。
她管她的剑道叫“大道至简”。
但用青何的话来说就是“懒”,能出一招制住对方要害,就绝对不出第二招。
考虑到青何是个武力渣,荧悔本着同门友爱的精神,没有同他见真章,捏了一根木棍,温和而客气地满山追了他一个时辰后,令他换得一个词——疾。
这颇令她满意,觉得很有隐士侠客兼不羁剑圣的威风。
而从她习武至今,让她在百招之内敌不过的,一个是大师兄,一个是殷翊。
大师兄么,正常,她一身剑术承自于他;
殷翊么,不正常,这人太诡诈,剑招有无穷变招,打的是一个出其不意。
想到这里,有些不甘地咬牙,转了个身,费力地捞起架子上的大柔巾把自己裹住,突然意识到一个要命的问题。
北冥脩是个心细的东道主,但……应该……无论如何也细心不到给她准备一件肚兜罢……
出神时,脑子里浮了几个说法。
说我就喜欢穿肚兜?我们平顶山的小孩子打小就爱穿肚兜?请你不要有衣裳服饰上的性别歧视?
怎么说都会让青何从平顶山上冲下来,用师傅他老人家的牌位将她打个半死。
可伸手到高几上拿衣裳时,却发现上头整整齐齐叠的是她的衣裳。
她左右翻了翻,确实是在凛东城时,侍女榴榴给她置办的那些男装,将月白色绵绸寝衣翻起,底下静静躺一件赤色肚兜。
嗯,她误会了,妥帖的不是北冥脩,小北冥实在不敢越过殷翊,妥帖到她身上来。
殷翊往八里的帐篷里洗了一回澡,再提着水壶已经在帐篷口等了一刻钟,暗自算着,等她上完药,约摸也得再过一刻钟。
听说姑娘家洗漱都慢,但荧悔不是一般姑娘,不晓得她会不会洗得更慢。
教他在门口干等,以泄在山腰被他戏谑一番的恼怒,这像是她会干出来的事……
胡思乱想打发时间的时候,帐子里突然传来细微走动声,他抬手在帐子上一弹,发出沉闷声响提醒里头的人:“我进来了?”
“进来吧。”
殷翊扬笑,收伞,掀开挡风帘入内时,两道小小笑弧凝固在嘴角。
昏暗帐篷内,烛火一跳一跳,床边上坐着一个女子,背对着他,青丝泼墨,脊背细薄,纤腰楚楚,平日的冷意散了八分,整个人带一重沐浴完的清丽。
他霎时回身拉紧帘子,沉喝一声:“放了一只苍蝇进来,提头来见。”
荧悔垂着头,手指头绞着一缕发丝,打起哈欠:“我晓得这个事可能对你来说有些突兀,有些难为情,但我现在需要你。”
“……”殷翊背手而立,缓缓吸一口气,神情一派严肃郑重,“为你,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荧悔略为困惑:“你能做到肝脑涂地么?虽然我很好奇肝脑如何涂地……算了,扯远了,既然你打着肝脑涂地的决心,那这件事于你来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要知道,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所以……事后你不要妄想要我对你负责什么的。”
殷翊面上尚能持得住,脑子呼啦呼啦,蹦的全是她说的“贞洁论”。
沉默了一会,姑娘不懂,但他不能让姑娘吃亏,道:“我对你负责,行不行?”
荧悔愣了一下,这有什么区别么,摇头断然拒绝:“也不行。”
殷翊一颗百窍心在此时动得飞快,立刻跟着说:“负不负责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却在心内悄悄补了一句,爷有一万种法子对你负责。
“好,我脱个衣裳。”
“嗯。”殷翊心跳猛地加速,一双手在后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骨节僵硬得不得了。
幽幽的光影下,他忽然感到一种奇异,胸膛内一颗心跳得飞快,可眼前的光景却转得极慢,一幕一幕,都足以烙进他心底。
荧悔轻轻晃一下身,脑袋向左侧了侧,发丝一滑。
寝衣缓缓从右肩褪下。
明肌雪,烛光摇。
背后一匹如瀑青丝动了动,从腰底下露出一小节寝衣,褪了一半,另一半寝衣松松挂在她左肩。
而荧悔如何能想得到少年过于丰富的心理活动,她此刻困得很,懒洋洋开口:“过来,帮我涂个药。”
等了一会,后面的人一动未动。
荧悔首先想的是,他或许是想反悔,九岁起山上除了李婆婆也没有人再替她上药,她懵懂间也明白,这件事或许对男孩子的冲击很大,她理解,她接受他的反悔。
“算了,明日下山找榴榴。”
荧悔边说,边垂头找袖子,准备把寝衣穿上。
此时,后头咻咻传来一道风,殷翊三两步上前,原是涂药,涂药好,涂药好啊:“药在哪儿?”
荧悔顿手,开始嫌弃这个对象找得不甚明智。
半回头,语气凉凉:“不是你放的?”
殷翊默然,拍一记胸口,他娘的,镇定!
旋即弯身,往床上摸起一盒药膏,起身时荧悔正好将背后长发往左胸前拨。
发尾扫过他脸颊。
像是一匹墨色柔缎在后背织出飘逸轻纱,一阵带着潮湿的风吹过,露出一枚小巧的耳垂,利落的下颌,纤细的脖子,玉润平直的肩,肩头一点小小的红痣。
烛火把她的骨相映得完美。
他深吸一口气。
侧身一步,看到她光裸的后背时,胸口一道大大起伏,深吸口气,声音染上戾气:“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