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悔的神思从湖面转到仙琉岛,升起一点兴趣:“你一出生,是不是不用取名字,直接沿用丹阕这个名?”
“什么?”丹阕微有错愕以他丰富的风月经历,遇到的女扮男装的姑娘家也不是一个半个,凡是被他点破女儿身的,要么睁着大眼睛,要么露出羞赧神色,要么送他一顿鞭子,像这样探起仙琉岛秘辛的,他却是没有见过。
荧悔偏头,略挑眉,流露几分风流意态,偏生瞳色浅淡,是个矛盾又好看的形容。
可惜了,身后盘踞着一只凶兽。
丹阕微笑:“好问题,待我哪日解开了便告诉你。”
“你自己也不知道?”
“说来惭愧,”丹阕望向远处,“我六岁之后才开智,六岁前记忆全无,所以,九姑娘方才的问题,我回答不了。”
“九公子。”荧悔纠正他。
“姑娘行九?”
荧悔眼睛微眯起,这是一桩黯淡往事,她不想作答。
丹阕何等会看人眼色,抱歉一笑:“鬓如雾,骨似玉,肌若瓷,靥生清莲,瞳萦柔海。你实在……是个女子模样。”
“原来仙琉岛人有识人之能,所言非虚。”荧悔多打量了他两眼,平顶山上古籍一打一打,什么犄角疙瘩的奇闻异事怪录都有。
听说仙琉岛有一项技能,能通过人的外貌看出此人性情,练得火候老道些的,还有一眼识破他人命途的能耐。
这么说起来,以貌取人其实还是有几分道理,有个词叫相由心生。
人的性格写在脸上,阅历显在处事之间,不论是肤浅或是深沉的人,你一打眼,多少能看到几分他的品性,但要看得透彻,需要交心,或需要你有一双智者一样睿而利的眼眸。
可这个世道,人和人之间的普通交流都显得那样可贵,遑论交心,大多数的以貌取人,还是带了主观,因此落了下乘,偏生你还要说对方太疯魔,其实是你看不透。
这位看起来将以貌取人修得不错的岛主突然开口道:“九公子同殷翊认识多久了?”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冒昧唐突,但荧悔觉得他有意思,想了一想,道:“若说初见,七年。若说认识,两个月。”
他不感意外,意味深长地笑:“一个七年,一个两月么?”
“丹阕,管好你自己。”
后头殷翊的声音低而冷,像大颗雨滴在半空凝结成冰,一个字一个字砸在人耳里,碎成冰渣,顺着四肢百骸冻人血肉。
可惜,这两个人一个早就免疫,一个毫不在意。
丹阕摊手,道:“我们做岛主的,管得一向宽一些。”
幸而他撂话时,步子也迈得飞快,殷翊腰间一晃一晃的小匕首,已经蠢蠢欲动。
烦人岛岛主走了之后,殷翊心情都好上不少,手一抖,撑开那柄略大的竹节伞,声音里带着愉悦:“在等我?”
头顶罩上一重绘了竹节的素色。
荧悔看远处交错栈道,上面有一列青衣侍女低头走过,反问道:“我伞呢?”
“风大,可能掉湖里了,”殷翊把伞面往她那边斜,“走吧。”
一路两人谈了天气,谈了凛东的月亮,谈了许多,没什么停下来的时候,可两人都心神不定,话头空空泛泛,空得后来甚至回想不起来他们都讲了什么。
走到院落门口时,殷翊忽然停下脚步问她:“槐叶冷淘……不喜欢吗?”
两个人站在伞下,对话必是面对面,再没有互相错开视线的道理。
她看到他眼底确有几道显眼的血丝,这句话问出来,令她莫名想到昨夜里他那句“不喜欢我吗?”
她想他应该是听到了北冥脩叽叽喳喳问她的话,实话实说:“没怎么尝到味道。”
他的眼睛突然亮。
本就好看的一双漆黑锐利的眼,更染了潋潋光泽。
但想到他是因为她说了什么而现出这样一副惊喜神色,她的拳头不自觉痒:“我吃不好饭,你很开心?”
殷翊立刻收敛,将伞往下压三寸,碰到他的发顶。
伞面大,降下来三寸,伞下自成一个素色结界,将二人隔在里头,外间一切皆沦为模糊虚茫的背景。
小小空间里,殷翊克制不笑,脸色愈淡,眼中笑意却深:“很开心。”
抬手接住她的拳,拳风厉厉,将他的发梢往后带,他再按捺不住,两道小小笑弧露出来,五指一合,裹住她整只手。
在她的眼神锐起来之前,松手道:“我带你去吃更好的。”
对她的试探停在此处,够了,够撑满他心口了。
然而二人刚转过身,八里的身影从杏花树下出现:“主子!出大事了!”
确是大事。
半日后,荧悔一行人来到焦竹山。
焦竹山,顾名思义,据说千年前这片山上栽满竹子,且是竹中名贵品种,金镶玉竹。
传说北冥涅泽死在此处,他身死之日,山中燃起大火,数日不息,将整片山烧得一片焦黑,故而叫焦竹山。
真是一个十分通俗易懂的名字。
但千年之后,此时此刻,焦竹山上别说找到一丛金镶玉竹,就是其他普通的竹子都见不着,漫山遍野青青绿草,绿柏古松。
还有眼前一带巨大湖泊。
静静躺在两道高高山壁中间,于昏暗天际,默然敞开身子,全盘接纳无根之水,蓄力,再蓄力,意图冲破那一道已然开始松弛的防线,一泻千里,卷屋舍,携人畜,浩浩荡荡成劫成难。
堰塞湖。
这种沉睡了百年以上的湖泊平时其实没有什么威胁,甚至是来焦竹山登高路途中的一处绝美风景,但也会在连绵下了四五个月的雨之后成为一处惊险绝地。
北冥脩现出了懵然神情:“若是堤坝被冲破会如何?”
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但凡在焦竹山走过一遭的人,都晓得这积蓄的湖水若是一刹迸泻,山下所有村落都将化为一片汪洋,甚至云中城东南角那片地势稍低之处,也不可幸免。
云中王亲自驻在湖边,将所有客套礼仪全部丢到一旁,诚恳地请众人施以援手,姿态放得极低。
荧悔、殷翊、丹阕都没有什么意见。
此心昭昭,可感天地,但自然的力量不会因为你而动容甚至削弱。
昨日的雨还是轻软无力,缠绵如小蛮针线,今日的雨便暴烈得够格称上瓢泼二字了。
这片湖还在蓄势。
云中王老辣,在他们来的路上就敲定了方案,这片湖泊形成之始,堤坝并不是完全堵死的,少部分的水顺着堤坝缝隙往下流,形成一条流往山下的河流。
这条河流原本是焦竹山村民的生命之河。
如今,河水上涨,眼看就要成为催命之河。
而湖要泄洪,是不可阻挡的趋势,若是任之继续蓄水,造成的危害只怕更大,故而当务之急还是疏散山下村民。
云中王会带着人在山上,将这片湖泊所蓄之水,在四个时辰之内,分成四次从河道倾泻而下,他们需要在三个时辰内将村民疏散到隔壁山头已建好多时的屋宅内。
越快越好,因为最后一次泄洪,如海子倒倾,天河倒灌,席卷天地的势头是凡体肉身的人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的。
荧悔和北冥脩带着二十来个侍从从上往下疏散,殷翊和丹阕带着云中王的其他儿子往山下去。
和殷翊分别时。
他系好荧悔的斗笠:“手重点,别太客气。两个时辰之后,你没有到山下,我就上去找你,记住,不要把自己陷到险境。”
“……”
北冥脩木了,默默背过身去,你这是在教唆阿九对我的子民手重点呢?
却听荧悔淡声:“还用你说。”
“……”北冥脩再也听不下去了。
两拨人分开。
北冥脩在路上抱怨:“云中这样规模的大雨其实几百年前也有过一次,当时死了近万人,但此次除了个死守神像不愿撤离的老人,并无人员伤亡。”
荧悔:“所以,我们要对付的,不是村民,是那些神像。”
这是一场硬仗,是可能会有武力冲突的硬仗,因为你不知道那些狂热的神像守护者会为了守护他们的神明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
所以荧悔没有和殷翊一道,这是大家的共识,山上仅有的两个高手若是被放在一处,那是一种浪费,而殷翊在丹阕和北冥两个人中甚至没有思索,直接挑走了丹阕。
湖水会在四个时辰内泄下。
却要疏散十五片聚落,山上三个,山脚十二个。
第一个聚落,意外的,疏散得很是顺利。
此处地势高且崎岖,没有多少平地可供种稻种菜,只有寥寥十几户人家,且多是些白发老翁,他们是最早感受到山上堰塞湖将崩的一批人,早早地撤走了大半。
剩下的小半不信邪,荧悔教他们信邪,提着一个最为固执的中年男人往河里泡了一会水之后,男人青着脸骂骂咧咧随王府侍从走了。
此时山上开始泄下第一次水。
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高,漫上河堤,薄薄的一层,覆在坑坑洼洼的路面。
荧悔几乎是提着北冥脩的后脖领子往下掠。
北冥脩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朝她比了个大拇指:“阿九!不知你师傅如今还收不收徒的?”
行得太快,尖锐枝条在荧悔右肩衣衫剌开一道口子,她面不改色往下赶,道:“收的。”
“那你看我的根骨如何?”北冥脩羞羞答答。
“尚好,被人拎着后脖领子,脸色涨红,还能一口气说完一句话。”
北冥脩眼神一亮:“如此可否请阿九引荐一下尊师?”
“你顺着这条河,往底下沉,不用一柱香就可见到家师。”
“……”北冥脩快哭了,“阿九……你耍我玩。”
按照以暴制暴的方法疏散了两个聚落,他们的任务只有三个,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
在前往第三个村落时,北冥脩得出一个结论:“果然还是我们云中王府太过厚道。如今七月,雨是三月开始下的,在五月中时,王府就曾出面协调,可是迁走的村民不到十分之一,要是彼时也像阿九这般利落,如今也不会有这样的窘境。”
荧悔怜爱地拍拍北冥脩的肩头:“你太小看你父亲了,云中王不是会惧于使用暴力手段的人。”
“……”
果然不是,之前的路之所以好走,是因为真正绊脚的石头都不在。
荧悔望向半山腰那座木塔,真正难啃的骨头如今都在那里,木塔里有焦竹山最大的一座神像。
作者有话要说:殷翊:九九不等我,创造条件让她等我。
焦竹山上这种属于稳态型堰塞湖,平时没事,架不住有人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