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悔目光巡过一圈,拔腿跨身往塔外去。
左右环视,如今往山下撤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远离河道往高处去,寻云中王汇合。
北冥脩同她想到了一处,扯下塔壁重重叠叠的朱纹长布,将众人自腰部串成一串,以免在激烈的浊流中被冲散。
木塔处在凹地,水潮更是凶猛激荡,众人出来之后,荧悔已经绕到塔壁完好的一侧,抽剑,以万钧气势一劈而下。
通!通!
众人回头一看,整座木塔轰然倒塌,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暮色昏沉,黑云衔猛雨,俯冲瓢泼而下。
满目浊流中,玄衣少年身姿清傲,持剑前行,在水中如履平地,倏然抬脚踹在神像台座。
上一刻,众人还为这惊鸿一瞥心颤;
下一刻,已经被胆气泼天的少年拿剑架着脑袋,逼着他们往神像上踩。
“快点儿!”
塔后的山壁上,北冥脩人在上头,不断出声催促,一个接一个地往上拉人,而剧烈的心跳还未平复下来。
天老爷,谁能想到北冥神君身死之地,在一片狂热的村民中,有人又是斩神像,又是踢神台,如今还逼着村民踩着神像爬上山壁逃生。
同阿九在一起果然要有一颗强大心脏。
手果然重。
而手重的荧悔站在山壁下,一手一个地拎着人上神台,一切进展十分顺利,眼看只剩最后两人。
北冥脩刚拉上一个,抹着汗望昏暗天际,喃喃道:“这样顺利,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
意外二字刚出,一重怒浪扑入凹地,荧悔连骂他一声的时间都没有,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高。
转瞬之间,就没过了阿冲的胸口,男孩死死攥着腰间的布,被巨大的水力带得左右乱晃。
一张口要说什么,立刻灌进一口浊水。
又一张口,又是一口浊水。
荧悔抬手拎起前头的男人,飞快举起送上神台,厉声:“快!”
那男人正是阿冲父亲,二人方才争执不休,不愿配合,只好落在后头,男人已经踩上了神台,忽然蹲身下来,一脚探入水中,看着荧悔目光中浮出挣扎的哀求:“不,不,你让他先上。”
荧悔一手拽着阿冲腰间长布,一手托住男人后背,反往上推了一把:“此刻再多说一句,就是在断送他的生机。”
“隆隆——”
银龙刺破暗色苍穹,冷白的雷电光线下,男人脸色骤然灰败下来,咬着牙起身往神像身上攀爬。
一脚一脚,愚昧从何而起,便从何踏开一道缝隙。
男人踩上神像断头截面后,荧悔拎起阿冲,在他后心轻轻一拍,“往边上吐,敢吐到我身上我要揍你的。”
阿冲蹲在神台,呕了好大一口浊水,指着她身后结巴道:“漂亮哥,哥,有,有人。”
荧悔一手将他举上去,回头往阿冲手指的方向看,果然木塔半片还立着的门板被一个人死死抱着,是方才被阿冲敲晕了的鬼祟男人,连抱门板的姿势都这般鬼祟。
她稍稍扬声:“哦,没关系,喜欢崇敬神明么,让他多泡一泡。”
话音落,那人回头狠狠瞪她一眼。
荧悔撑在台座翻身而上,将阿冲举到北冥脩手里,“先走。”
随即一脚踏在神像身上,纵身飞过,落入水中,浊水混着沙土,霎时淹到她胸口,荧悔沉脚定身,一手拎着他后脖领。
电光火石间,后脊细密的寒毛窜起。
直觉敲响天灵盖。
手随之一松,果然从浊流底下猛然扎来一柄泛银光的匕首。
轻哼一声。
荧悔松开手,顺带着附送了一记窝心脚。
匕首没能近得她的身,男人便像暮色中一片腐朽落叶,霎时就被浊流吞噬。
最后浮在脑海里的是他陡然勾起的诡异笑容。
真是很像那尊神像。
神像,神像!!!
“阿九!神台倒了!”北冥脩心颤颤,高呼出声。
眼看一道猛烈水潮打向神台,承了四十三人爬上山壁的神台终于是功成身退,同样卷入了浊流之中。
不,功未成,还有这个踹了神台的人呢!别退啊!
荧悔在心中骂一记,头顶又扑过一重巨浪,后背突然一阵痛,许是被巨浪带来的石头击中,本是没有什么,只是她的后背先前还遭了一记闷棍,这一下疼得她头皮发麻,发出声闷哼。
北冥脩在上头匆忙扯过一道长布,在半空抡了几下往下甩,大喊:“快,阿九!接着!”
长布绵软,却一下落入水中,北冥脩急得眼眶再度发红,丢了长布翻身就要下来捞人,被侍卫拖着手脚往回拉。
若搁平时,这点高度她轻轻一跃便上了去,但自然之力岂是人身抵得过的,万顷浊流奔腾而下,有灭世之力。
遑论,她还是个不会凫水的旱鸭子。
水已经漫到她下颌,荧悔别紧腰间截云,抬手将门板往下一击,身子借力往上跃,一脚使了十成力道踢在门板上,借着力道往山壁处飞身而去:“给我手!”
时运不济,时运忒是不济!
她的手和北冥脩的手仅差了一个巴掌的距离,咫尺就是天涯,导致她的身子直直撞向山壁,又扑通落入水中。
浊流没顶。
她瞬间闭气闭眼,在水流席卷中竭力稳着身形,等着手或脚触到实物的一刻再次借力往上。
一片黑暗中,腹间突然贴上一只手掌,敢这样不要命的,有能耐这样不要命的,来人是谁不作他想。
那只手掌在触到她的一瞬往后移,扣住她后腰,蓦地往前一捞,她的身子紧紧贴上对方,手搭上他后背的一刻猛然破水而出。
无根水顷刻间又将他们身上的浊水一冲而净,殷翊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握着顷雾扎入山壁,顷雾锋利无匹,立刻在山壁划出一道痕迹。
荧悔一愣,头一回觉得武器削铁如泥也不是什么好事。
正要出手扣住山壁,可念头刚起,殷翊好似窥破她的心思,声音沉沉:“别动。”
此时顷雾往下重重一划,殷翊借力纵身往上,二人在草地上滚了几滚停下来,皆是一身狼狈。
殷翊一只手护着她的头,荧悔也顾不得什么,趴在他身上闭目匀气,缓缓吐出一句:“多谢。”
头顶声音带着微喘:“怎么弄得这样狼狈?”
荧悔:“几个时辰了,你自己数一数。”
“一个时辰又三刻钟。”
话里有时辰不到,我就来找你,结果你还把自己搞成这样的戏谑。
说完伴一句轻笑,是如释重负的庆幸;
是知道你可以,但还是不舍得。
是我就想护着你的少年盛气。
听在荧悔耳里,就是嘴欠。
她撑起身,后背火辣辣地疼,脾气上来时听不得这种话,一道冷眸扫过去。
殷翊立刻缴械:“我错,你别瞪我。”
半撑起身,目光幽幽往下移,“现在这个姿势,更别瞪我。”
“?”
荧悔扬起手往他臂上一拍,结果动作太大,又是一个抽疼,头顶泛出细密冷汗,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是以怎样的姿势坐在殷翊身上。
眼前忽而放大一道黑影,殷翊坐起来,把她的脑袋往肩上按,声音不若方才平稳:“哪儿疼?”
“背,别碰。”
殷翊的手往下抄,要将她打横抱起,荧悔抬臂一挡:“我自己能走。”
殷翊没作声,直接将她扶起,小心绕开她的背,将手放在她手臂,半强硬地逼着她卸下气劲。
荧悔腰身僵硬,下意识就要把他往外推,但一使劲,整片后背从上到下、从皮到筋至骨,扯着疼。
这倒不是因为她如何在意男女大防,是对一个习武之人来说,卸下气劲无异于卸下一触可发的盔甲。
她相信他,但没有到盲目的地步,心底自始至终留着一条自保的线,所以几乎是硬生生忍着这疼,同自己较着劲,也同他较着劲。
两个人无声间过了一番力。
荧悔刚从水里捞出来,现在后背又出了一重汗,疼得牙关咬紧,打也打不开,否则依着她的思量,如今是该放几句狠话,譬如“晓得厉害了罢”,“知道什么叫做病虎还有三分余威么”,方能长长己方气势。
胡想间,殷翊突然将手往下移了移,整个握在她腰侧。
“?”她咬着牙挤出俩字,“殷、翊。”
咬牙瞪他一眼,下一刻人却怔忪不能动。
山色昏冥,暴雨肃杀,跳珠碎溅,风声呼戾。
少年清清透透站在她身旁,浑身气劲率先卸得一干二净,肩线与脊背挺拔,没有光线的偏爱,没有力量的加持,也有一股凌厉的锐气。
可声音却放得柔软:“信我。”
荧悔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都显得不知好歹,干干脆脆卸了半身力气靠在他身上。
如此匀了两口气,才算是缓过来一些,开始操心起费了半天力气从水里捞出来的人。
殷翊完全是以己身的力道半抱着她往前走:“让丹阕先带上山了,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险,方才那条路已经不能走了,我们往后山上。”
二人一步步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留下一串相依偎的脚印。
任它怒涛洪流,任它污天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