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和法明并骑驰出则天门,立即惹得人人瞩目,包括守门的御卫。
“僧王”法明形象鲜明,在神都乃街知巷闻、万众景仰的人物。当年龙鹰趁法明不在,放火烧净念禅院的“僧王寺”,即使武曌非常不满法明,也不得不痛斥龙鹰,便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
于一般平民百姓来说,哪管你佛门或政治的内部斗争。入庙拜神,而法明确佛法精深,辩才无碍,宝相庄严,其“得道高僧”的形象,深植民心,兼之当年为师姊武曌的登基造势,走遍中土的到各地说法,令他的影响力扩展全国。
法明看似莽撞的一着,背后自有其盘算,论政治斗争的经验,法明纵然及不上胖公公,也相差不远。
现时的情况,是龙鹰一方被看穿底牌,实力就得这么多,而对方的真正实力,却是无从猜估,犯了敌知我,我不知敌的兵家大忌。可是法明这么公然现身,与龙鹰一起走出宫城,如法明猜测的,立即打乱对方的部署。以斗争论,是大添龙鹰的政治本钱。稍肯动脑筋的,也知纵能干掉龙鹰和符太,若给法明溜掉,势将后患无穷。
龙鹰皱眉苦思。
法明在马背上笑道:“仍想不通汤公公因何助你吗?”
龙鹰摇头。
法明传音道:“因为他是李显集团内唯一清醒的人,从你的一句话,看出鹰爷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张柬之看不到的危机,他清楚掌握,只恨主子糊涂,使他有心无力,遂行险着,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东宫惨案’充满用谋的味道,对他这么深悉情况、人老成精的内侍臣,不可能嗅不到气味。”
龙鹰同意道:“理该如此!嘿!到城里可以干什么?是否吃一顿斋菜后回来,你现在是‘僧王’而非‘阎皇’,该不可大鱼大肉。”
法明哑然笑道:“对!你现在有何感觉?”
龙鹰沉吟片晌,道:“问得好!我的心情很古怪,有种非常无聊,不知干什么好的古怪滋味,对方来攻打宫城,又或不来,对我似是没有分别。”
法明道:“这就是失去了方向和重心,陷于被动,若不将形势扭转过来,便是给人按着来打。幸好有本王和天师赶来助阵,如此轻耍一记虚招,立即将对方逼往下风。有想过吗?在宫城外的鹰爷,比之在宫城内的鹰爷可怕百倍,因为龙已返回渊海。要在宫城内困着你,不论对方有多少个高手,均属没半点把握的事,何况水道四通八达的神都?阿弥陀佛!”
喧佛号的对象不是龙鹰,而是一群七、八个小官员,见到法明骤然现身眼前,同行的尚有龙鹰,个个惊容盈脸,慌忙施礼问好。
龙鹰道:“如此岂非若我们直接离城,敌方将乱作一团。”
法明道:“鹰爷明白了!你刚才在宫城内不知干什么好,叫‘坐困愁城’,之所以这样子,原因有二。”
龙鹰虚心道:“僧王指点!”
法明道:“首先,是你根本不视对方为敌人,致所有该使出来的手段,全束于高阁,致一筹莫展,没法用上你战场上惯用的那一套。”
龙鹰苦恼道:“知道仍没办法,难道我可在宫城东缘殿堂顶上,朝东宫射箭,逢人便杀吗?”
法明道:“你说的话,带出第二个问题,就是不明白宫廷斗争之道,在于‘刚、柔、强、弱’四字。诀曰:‘柔能制刚,弱能制强;弱者,人之所助,强者,怨之所攻;柔有所设,刚有所施,弱有所用,强有所加,兼此四者,而制其宜。’若你一味威慑之,乃纯刚纯强;不住寻求妥协,则为纯柔纯弱。故必须能柔能刚,能弱能强,此亦为与敌方周旋的手腕。”
龙鹰恍然道:“我犯上了纯刚纯强的毛病,所以一旦断绝谈判,立即无以为继,剩下的是无尽的等待。僧王说的不单是宫廷斗争之道,也是兵家权谋的要理,僧王比小弟更在行。”
法明合十道:“善哉!善哉!鹰爷勿要妄自菲薄。本王充其量只是个有点天份、聪明勤力的学习者,鹰爷却是这方面罕有不世出的天纵之才,已臻通神之技。本王只能助鹰爷踏出能逆转局势的两步,至于第三步怎么走,恕本王不提供意见,以免令鹰爷天马行空的战略,流于下乘。”
龙鹰双目放光的道:“战争之道,就是牵着对方的鼻子走,要其东便东,西则西。现在若待敌人来犯,显非上兵之道。僧王的第一步,是由僧王来个公然现身离宫,带动敌人整个警觉网,第二步又如何?”
法明道:“第二步是逼敌人提早发动,在积雪未清,难以大规模用兵的情况下,不得不用兵,当然大利势弱的一方。”
龙鹰道:“怎可以办得到?”
法明道:“我能想得到的,就是在城内忽然消失,然后由你再次现身皇城,那时就是我们的鹰爷大展能强能弱、可柔可刚功架的时候,今夜势为最精彩的宫城之夜。鹰爷想到什么呢?”
龙鹰双目魔芒遽盛,道:“僧王将从此忽然消失,以收惑敌之效。对吗?”
法明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确是有慧根的恶棍,一点便立地成佛。”
龙鹰道:“想不做恶棍也不成,他奶奶的!心中闷气立告一扫而空,脑筋活跃至难以罢休。我的娘!最关键的全操于我等之手,为何先前怎都想不到。僧王的首两步至关重要,使我们能从刚转柔,实变虚,可强可弱。”
法明吟唱道:“‘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此乃‘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由这刻开始,再不是我们须看对方怎么做,而是对方须看我们怎么做。”
龙鹰叹道:“谁说我们圣门内没有兄弟情义?”
这句话,是行刺李显失败后,分手前龙鹰向法明说的。
法明笑道:“不要想得我那么高尚,没有了你,就没了将来,没了希望。所以我和老席,怎都要保着你的小命。”
龙鹰哑然笑道:“如此而已吗?”
法明一声“阿弥陀佛”,催马疾驰端门,龙鹰紧随其后。
龙鹰在法明身后坐下,道:“早猜到你在神都有这么一个隐身间。”
两人在端门留下坐骑,安步当车的过天津三桥。
僧王加鹰爷,当然惹起哄动,在这样的情况下,哪分得清楚谁是探子,当龙鹰开始弄不清楚在示强,还是在示弱,法明领他展开步法,撇掉人群,穿街过巷,翻墙越壁来到城东偏静处一座颇具规模的寺庙,躲进后园地底的密室。
法明易容改装。
龙鹰道:“不是摇身一变,变为方阎皇吧!”
法明笑道:“变成两大老妖有啥用?除非入东宫刺杀武三思。这小子是命不该绝,在各大势力争持里如得水鱼儿。敢问鹰爷,第三步如何走?”
龙鹰想也不想的道:“请师兄经上阳宫的秘密水道返宫城去,守水道的是我们的人,以特定的手法敲打水闸,可得放入,届时自有人安排师兄潜回宫城。现时形势微妙,武攸宜除非想立即翻脸动手,否则不敢过问飞骑御卫往返宫城和上阳宫间的正常调动。”
法明道:“师兄既有着落,师弟又到哪里去胡混?”
龙鹰道:“横竖闲着无聊,只好没事找事做,来个他奶奶的探听敌情,不过为得理想收获,须师兄配合才成。”
法明兴致盎然的道:“好戏终于登场,本阎皇该如何配合你康老怪?”
龙鹰道:“现时离日落尚有个半时辰,我康老怪就在这里等他奶奶的个半时辰,只要在这段时间内,两道由圣上发出的谕令,分别送予李显和二张,本老怪便可以在翠翘楼听台勒虚云唱戏。”
法明叹道:“漂亮!非常漂亮!想不到康老怪玩政治,玩得如在江湖般的出色。圣谕传达的,是怎么样的旨意?”
龙鹰淡然道:“圣上明早将返上阳宫去!”
龙鹰冒着呼呼寒风,驾轻就熟的潜入翠翘楼宿园的范围。
多了飞天神遁的助力,兼之对宿园形势了如指掌,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近目标高楼,隐伏于上次窃听的同一位置。
“兄弟”对他过去和现在的成败,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今趟如非僧王、天师及时驾到,凭他和符太确力有未逮,对方的实力太强大了。
天师“小三合”的启发,令他成功度过校场之战的大难关,营造出镇慑敌方众系的非常派势。更重要的,是令破立大师这个敌阵里强手中的强手,退出这场宫廷激斗。
法明则令他开窍,化被动为主动,全面改变敌我之势。
此正为兵法所说的,“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收到谕令后,李显一方怎么办?张易之、张昌宗如何应对面临这么进退两难的抉择,纵然杨清仁和洞玄子忙得没法分身,仍要分一个人来向台勒虚云求教。
台勒虚云还在高楼下的地室吗?
可能性极大,因在神都很难找到更理想和适合的地方,复元后当然另一回事。
无瑕今晚会否在他的灵耳内出现?沈香雪此刻芳踪何处?霜荞又在干什么?在指挥大江联布在神都的情报网吗?
想着想着,龙鹰进入浑浑冥冥的状态,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惊醒。
地道开启的声音在耳际响动。
龙鹰精神大振,竖起耳朵用神聆听,不放过任何入耳的微音。
他奶奶的,再听不到台勒虚云如上次般沉重、缓慢的呼息,这可怕的人纵使未完全康复,距恢复元气将为期不远。
湘夫人的足音比前沉重,显是大耗真元下,功力暂时大幅减退。
暗哨的布局改变不大,像上次般足够有余,任何人接近高楼,了得如龙鹰,仍没法避过他们的耳目。
杨清仁和洞玄子没有来,来的是香霸,因着与武三思的关系,香霸可以进出东宫。不过此乃非常时期,若被视为外人,该不许踏足东宫半步。故此一是香霸再不被认为是外人,又或杨清仁、洞玄子至乎妲玛有方法将消息传递予香霸。
一如所料,香霸报告有关法明现身和圣谕的事。
香霸说毕,第二层楼内一片沉默。
湘夫人的呼吸比先前急促了少许。
香霸开腔道:“午后我见过道尊,看他说起与龙鹰交手时的眼神变化,仍是犹有余悸。武功至此直有撼天击地之威,非常人所能为,也是交手前没法想象。如有人告诉我,有人不但能抵破立禅师全力一击,还可反震得他断线风筝的倒抛十多丈,我会以为那个人是疯了的。”
现在理该非是说校场之战的适当时候,应早被讨论过,然香霸仍忍不住提起,可见此战对香霸震撼的程度。
湘夫人的声音于耳鼓响起,道:“现在的龙鹰,远比玉姑娘在瀚海军遇上的,厉害多了。”
无瑕竟然没有来。
龙鹰心中响起危险的警号。
无瑕正是台勒虚云手上的底牌。
幸好来收集最新情报,否则极可能忽略无瑕,那时他便要吃棋差一着的恶果。
台勒虚云叹息道:“魔门邪帝!魔门邪帝!魔门邪帝!我们终于见识到‘道心种魔大法’,千古不传之秘,活现眼前。”
香霸道:“清仁着我向小可汗传达他的一个看法,就是不论情况如何发展,我们仍没法置龙鹰于死,他的武功超逾了常理的范围。”
台勒虚云淡淡道:“斩下他的首级又如何?”
龙鹰听得寒毛直竖,任何说话由此人口里道出,格外有份量。
湘夫人柔声道:“清仁的话,指的该是我们没法留下他。”
这句话,是否表示湘夫人对杨清仁除了恨外,还至少有丁点的爱?
香霸道:“这道圣谕奇峰突出,使我们陷入进退两难之局。”
台勒虚云若无其事的道:“东宫是否在士气上,遭到重挫?”
香霸道:“这正是道尊最担心的事。武三思闻法明现身,立即吓得魂不附体,不住问道尊该怎么办。怎想得到武三思如此顾忌法明,有点像他怕武曌。到圣谕至,道尊说连张柬之、宇文朔等也失去方寸,道尊藉词离开时,仍没商量出妥善的应付办法。我们该否今晚发动?唉!谁都看出,龙鹰在逼我们这么做。”
台勒虚云哑然笑道:“我们犯上默啜同样的错误,就是不论如何高估这位邪帝大哥,最后发觉仍是低估了他。幸好我们所处的位置,远比默啜优胜。而现今唯一对龙鹰的有效奇器,就是‘大势所趋’四字。”
稍顿叹道:“左武的犯错被杀,正正显示龙鹰的霹雳手段,可一记命中我们的要害。记着,永远不可再让他拿着弱点。”
龙鹰猜估,左武该为“凌岸”。
室内再一阵沉默。
台勒虚云的声音在龙鹰热切期待下,响起道:“目下谁胜谁负,言之尚早,不须改变计划,交由张柬之去筹谋用策,他比我们熟悉龙鹰,龙鹰亦不得不给他几分情面,关于名位各方面的安排,更不到我们插手。一切悬而未决的事,明天自告清楚分明。香爷不用为我传话,没有消息,就是没有新的决定,他们会晓得仍是依早先定下的策略行事。”
龙鹰知道磨下去该听不到新东西,悄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