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
甘汤院,主堂。
龙鹰、张柬之分宾主坐下后,后者满怀感触的道:“就是在这里,我初次见到鹰爷,当时是奉国老之令而来,一方面为劝告鹰爷勿再惹藕仙小姐,另一方面是来查探底细。现在国老仙游,藕仙小姐则成为鹰爷娇妻,还诞下麟儿,岁月如流,使人感慨。”
登上马车后,张柬之提议到龙鹰这个甘汤院的“家”说话,龙鹰便知非为好事,摆明对方欲动之以情,绝不是有商有量,或寻求妥协。张柬之表面仍言恳辞切,骨子里用上心术。
想起当年大家的关系,今天却貌合神离,不胜欷歔。
微笑道:“‘劝告’?该是‘警告’才对。”
权力可令人改变,眼前的张柬之虽多添白发,但人很精神,说话铿锵有力,神态从容自若,有股来自心底里的自信,还有某种龙鹰没法形容的东西,是以前的他所没有的,或许是成就到手的神态。
现在张柬之已成皇权之争的关键和主导人物,他代表的并非个人,而是东宫集团、朝臣集团,至乎与女帝和二张对立的所有派系力量,包括大江联在内。
“凌岸”的败亡,打乱了台勒虚云的精心部署,龙鹰不费吹灰之力将飞骑御卫收编,牵制得左羽林军难以动弹,肯定非台勒虚云始料所及。到七大高手在校场之战无功而还,台勒虚云失去了在背后操控一切的凭仗。正如台勒虚云曾说过的,唯一之计就是以张柬之来制他龙鹰。
想起张柬之泄露自己的出身来历,龙鹰始终难以释怀。
张柬之笑道:“多少年哩!当时的情况,鹰爷记得比老夫清楚,老夫印象最深的是鹰爷问起边荒的事。”
整个甘汤院静悄悄的,张柬之的从人、甘汤院本身的婢仆、守护的御卫,全退往甘汤院的范围外,令两人的叙会,大有秘密谈判的味道。
龙鹰难以释怀尚有另一方面。
张柬之确应见他,以谈判解开眼前僵局,但现在实非好时机,最佳时机出现在他杀“凌岸”之后,不是在力克七大高手的当儿。
张柬之一直没来见他,显示他尽管本身无杀龙鹰之心,至少不反对。否则以他目前手上掌握的力量和位置,凭他对左右羽林军的影响力,得不到他点头,七大高手绝难组合成军,武三思之辈如何推波助澜仍难起作用。
这个想法使他痛心。
校场之战的战果改变一切,张柬之终肯坐下来和他说话。
比起上来,新相识的汤公公,对自己的了解更深入透彻,为何这样子呢?问题仍在于女帝和自己的关系,张柬之心中在打什么鬼主意?
淡淡道:“关于边荒,张相确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数据,今次对我又有何提点?”
张柬之双目闪起亮光,用神打量他半晌,徐徐道:“拨乱反正,此其时也!”
龙鹰宛如从一个长梦醒转过来般,清楚分明。
实为一场误会。
犹记得李显返神都后,狄仁杰向他吐苦水,指出张柬之等在作着“大唐梦”,当时他一知半解,到此刻方较明白狄仁杰当时说话的意思。
一直以来,他尊敬张柬之如同尊敬狄仁杰,认为张柬之有着同样的识见智慧,但际此一刻,他晓得纯属错觉。
狄仁杰支持李显回朝,有着现实的考虑,目的仍是以民为主,因为武氏子弟确不成气候,祸国殃民。对女帝的纵容私宠、包庇族人、任用酷吏,顺者昌、逆者死的作风,狄仁杰是反对的,可是他不会对女帝的功绩一笔抹杀。武曌的重农重民,知人善用,上法下道的治国手腕,中上层的统治集团虽乱作一团,朝无宁日,可是在万民福祉上,大体做到了国泰民安,社会和经济均处于长足的发展里,此正为徐敬业叛变,唐室诸王兴师问罪,瞬被敉平的根本原因,故而狄仁杰肯效命女帝,终身不变。
狄仁杰在时,张柬之、桓彦范、敬晖、窦怀贞、姚崇、宋璟等一众重臣,均由狄仁杰推荐而得女帝重用,加上狄仁杰本身超凡的识见才具,人人惟他马首是瞻。狄仁杰对龙鹰的看法,就是他们对龙鹰的看法,不存在矛盾和分歧。
如今大树既倒,过往的情况再不复存,他们对龙鹰的看法已改变过来。他们对女帝,亦不可能有公允的瞧法。
于他们来说,武曌等同“女祸”,对唐室正统大逆不道,滥施刑狱,淫乱不堪。“拨乱反正”四字,就是要将武周皇朝连根拔起,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充其量是一场祸变。
所以他们必须推翻女帝,不容皇位和平传接,免让武周皇朝拥有合法的地位,女帝引退或病逝后,新朝将不视她曾为皇帝的事实,予她在唐室诸帝内任何名份位置。
最头痛的问题来了,新朝怎肯让武曌安葬于为帝皇而建、高宗遗体所在的乾陵?非是九五之尊,即使贵为皇后,亦没资格与帝君共寝一陵。
乾陵本就是高宗的帝冢,武曌加建加固,作为百年归老后安息之所。让武曌葬入乾处,等于承认她皇帝的身份。
张柬之等亦不许武曌有当“太上皇”的机会,即使只一天,那时新朝该以周为国号,还是以唐为国号?
这或许就是令狄仁杰不以为然的大唐梦。最干脆利落,是逼女帝服毒自尽诸如此类,一了百了。
际此形势,龙鹰势成为大作其“大唐梦”的群臣如愿以偿的最大障碍。谁都晓得,龙鹰和他们的想法南辕北辙,没谈得拢的可能。张柬之因此没来找他谈判,现在则是逼不得已。
龙鹰以前从未想过这藤牵瓜,瓜连藤一大串的问题,因对政治始终外行,现在不得不努力学习。
龙鹰淡淡道:“张相有何提议?”
休说答应万仞雨为朝中“好友”尽人事的承诺,忽然间,让武曌“入墓为安”的目标,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他奶奶的,正如汤公公所言,必须斗狠,方有可能摆平此事、解开死结,汤公公说出“威慑”两字的一刻,他一知半解,似明非明,到现在面对敌营的最高统帅,方把握到汤公公话中真意。汤公公高明处,是晓得逼虎跳墙,有何后果。
张柬之若无其事的道:“鹰爷若立即返回高原,与妻儿相会,将永为我大唐的国宾。”
不可以说得更坦白了,没隐瞒去周复唐之意,公然放逐龙鹰,显示出张柬之掌控一切,不愁女帝可治他以叛乱作反的死罪。
宫廷政争,不顾天理人情,父可杀子,子可弑父,有交情的友好反目,普通至极。
可是龙鹰仍不习惯张柬之的翻脸无情,一边提醒自己勿动气,另一边斩钉截铁的道:“请恕龙鹰拒不接受。”
张柬之皱眉道:“这是何苦来哉!”
龙鹰压下怒火,尽最后的努力道:“张相非是今天认识我,该清楚我的为人,对权力从来没有野心。留在神都,为送圣上最后一程,并完成圣上的愿望,让她与先帝共寝一穴。诸事妥当后,有人跪在地上求我,龙某人仍不会留下来。”
张柬之沉吟片刻,道:“鹰爷该晓得圣上若去,将回复旧规,合葬之事,实不符皇统礼法。不过这方面非完全没有商量,待老夫回去想想如何?”
龙鹰直觉感到,于此事张柬之寸步不让,回去想想是不想和自己说下去,实际的情况是谈判破裂。
龙鹰摇首叹道:“张相仍要杀我!”
张柬之神色不变,迎上他的目光,皱眉道:“鹰爷何有此言?”
龙鹰耸肩道:“因为那成了解开眼前困局的唯一办法。”
张柬之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道:“这样做,于鹰爷有何好处?”
龙鹰淡然自若答道:“求的是‘心之所安’四字。”
张柬之叹道:“鹰爷晓得把自己放在怎么样的一个处境里吗?大势所趋,绝不是任何人力能挽回的。”
龙鹰的城府终及不上这位当朝名相,心里光火,幸而表面上仍可表现得心平气静,沉声道:“张相又可知你们面对的是什么?刚发生的校场之役,你们中谁人能逆料战果?正因贵方根本不明白面对的是什么。张相开口大唐,闭口大唐。让龙某人提醒张相一句,现在的天下,仍是大周的天下,即使禁军城兵的将领全体叛变,在兵士心中,他们的皇上仍是圣神皇帝,一个处理不好,立遭反噬,这才是何苦来哉。”
文攻试过,剩下的惟余武吓。
张柬之涵养极深,没有闻言震怒,反现出苦涩的表情,沉重的道:“我们间的关系,怎会发展至眼前的田地?”
龙鹰针锋相对的冷笑道:“如此问题,恐怕惟张相懂答。”
张柬之道:“老夫明白鹰爷心内愤懑之情,为中土屡立天下奇功,大振国威,可惜遇上的也是自古以来,未之曾有的祸变。目下任何一个决定,都不是一个人的决定。老夫不是没有不同的想法,可是时机就在眼前,故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接着又压低声音道:“走吧!留在这里再没有意义。”
龙鹰叹道:“说到底,张相仍是不明白我。在策略上,张相是见树不见林,为了恢复大唐正统,已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张相不但不晓得现在面对的是什么,更不晓得太子登位后将面对的情况。记着龙某人这句话,终有一天张相后悔莫及,可惜悔之已晚。”
张柬之道:“怎会不知道,不过事情有缓急轻重之别吧!”
龙鹰道:“错了!机会过了,永不回头。”
他们没有指名道姓,双方心中清楚指的是武三思。
张柬之的朝臣集团,显然仍坚持暂与武氏子弟合作,当龙鹰在阳曲和桓彦范说的那番话为耳边风。
张柬之道:“就这方面说下去,最后只是各自重申己见,难有结果。敢再问鹰爷一句,愿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呢?”
龙鹰猛然起立,双目魔芒大盛,冷冷道:“错了!是非之地,怎足以形容神都的情况。眼前是个动辄血流成河、尸横遍地的残酷战场。一旦开始了,就不会停下来。我龙鹰打过有把握的仗,也打过没把握的仗,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龙某人从不畏战。”
说罢拂袖去了。
回到贞观殿,符太仍未归家,席遥不知到哪里去了,剩下法明在园内亭子闭目打坐。像法明般的高手,在亭内连续坐三天三夜,仍不会失耐性。
龙鹰一肚气的在他对面坐下。
法明讶道:“谁人敢开罪康老怪,活得不耐烦吗?”
龙鹰扼要交代与张柬之的不欢而散。
法明叹道:“枉康老怪一把年纪,仍这般的看不开,世上岂有事事尽如人意的道理,然乐趣在此,顺逆无常,顺中有逆,逆中有顺,全看老怪你怎样看顺逆之道。比起‘小三合’,一时的顺逆算哪码子的一回事?”
龙鹰心忖法明很难明白友好反目的心痛,道:“你们晓得了!”
法明道:“符小子早回来报上详情,接着又溜了出去。比武的情况高度保密,为免影响敌营的士气军心,可是有屁用?依你估计,敌人何时发动?”
龙鹰道:“最快明晚,最迟后晚,须看清理积雪的进展。”
法明道:“原本我和天师打算公然现身,为你打气造势,不过校场一役,老怪技惊四座,我们再不用多此一举。”
龙鹰道:“本老怪现在头昏脑胀,不宜动脑筋,阎皇来教我怎么办吧!”
法明道:“横竖这么多时间,我们到城里溜达,看看有何好玩的东西!”
龙鹰失声道:“你这副僧王的样子,陪老子出去玩,成何体统?”
法明笑道:“这就叫惑敌。张柬之敢这么的开罪你,自有他们的盘算。大家明眼人,你之可以过关,凭的虽是绝世奇招,但主要仍是战略上大幅领先,非因你是杀不死的怪物。对方在这七人外,尚有不计其数的好手,只要人手充足,杀你和符小子非不可能,张柬之的强硬,反映这个态度。好哩!现在忽然钻出了个僧王来,敌人本想好的再不可行,手足无措下,将错漏百出,予你可乘之机。”
龙鹰沉吟不语。
法明道:“你现在还有何可损失的,事情摆明难作善罢,大家的关系差至不能再差一点,先来个恫吓。哼!我僧王纵横天下之时,敌方所谓高手仍躲在他娘的怀里吃奶。”
龙鹰将汤公公的话说出来,问道:“这算是威慑吗?”
法明道:“他在暗示你。”
龙鹰不解道:“暗示什么?”
法明道:“想威慑杨清仁、宇文朔、洞玄子,又或张柬之、桓彦范等人,除非你陈兵百万于城外,否则难以办刻,他们还恨不得你领兵出城决战。照我看,他们不动则已,动必先取得郭城的控制权,再以左羽林军坚守皇城,既不让我们在皇城取得通路,又可拒飞骑御卫于皇城之外,切断我们间的联系。玄武门外是右羽林军的势力范围,往那边闯死路一条。对方根本不用动手,可将我们困死宫城之内。”
龙鹰苦恼道:“这个我早想到了。”
法明道:“你想不到的,是看似拥金刚不坏之身的敌人,有个致命的罩穴。”
龙鹰动容道:“李显?”
法明道:“此正为汤公公的暗示,来!我们到城内散散心,边走边让本僧王解说如何利用对方的罩穴,达致我们师姊的愿望。”
龙鹰随他站起来,道:“不用理天师吗?”
法明道:“他去了练睡功,少说废话,来吧!”
领头大摇大摆的朝殿门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