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脩顺着看过去,明白了荧悔的意思,不愿疏散的人可能都聚在了木塔里头,心一沉:“真是疯了。”
荧悔表示同意:“嗯,谁!”
一粒石子从斜侧方篱笆后打出来,荧悔抬起剑柄,铿一声响,飞旋而来的石子以三倍的速度反扑,拉过一道流畅线条,打在不远处落荒而逃的人影上。
看起来还是个小男孩,他一下子栽倒,很快爬起来扎入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事有轻重缓急,荧悔没追过去,她挪开视线,移向木塔。
木塔在半山腰一处凹地,背靠一座山壁,天霭沉沉,木塔高耸,如同一副立着的巨大棺材。
踏入凹地,浑浊河水已经漫到脚踝。
侍卫率先上前,推开木塔门,里头乌泱泱几十号人纷纷往他们看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每个人长得都很像,倒不是说五官,而是个个都似乎被抽了魂儿,面黄肌瘦的脸配狂热的眼,透一股丧劲,盘腿坐在三四人高的神像前,手里也都拿着个葫芦或是水瓢。
北冥脩被这场面惊了一惊,真有人自己不怕死,还要拖家带口不怕死。
心里在这瞬间升起更深重的忧虑,他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要花费数十年时间开化子民,明白父亲为何不崇祖灵,明白父亲为何要他跟着九公子下山。
好歹是云中官方认定的下一任云中王,很快沉稳下来,打了个手势上前,轻言温语同这些人阐述利害关系。
倒不是真要费口舌相劝,因着若是能劝得动,这些人早该在两个月前从这里迁走。
这是他们此前商量好的,缓兵之计。
他在人群中滔滔不绝、吸引走大多数目光时,荧悔缓步往侧边走。
枪打出头鸟这一套在前两个聚落用得顺溜,基本原因还是出头鸟少,快准狠地提溜一个能够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但若是满林子都是扑扇乱飞的山雀,除非她是千手观音,否则断然做不到把这么多人同时丢到河里洗洗脑。
何况,这不是一群山雀,而是一群秃鹫。
她的目光上移,定在神像那张怒目微笑的脸。
此时,寂静的人群中爆出一声高喝:“你在干什么?!”
说的是荧悔。
她垂头,手搭在斗笠上,嫌碍事似的,往后掀,缓缓地展开一抹笑。
木塔,游走的暗光,缭绕的烟雾,无边的水汽,少年的微笑。
极清极美的丽色,一眼惊鸿。
行,要的就是这一刻,荧悔抬手指天:“看。”
人群有一瞬的呆滞,木愣愣抬头。
“这都信。”她忽而跃起,脚下两个借踏,飞身上到高处,翻到半空的瞬间截云铿地出鞘,银龙乍现,在空中拉出一道寒冽剑光。
速度奇快,等人群反应过来,荧悔已经悠悠落地,仰头和那张怒目微笑的脸对视。
“脖、脖子……”人群开始躁动。
有人惊恐不已。
像是传染,惊恐的神色一个传一个,都是一副天将塌陷的样子看着神像不断倾斜的头。
随着一道巨大的“砰”响,神像的头颅轰然落地,将置满供品的条案砸得稀烂,脖颈处一道毫无瑕疵的利落斩痕。
还是那样微笑怒目,看着众人。
竟是个砸场子的!
人群瞬间沸腾。
一个接一个站起,手里的家伙事满天乱飞,朝荧悔砸过来,连带北冥脩也被砸得四处乱跳。
荧悔一手持剑柄,格开七八个水瓢葫芦,一下就撂翻了围过来的人。
她一把将北冥脩往后头侍卫身边推:“拖出去!”
“阿九!”北冥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高喊,便被侍卫往外拖。
出木塔的一瞬,眼前亮,可心头高高吊起。
他们的来路上,河流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水流涨上河岸,结成一重铺天浪潮,浑浊泛土色,一道粗壮树干被浊流裹挟,自高山汹汹而下。
跳起来,高声大喊:“阿九!小心!第二重水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浊流到达木塔处。
携沙带石,气势万钧。
被泥流卷下的大树以暴戾之势击向木塔,横扫半边塔身,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响起咔嚓裂木声,整座木塔自右侧塔壁处破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继而往下倾颓,不过须臾,半边塔身都塌了。
昏暗光线从斜边打进来,似一柄尖刀,扎进昏蒙木塔。
雨点鼓着劲,噼里啪啦砸入塔内。
荧悔一个纵身,手撑在树干上,往旁一翻,落地时水已经涌入塔内,直淹到小腿,浑身被雨浇得湿透。
一手拽一个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的人们,推到安全的地方。
人群惊惶,哀嚎遍地,来不及反应的女人和孩子首当其冲被木塔碎块压在底下。
抬手接住一根从上坠落的断梁,左掌一沉,断梁悬在角落处一个瘦弱男孩身前,荧悔将右手伸给他,“起来。”
男孩十来岁,夹在角落,目光惊恐万分,目光透过她的脸,看向她的身后。
耳边风在搅。
呼!
这样好躲,可她却没动。
后背生生受了一击。
木棍击背,发出沉闷钝响,疼痛传来的时候,她心底现出四个字——
民心向背,民心竟是这样向背的。
荧悔弯了下右掌:“小孩儿,再不起来我要挨第二棍了。”
灰天浊地,北冥脩隔着破烂塔身看到这一幕。
玄衣少年弯着身,一手抬梁,一手搭给梁下的人,习武之人最要紧的后背空门就这样暴露出来,而在他身后,一记闷棍重重击下。
北冥脩往日的和善气度再也持不住了,抬脚踹在塔壁上,翻身入内。
一贯带着的和气笑脸冰冷一片,又是一脚向荧悔身后傻愣的男人踹过去,吼道:“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都想死在这吗?!”
荧悔拉起男孩,直起身,扭了一记脖子,扯皮拉筋的痛感自右肩传到左腰下,扭头看向北冥脩,凶起来两只眼眶都是红的,兔子一样,但还是很能唬住人。
偷袭的男人被踹了一脚,跌坐在水中,指着荧悔,眼里尽是蒙昧:“他……他毁了神像,你们根本不懂,没有神像,天会降罚,焦竹山会像千年前那样毁于一旦。”
“你看看身后,焦竹山已经快毁在你们手上了,”荧悔指向山上,“这不是天罚,这是天灾,水患过后,屋舍可以重建,但,人没了,就是没了火种。”
她淡淡睨他一眼:“你想死,请便。不过,别拦着想活的人。”
说话间,水已经涨到膝盖,一个妇人脚下还被条桌卡着,手里却将稚儿托得高高:“救救!救救我的孩子,我可以死……请你们救救他,他才四岁啊!”
身后侍卫刚拖出一个男人,立即上前一手抱孩子,一手将卡住妇人的条桌抬起。
北冥脩一边骂,一边从浑水断木中捞人,一身月白锦袍黄一块,灰一块,脏得不像样。
荧悔抬起里头最重的几道梁木,余光瞥到一道瘦弱身影跌跌撞撞往神像摸过去,是她方才救起的小男孩。
北冥脩眼神一讶:“是你。”
他指的是村口朝他们丢石子的男孩。
水已经到了男孩的大腿根,他爬上神台,狠狠踹了一脚神像。
“阿冲!兔崽子你做什么!”方才向她挥棍的男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指着男孩就要冲过去。
荧悔用剑鞘将他一点,男人霎时又往后栽倒,呛了几口水,嘴里胡咧咧:“小兔崽子你敢!”
北冥脩干脆抓了一角浸了浊水的破布,塞到那男人口中。
男孩一手扒下神像手里的水瓢,回头时一张脸恶狠狠,瞪着眼像头小狼崽:“我有什么不敢!你们都疯了!守着一个破神像,吃的都给他,干净水也给他,你管过我娘吗?我娘在天上看着你呢!”
荧悔几步踩水过去,将男孩从神像上拎下来,指左侧鬼鬼祟祟摸向塔门的人:“去把那个人敲晕。”
“欸!漂亮哥哥!”
“……”特殊时刻,荧悔按着拳头,忍了这个称呼,提醒道,“往头上敲,手重点。”
“欸!”
阿冲摸过去,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来了,爹才越来越鬼迷心窍,阿冲一腔牛犊子般的怒气,扬手往那人头上就是狠狠一记,鬼祟男人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就软软地倒在了半塌的塔壁上。
在滚滚浊流中,满地拖着他们生机的废木里,众人才清晰地体会到,死神将近是什么感觉。
有了第一个不敬神明的孩子,很快就有第二个不敬神明的母亲,第三个搭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