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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以战制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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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洞玄子掌拍扶手,叫绝道:“得符先生提醒!贫道记起哩!凤翔乾兄当年在观风殿款待奚王李智机的国宴上,表示出对鹰爷的仰慕之心,并以未能目睹鹰爷在沙场上取敌酉首级似探囊取物、八面威风的情景,引为平生憾事。现在乾兄终得见鹰爷,若鹰爷肯到校场指点后进,乾兄可得偿大愿,该无憾矣。”

龙鹰暗忖妖人你的脑筋转动神速,立即来个推波助澜,说的又为事实,大减预谋的意味。此计该出自宇文朔为首的世族集团,事前没有和武三思商量过,故亦非台勒虚云的构思,然而直截了当,既显示出宇文朔的自信,也是唯一可在表面和平友善的情况下,硬撼龙鹰的高明招数。

武三思向洞玄子讶道:“当时本王也在场,为何脑内空空如也,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记忆?”

汤公公插言道:“可惜天不造美,这场暴雪未知何时方休,接着的几天更可能大雪连场,乾公子的心愿恐难成真。”

“烂船亦有三斤钉”,何况在宫廷打滚整辈子的汤公公,纵远及不上胖公公,辨别忠奸的眼力总是有的。李显回朝这么多年,对武三思的为人,汤公公未能掌握个十足,至少该七七八八。虽因李显夫妇对武三思的“各取所需”,莫奈其何,不到他置喙干涉,可是以他的忠心,有可尽力的地方时,会是不留余力。

现正为李显回朝后最关键的一刻,与二张的明争暗斗因“东宫惨案”和“女帝病倒”开始分明,双方强弱悬殊,唯一的变数系乎龙鹰。从刚才上阳宫和皇城间的相遇处,来到这里坐下,东宫的这群人,不论他们心里打何主意,均为一个充满揭秘和启示的过程,让他们大幅加深对被誉为“新少帅”的龙鹰的了解。

“新少帅”隐含不论其心胸气魄、行事作风,均有与“少帅”寇仲先后辉映的涵义。否则就是污了“少帅”寇仲千古不灭的美誉。

汤公公一条心坚定不移的支持李显,不像武三思或洞玄子股暗藏祸心,又或似北方世族满怀恢复昔日光辉之志,视龙鹰为威胁障碍,不被另有所图的居心蒙蔽神智,格外分明。

接触之初,龙鹰不着斧凿之痕的寥寥数语,显示出他才是李显回朝的推手,在场没人比汤公公感受深刻,认识到武三思的卑劣无耻、挑拨离间。

此刻他指出天不造美,是要阻止宇文朔和武三思两方联手架龙鹰上轿,或许仍未看破他们凭什么对付龙鹰,但怎也晓得不是好事。

他的话合情合理,即使雪停,且再不降雪,又立即清理,只会先铲掉通路上的积雪,皇城大校场的积雪势留到最后。除非来个殿内比试,那便非是切磋,而是较劲了。

汤公公人老成精,几句话扳倒了洞玄子和武三思的兴波作浪。

乾舜如释重负,松口气的道:“公公说得对,确是天不造美。”

龙鹰暗忖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性情形成后,难有大变。认为别人变了吗?是因接触不到他暗藏的另一面,一旦有利益上的冲突,真面目将尽显无遗,故兄弟可以反目,好友成仇敌。

闵玄清正因以为龙鹰居心不良,看错了他。

除汤公公外,人人现出失望神色。

特别惹龙鹰注意的白道高手,一为来自光州大别派的沈入梦。

大别派是以大别山为名的门派,却非在大别山上,创派于唐初,在李世民晚年开始兴旺,扩展至数百郡县,与因世族没落而逐渐式微的关中剑派,隐然有分庭抗礼之势,一退一进之故也。

沈入梦就是近十年大别派最响当当的人物,年纪不过三十岁,体型骠悍,皮肤黝黑,头顶平整,外貌非常慑人,是那种就外相瞧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此君活动范围颇广,遍及山南、淮南和江南的东西两道。

由于他活跃的区域以大江南北为主,故在南方的名气,远大于北方。出道至今,未尝一败,且仗仗分明、胜得爽脆利落,早取龙鹰手下败将符君侯之位代之,成为南方第一人。其外相虽慑人,可是说起话来用词尔雅、文采飞扬,形成非常特殊的气质。

沈入梦也是用刀的,武三思引见时,提出江湖上有“北万南沈”的看法,将沈入梦与万仞雨相提并论,可见此君声名鹊起的威势。

白道武林借李显之名召令天下同道,沈入梦应召北来,绝不是陪骑陪跑,而是有在北方扬名立万之意。

另一人夜来深,乃关内道区的少数民族,年纪比沈入梦大上一、二岁,成名也比沈入梦更早,十六岁弱冠之龄,于陇右连败当地三个黑道强徒,又能顶着对方党羽追杀,直至没人敢惹。

夜来深与武三思该有特别关系,武三思介绍他时推崇备至,看宇文愚和季承恩等人的神情,对夜来深并不排斥,还颔首认同。

比之沈入梦,夜来深神态举止虽带着与生俱来般的傲气,但真的是英挺俊拔、仪态优雅,令人易生好感。

从夜来深看自己和符太的眼神,充满挑战的意味,龙鹰晓得如“校场比试”告吹,最失望的将是他。

龙鹰如肯下场动手,一般的江湖规矩全派不上用场,即使东宫一方派人轮番挑战,只会让人认为理该如此,不存在车轮战的问题,而这正为宇文朔此计微妙之处。

龙鹰漫不经意的道:“风雪将在一刻钟内收止。”

众皆愕然,不由自主目光透两边槅窗望往丝毫没减弱的风雪。

龙鹰心想这还不算新思维?敌人想要的,不单如其所愿,还要来个倍赠。

宇文朔忍不住的道:“在下对观天之法,略懂一二,所谓‘风停天脚红,明朝霜雪浓’,此为昨天黄昏之象,到今天忽再起风,大雪随之而来。依天象在未来几天,虽不像眼前这场雪般大,却很难停下来。”

宇文朔开腔说话,立显其能驾驭全场的气度派势,声调沉雄有力,言之有物,配合他魁奇的容颜,将沈入梦和夜来深两人比了下去。

龙鹰从容微笑,道:“宇文兄如不存定见,现在走出去再来一趟观天,肯定有新发现。”

宇文朔错愕无语,听出龙鹰的弦外之音。

交谈至此,气氛倏地扯紧,变成龙鹰和宇文朔在预测天气上的正面交锋,胜负揭晓于一刻钟内。

以符太对龙鹰的十足信心,可是只要不是盲的,外面大雪连天的景况竟是此场来势凶猛的雪暴的尾声,连符太也感宇文朔赢面较高,其他人更不用说。

事实上龙鹰亦非是那么有把握,凭的是与法明说话时冲口而出的几句话,说初更停雪,接着天气转好,那些话纯出直觉,令龙鹰深信乃来自魔种的消息。现时离初更刚好一刻,故夸下海口。至于应验与否,惟有听天由命。

武三思本死去的心,立即复燃,试探道:“听鹰爷的口气,似有令我们大开眼界之意。兄弟猜得对吗?”

众人的注意力从外面的风雪,移返龙鹰身上,连宇文朔也不自觉现出难理解龙鹰的神色,除非龙鹰是有勇无谋、好勇斗狠的人。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大家是自己人,客气话不说,能在校场上比武切磋,乃人生乐事,亦为以武会友的精神。但坦白说,一般的比武方式,已难惹起兴致,须想新的点子。”

汤公公提醒道:“积雪如何处理?”

武三思兴奋的道:“本王立即动员左羽林军,若大雪如期停止,立即尽一夜之力,清理校场,明早我们便可得赌兄弟惊天箭技和天下第一名器。”

他的话丝毫不体恤下属,天寒地冻下,从温暖的被窝钻出来,整夜不眠的去清积雪,肯定不少左羽林卫捱出病来,连拟出此计的宇文朔亦为之皱眉头。

符太笑道:“积雪正是新点子,何用花力气清理。”

龙鹰疯,符太陪他发疯。

提出的是乾舜,主动权却落入龙鹰和符太之手。

龙鹰赞叹道:“太少真知我心。”

符太冷冷道:“我们驰骋漠北,从山南驿之战,到雀河古道的突围,然后是高昌古道的争夺,鹿望野的攻防,到最后不管城的险死还生,与‘夜神’莫哥统领的三千金狼军在沙陀碛大荒山东缘区正面对决,没些儿默契,早葬身沙底。”

听他说话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虽掌握不到时地,仍可想象过程的惊险激烈。过往大周军遇上突厥狼军,没有一次不吃亏,且是众不敌寡。但龙鹰的远征外域,却是以极寡胜极众,强弱悬殊。在折损微之又微下,龙鹰彻底击垮默啜派出来对付他的突厥雄师。

龙鹰首次感到符太开始懂玩政治,凭着一番话,其造势之力,不在刚才飞骑御卫万人空巷的迎迓之下。

配合起来,相得益彰。

人人听得哑口无言。

龙鹰心忖符太是真的把握自己心意,还是因惟恐天下不乱,将自己摆上桌面,那他便可依附骥尾,对症疗治“手痒”的陈年旧患。

符太又道:“还有!剩看鹰爷在校场上用少帅弓射靶,最没意思。”

稍顿续道:“少帅弓最厉害之处,是二千步内生人勿近,连珠劲射,角度刁钻至可从上空笔直插下来,贯头穿颈,中箭者事前毫无所觉,在黑夜的战场上,最能发挥威力。防无可防,挡无可挡。如此般的特色特点,在校场上怎看得出来。”

汤公公倒抽一口凉气道:“剩是听,小人已感到鹰爷的箭技何等可怕。”

众人开始摸不着头脑。

对明天比试惟恐不成事的符太,口风又朝反方向改变。

符太拍拍龙鹰肩头,笑道:“兄弟说的,可合你老哥的心意?”

龙鹰哑然笑道:“龙某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全给你说了。轮到我说了吗?”

众皆莞尔,不过笑里暗含苦涩,不理他们来摸底好,杀龙鹰好,一计不成另一计也好,在气势上,确被龙鹰、符太两人一唱一和一下,压得没法透半口气。

唯一剩下的,是即将揭晓的天气。

愈近初更,气氛愈紧张。

武三思哈哈笑道:“每次和鹰爷说话,次次新鲜有趣。如符兄弟所言,只有在沙场之上,方能尽睹少帅弓的威力。但接天轰又如何?当年在敝府内,鹰爷以接天轰杀得符君侯全无还手之力的一役,到今天仍为我们津津乐道。”

龙鹰道:“这个比较有法可想,只要能重现战争的场景便成,亦只有在千军万马的冲击战里,方可显出接天轰独异之处,用于两人对仗,实在浪费。”

宇文朔叹道:“鹰爷不愧为鹰爷,如别人说这番话,在下认为乃口出狂言,但出自鹰爷之口,竟有种谦虚坦白的味道,且理所当然,在下佩服。”

龙鹰赞道:“不论我们能否成为知交好友,甚或并肩驰骋沙场的伙伴,宇文兄的气魄心胸,仍是令人心生敬意。”

符太不耐烦的道:“时辰即至,鹰爷还不吐露你的点子。”

武三思欣然道:“不卖关子,怎显得出鹰爷的本色。”

龙鹰徐徐道:“若宇文兄明早能集齐七人,人人与龙某有单打独斗的实力,我龙鹰便可在梁王、公公、道长和各位仁兄眼前,重现接天轰在战场上可发挥出的独特功效。”

厅堂静至落针可闻,因人人呼吸屏止,射出难以相信的目光。

以一敌七,还是东宫一方最强的高手,怎可能呢?

龙鹰等若将一个杀他的机会,送入敌方手上。明显地,在这样的情况下,绝无逃走的选项。

不论接天轰如何厉害,龙鹰武功盖世,但人总是人,有力尽的时候,对方人多势众,可采轮番强攻的战术,不住得到回气的机会,一去一回,相差何止千里?

于此千钧系于一发般险峻的时刻,众人忽感异样。

宇文朔首先叹道:“真的停了,在下实无话可说,只有说个‘服’字。”

目光全投往厅外去。

窗外不见半丝雪,前一刹那仍下个不休的暴雪,像个神迹般消失。

武三思叹道:“我的龙兄弟一向能人之所不能,今夜大家有目共睹。”

接着惟恐龙鹰反悔的道:“雪场比试的事,就此一言为定。择个吉时如何?”

龙鹰沉吟道:“明早我有些琐事处理,选正午如何?玩完后还可拉大队,到四面楼、八方馆或皇城轩医肚子,由梁王结账请客。”

武三思长身而起,大笑道:“是本王的荣幸。”

众人纷纷随他起立,是告辞的时候。

龙鹰见武三思笑得这般畅快,知他认定明天午时,将为他龙鹰的忌辰。持此想法者,眼前的一群人里,肯定大不乏人。

宇文朔趋前和他握手道别,双目射出复杂的神色,欲言又止,似不知该否将心里的话说出。

龙鹰比任何人更明白他,那是识英雄重英雄的了解。

乾舜来到宇文朔另一边,宇文朔放开龙鹰双手后,乾舜握个结实,有点哽咽的道:“鹰爷……”

龙鹰压低声音道:“不用说出来,我明白,明天让我来留手,你们不用。”

宇文朔和乾舜为之愕然。

龙鹰伸手抓着两人肩膀,送客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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