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倾烈日,酷日当空,鸣蝉声嘶力竭地唱夏。
天上浮云如絮,赤色顶羽的小白鸟振翅而过,拍碎一地金光,停在檐角的鸱吻。
荧悔抬头望了一望,日头晃得她想打喷嚏,头顶倏地罩下一层碧色,殷翊将一柄青羽扇罩在她头顶:“拿着。”
荧悔接过来,挡住酷烈日头:“还要走多久?”
“一刻钟。”
殷翊扫了几眼她耳下濡湿紧贴的几缕乌发,冷白肤,热的时候侧颈也浮一层极浅的粉,唯有耳珠下一重粉色略深。
能这样近近看她,很好。
荧悔刚要换手执青羽扇,一只微暖手掌就接过了她的扇子:“放手吧,我来。”
作为这片大陆上最富有、神秘、广袤的城池之主,他这个做法令荧悔觉得很周到。
但是自从他昨日里说过“礼遇”论之后,她倒没有这么自以为是地觉得他是对她这个人周到,只不过她背后站着的是平顶神山,她是平顶山这一代的小神女,当世只有四城、一山、一岛,而他的周到,是凛东城对平顶山的周到。
正确解读之后,她顿时觉得这个少年心胸宽广,不吝递给他一个和平友好互助和谐的眼神。
殷翊接收到她的眼神,却很无奈,大致知晓她在想什么,但她却在误解他的路上越走越远,扇柄下移,轻在她玉冠上扣一记,止住她歪曲到天边的思绪,开始给她普及凛东城的中枢结构。
“凛东城,设有三司三堂。”
“三司是兵马司、政务司、财务司;三堂是外务堂、督察堂、邢务堂……”
一路穿过姝花异草、高屋华楼,到达目的地——白铜楼。
殷翊不知是怎么想的,让她在凛东城里,以平顶山的名头,有一个正经的差使。
荧悔考虑了一路,她要往哪司哪堂去发光发热,依她看,若要扬长避短,兵马司还是比较适合她。
一进入白铜楼,一股寒气从脚底浸上。
推开三重木门隔断,入内一重比一重森寒。
最后一重门吱呀打开,入目九层博山香炉立在正中,周身镂着奇禽怪兽,穷诸灵异,惟妙惟肖,荧悔不免多看了几眼。
殷翊坐在桌案后的漆色大椅上,看她,一本正经道:“兵马司也不是那么好混,每日卯时就起,子时回,一月只得两钱银子。”
荧悔眼神从朱火青烟移开,左右四顾,坐在窗下一张长榻。
平顶山是个原始的小型群落,不要说金钱交易,就连以物易物都仅限于她偶尔拿石榴桃子之类来跟青何交换几份课业。
两钱银子,她真不晓得有多少,一眼扫过去。
“……”殷翊双手背在脑后,霎时会意,一笑,“这么说吧,这个正经差使,我已给你找好了,凛东城客使。”
一削一强,殷翊心里的盘算很明白。不能让人用平顶山的名头掣肘荧悔,就要再给她镀一重凛东城的铁皮,这个消息放出去之后,骂名自会随风消散,徒给世人留一个不好拿捏的冷酷印象。
这般一解释之后,荧悔的关注点却有点歪,在她来说,世人如何评价她,她实在是不在意,她是个比较务实的姑娘,道:“客使需要做什么?”
殷翊撩起眼皮看她:“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殷翊笑一声,一副把她看透的模样,道:“可以,还有,只要你来,我便给你发月钱,哦,九九,山下可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世道。”
荧悔问:“也是两钱?”
“按日算,你若日日陪我来白铜楼,一日一金,一金约摸可以买两百屉包子,干不干?”
“干。”荧悔应得飞快,她算都不用算,已经能预想到她和山上留守三人衣食无忧的余生,至于大师兄……她不曾想起他。
荧悔盘坐起来,手里接过一卷殷翊递过来的剑谱,一手凌空虚摆。
一个时辰过去,打了个盹醒过来,对面多了一个少年,摊一张小画轴在榻几上,支着侧额正在看。
荧悔慢吞吞坐起,发出由衷的疑惑:“等了一早上,都没等来一件事需要你亲自处理,由此看来凛东城要么已经病入膏肓,要么真是不用你也可以如常运转,而这两个对你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殷翊未语,一头浓黑短发在斜进来的日光下跳着幽光,风度条畅。
他点点案上画轴:“这画如何?”
荧悔其实不擅丹青,可这一落眼心里却陡然一惊。
再一眼,更是一惊。
这副画,初看像是她师傅的笔法,落的也是她师傅云徽上人的名,可仔细一看,些许收笔之处却露了马脚。
“不好。”
殷翊意味深长看她:“为何不好?”
“一副假画,有什么好的?”
话出口时,偌大的屋内陡然静了许久,殷翊眸光漆深地看她,说:“假画?”
话语些许飘忽之感令荧悔噎了一噎。
他们师兄妹几人,小时不晓事,见师傅一笔丹青作得极好,连山里老先生都夸赞不已,直言师傅一幅画能抵得千金。
千金是什么概念,彼时荧悔是不知晓的,但总归是很值钱,她和青何偷偷拿了师傅几幅画日夜描绘,以期能成一代丹青大师。
最终荧悔放弃了,因着同样一幅画,青何能将大鹅描摹得有七八分像,而她描摹的,问遍了山里人,都说是只黑狗。
荧悔想,她的手,生来就是执剑的,后来转道学画符,弯弯绕绕乱七八糟的符纸,她倒是画得有模有样。
最终两人在绘画一途也算成才了。
一个成了正才,能作出绝好丹青,落魄了也能画几张春|宫糊口;
一个成了偏才,能画出值两颗金珠的符纸。
最终荧悔还是生了些许惭愧,瞧这幅画的样子,就知平日里也是被妥帖珍藏的,收藏的人却不晓得是一幅假画,如今日这般大喇喇地拿出来同人鉴赏的事情不知发生过几次。
想来便对眼前这位少年城主生出了些许可怜之意来:“画中景是真,确实是平顶山云海,然作画者不是我师傅。”
“说来听听。”
荧悔坐下,在画中挑出了二十八处破绽,将青何惯用的笔法一一点出,还贴心地告诉他,这只能是青何十岁往下作的画,笔法还不如后来的纯熟。
顺带委婉道:“若是因着买了假画而心生愤怒,乃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有大把和谐的方式发泄怒火,你若要找人对招,我随时奉陪,但若是因此转移怒火克扣到不该克扣的人身上,就失了英明二字。”
殷翊看着她侧脸上晕的一重光,冷而丽。
他仿佛没有因为这画而产生什么困扰,声音还带一点轻快,屈指在画上扣一下,笑说:“克扣谁也不会克扣你。”
二人谈了一会艺术与兵刃。
然而,半刻钟后,下山以来,两人之间长余二十日的和平友好状态轰然崩溃。
事情是这样的。
正巧殷翊握着荧悔的手摆弄顷雾剑,她还没有搞明白顷雾如何做到时长时短的,气氛一时很融洽,他对于兵戈锻造和使用还是有一番独到见解;
正巧门外进来一个青衣翩然的公子哥给他送一只木盒子;
正巧这位公子哥显然很不见外,门都未敲,径直走了进来;
正巧,这一幕正落入他眼里。
一张端秀俊美的脸仿佛被扔进了极地冰窟,目光顺着他们交握的手再抬起头看荧悔一身男子装束时,脸上的表情是不可置信的寂灭感,手里红木盒子一时没有握住,滑落下来。
殷翊瞬间倾身捞起,眼里不带什么情绪,在他身上掠过一眼,转身走到桌案后。
郁厘心里一忽儿冰冷,一下又通透:“下回进来,要敲门了?”
殷翊头也没抬,打开木盒妥帖察看了一番里头的物事:“你试试不敲。”
郁厘心里巨浪滔天,识相地退下去,离开时,真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地看荧悔……的手。
木门重重关闭。
“咔嚓”一声响,荧悔座下紫檀榻上裂开一道缝隙。
殷翊盖上木盒,瞄一眼她的手。
“手感如何?捏得趁不趁手?需不需要给你换一张金榻?”
荧悔冷冰冰看他,这些日子城主府老管事欲言又止的眼神,侍女榴榴惊愕的目光,八里隐含担忧的神情,一股脑地全扎进她的脑海,串出一条鲜明的逻辑线,那就是——姑奶奶她,被戏耍了。
脾气上来时,一脚震在榻边矮几,矮几上一只茶盏颤颤飞起,扬手一劈,茶盏打着旋飞快往殷翊脸上袭去。
距离那张俊逸无俦的脸堪堪一寸时,被两只手指稳稳接下,茶盏落他手里转了两圈,里头的水一丝都未洒出。
荧悔想要叫他死个痛快,面上持得镇定,语气有如寒霜,质问道:“凛东民风旷达?男女之间些许触碰实属正常?”
殷翊一手撑起,坐在桌案上,指腹贴上茶盏壁,侧额看她,玩世不恭地笑:“句句属实,只是我对你尤其旷达。”
坦坦荡荡。
这人压根就没有东窗事发的羞愧和害怕,压根就在顺着势,借郁厘的口挑明那些炽热的情感。
可荧悔脑中想了挑衅,想了戏耍,就是没有往风月这块动过脑筋。
殷翊一口水还未咽下,就见窗下一片比茶盏大了不少的黑影裹挟着凌厉杀意直击而来。
仓皇侧身躲过,一把乌木矮凳击在他身后红木多宝格上,砰一声巨响,刹那就四分五裂成几块废木。
屋顶的城野手抽了抽,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爱岗敬业的隐卫,近来颇受不能一展身手的折磨。
缘由是城主吩咐了,他就是被九姑娘打死,也不许自己插手,没成想城主找死找得这般主动,这般殷勤,这般频繁。
荧悔闪身上前,殷翊一手护着杯盏,一手接她凌厉的招式,只接,只拆,半招不敢回。
一刻钟后,整间屋子好似飓风过境,满地稀碎瓷器和破烂木头,且大半还是他扔过去给她砸着出气的。
荧悔其实不如何发脾气,主要还是平顶山相对平和,打得过她的从来不惹她,打不过她的惹了也得被她制。
故而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依她的性子,确然不拘这点小节,更不在意旁人如何想,但她自己须得过得快活。
想到这一点,突然欺身上前两步:“依我看,民风旷达不旷达,光看男子没有用,女子也能过得旷达那才叫真旷达。”
说着话,捞起他的手,拽着往外走,步子豪迈,一派不服输的劲头。
殷翊跟在后头,喉咙口的笑声抑制不住。
我的姑娘真是太可爱,她果然是喜欢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