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尚未到如是园的大门,已知不妙,十多辆马车,鱼贯而出。他勒转马头,追上闵天女的座驾,骇然嚷道:“天女要到哪里去?”
车窗帘布给掀起一角,现出闵玄清的如花玉容,头扎道髻的她颜容略带苍白,神情却保持一贯的平静,深深瞧进他眼内去,轻轻道:“鹰爷好!”
龙鹰见她无惊无喜的神情,心中凉了半截,晓得继太平公主的打击后,另一个打击在发生着,硬将冲至唇边“你晓得我回来了”此句话咽回去,苦笑道:“天女是避祸去了,对吗?”策骑与闵玄清的座驾车并排而行。
闵玄清浅叹道:“鹰爷言重了,不过多多少少有点这个意味,更主要的是怪自己没有带眼识人,致陷今天的处境,俱往矣!玄清真的希望晓得的事没那么多。如果只是玄清一个人的事,大概会留下来,然而却牵涉到道门的荣枯,只好到西都避开一段时间,鹰爷请好自为之。”
刹那之间,龙鹰掌握到关键所在,无意识地勒停坐骑,说下去再没有任何意义,这样的情况下,不方便说话,特别是关系到自身的秘密。
闵玄清以传音的方式,将最后一句话送入他耳里去,道:“玄清没向人泄露鹰爷另一个身份,鹰爷保重。走吧!”
看着闵玄清的座驾逐渐远去,其他马车逐一在身旁驶过,龙鹰心中百般滋味。
本来任何谣言,均难动摇闵玄清对他龙鹰的看法,因她早于当年在长安之时,已清楚其魔门邪帝的身份,并晓得仙子端木菱亦知此事,问题出在“范轻舟”身上,也出在现今龙鹰令闵玄清难以理解的行为上。
在闵玄清眼里,至乎熟知他的朝中大臣,龙鹰为避嫌疑,是不该在这个时候返神都,来了亦该立即离开,留下来便是居心叵测,让人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
龙鹰头昏脑胀的瞧着车队最后一辆马车,从旁驶过,进入他前方的视野内,完全绝对想不到挽留闵玄清的任何理由,除非向她揭开女帝的秘密。
他的情绪波动不大,因近乎麻木,脑袋难以正常运作,是没有感觉的那种感觉。自离开荒山小谷后,尚是首次有心爱的玉人,因误会而舍弃他,如避瘟神的离开他。
弄鬼的肯定是杨清仁,惟杨清仁对她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同时可看出,杨清仁已逐渐在她的芳心里,取代了龙鹰的位置。
忽然间,千黛今早说过的话似在他耳朵内响起,是言犹在耳。从没一刻,他像此刻般明了千黛暮鼓晨钟的一番话,是何等切合神都的现状。
你晓得自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在干什么,问心无愧有他娘的屁用?是要看别人如何看你。
“大唐梦”早走火入魔,形成令所有分享这个梦的人,包括闪玄清在内,被集体想象蒙蔽,见树不见林,没法掌握面临的风险,避重就轻,盲目应对任何可令梦碎的威胁,真心相信复辟大唐,乃唯一令国家重上正轨的坦途,远远落后于现实的形势,使杨清仁可乘虚而入,动摇天女对龙鹰本坚定不移的信念。
以杨清仁行事的为求目的,不择手段,除了向闵玄清透露天女早晓得他邪帝的身份外,亦会明示暗指武曌大有可能是魔门的人,这解释了龙鹰和武曌间离奇的关系,且确为事实,可令闵玄清即使未至全信,至少心内存疑。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范轻舟”和“东宫惨案”的暧昧性。张昌宗拦路挑战、李重润与二张的口角、马球赛、符太的参与,连串引发“东宫惨案”的事件,多少与“范轻舟”有关。在闵天女心里,就是与龙鹰有关系,加上杨清仁将龙鹰说得有那么不堪,便那么不堪,试问天女怎接受得了?伤心欲绝下,又不得不顾及道门与唐室的关系,惟有来个远走他方,避开嫌疑。
在这样的情况下,天女仍不肯出卖他,是情深义重。
当年龙鹰向她透露“范轻舟”的身份,没想过有后果,之后未有机会向她作进一步解释,忽然就在飞马牧场崭露头角,令强如杨清仁和宇文朔吃暗亏,又突然现身神都,然后是“东宫惨案”,龙鹰自问设身处地,亦会怀疑龙鹰藉“范轻舟”的身份进行阴谋,再加上龙鹰、女帝同为魔门的指控,故天女有不懂带眼识人的重话。
他奶奶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有太平公主,后有闵玄清,莫不是沉重至极的打击,令他感到无比的孤独。昔日在大漠独自北上,往找荣升铸剑大师不久的胜渡,希望通过他联系秘女万俟姬纯,只影形单,为何丝毫没有孤独的感觉?现在置身熟悉的环境和人事,反心内荒寒,充满似可令他窒息般的寂寞。
为何会这样子?
倏忽里!
他明白过来。
是短线目标和长线目标的分别。
那时他只要躲过敌人追杀,抵达黠戛斯,找得胜渡,就是达致目的,清楚明确,哪来余暇去想与之无关的其他事。
可是,此时此地的自己,却被周遭人和事的滔天巨浪淹没了。其“长远之计”,既遥不可及,又是毫不实在,令他身不由己的受狂潮怒涛抛掷舞弄,彻底迷失,鸟瞰式的视野一时变得模糊不清,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否做错了?
下一刻,他骤然惊醒。
障眼雾霾一扫而空。
马儿的四蹄踢着积雪,发出沙沙之音。
转入定鼎大街,十多骑从后追来,龙鹰放缓马速,向来到身旁的易天南微笑道:“大龙头你好!”
易天南指示手下们跟随在后,然后别头来用神打量龙鹰,神色冷淡,开门见山的道:“仞雨因何不随鹰爷回来?”
龙鹰终于亲身体会何谓“众叛亲离”,连万仞雨没有随他返神都,可以变成罪证。
如此劣况,是台勒虚云一手炮制出来,杀人不见血,无从化解,令龙鹰失去了驾驭各大党派的力量。
辛苦建立起来的声誉、军功,反变成双刃利剑,使他更是形迹可疑,因有夺取皇权的本钱。
龙鹰不想解释,又不能不解释,道:“他回来没什么事好干的,所以带妻儿到南诏散心。如有选择,小子不会回来。任何人都可以误解我,却千万不要是大龙头。”
他亲切的话,打动了易天南,令他绷紧的面容松弛少许,压低声音道:“准备在神都逗留多久?”
龙鹰诚恳的道:“大龙头请信任我,龙鹰从未改变过,当将圣上送入陵寝的一刻,就是功成身退的时候。”
易天南道:“圣上的身体真的这么差?”
龙鹰心忖政治就是如此一回事,满口谎言,分别在善意与恶意,并不提醒易天南须保密,因晓得说给他听,等于说给张柬之听,道:“比你想的更要差,圣上寿元已尽,看的只是可捱多少天。”
他先后向太平公主和易天南透露情况,是寄望张柬之等密谋举事的朝臣多点耐性,待“女帝”百年归老,让政权无风无浪的顺利过渡。也知此一奢望脱离现实,在台勒虚云能移山倒海的影响下,与二张对立的党派集团,形成了诛二张、杀龙鹰的共识。
易天南属支持李显者较外围的人,未必清楚真正的情况,因隐隐感到矛头直指女帝和龙鹰,念在与万仞雨的关系,又或背后有张柬之在主使,遂来探他的口风。
人们的定见偏执,决定了他们对事情的看法,“女帝”的健康状况,是由龙鹰的口说出来,当他们再不信任龙鹰,实话可变成欺骗,任何解释亦是徒然。
大街人车往来,舟船穿行,可是龙鹰竟有走在万里无人的荒漠内的感觉。
易大南默然片刻,沉声道:“鹰爷走吧!”
千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今天内,易天南是第三个这样劝他的人。
第一个是太平公主,她最清楚己方对龙鹰的态度,亦对龙鹰最具震撼力。龙鹰没法分辨究竟是出自太平私心的想法,还是受命而说。
在斩杀“凌岸”之前,台勒虚云定以杀龙鹰为终极目标,更是他筹谋已久、力所能及的事。
可是“凌岸”的败亡,破坏了台勒虚云本无懈可击的部署。
台勒虚云的鸿图大计,一环扣一环,当“凌岸”此一环被龙鹰拆开,猝不及防,始料不及下,顿然令他阵脚大乱,必须作出相应的调整。
当杀龙鹰非若以前般易似反掌,稍次之策就是逼走他,永远放逐。此计厉害之处,就是如龙鹰坚拒离开,等于反证龙鹰有谋夺皇位之意,形势对龙鹰更为不利。
“东宫惨案”将各大势力推往与女帝和二张对立的一边,空前团结,朝臣和武氏子弟间的矛盾也暂遭搁置一旁,敌我分明,偏在这时候龙鹰奉召回来,张柬之等怎么想,最不懂政治者也清楚。
第二个劝他走的是闵玄清,她亦是最清楚龙鹰实力的人,劝他走不是怕他小命不保,而是劝他悬崖勒马。
他奶奶的!
被人误解的感觉真不好受。
易天南劝他,是在尽江湖道义,提醒一句,龙鹰不听,他亦没法子。
龙鹰从容道:“我意已决,大龙头不用劝我。”
易天南叹道:“鹰爷是否清楚自己的处境呢?”
龙鹰冷哼道:“比任何人猜想中的更清楚,在此我重申一句,对权位龙鹰从来没有非份之想,否则不会长留高原,到今天才回来。大龙头明白吗?”
易天南苦笑无语,并非不以为然,而是因晓得在“东宫惨案”愈滚愈烈的波涛里,理性早遭没顶,余下的就是仇恨和报复,龙鹰的回来,二张因女帝病倒减弱的声势,大有从弱转强之象,至少在兵变诛二张的行动上,不可不将龙鹰考虑在内。
此是没有人可改变的事。
如龙鹰仍在,干掉二张仍改变不了女帝大权在握的情况。
龙鹰轻描淡写的道:“我倒有几句忠言,希望大龙头听得入耳。”
易天南一怔道:“说呵!”
龙鹰传音入易天南之耳,一字一字,清晰铿锵的道:“不论事情朝哪个方向发展,当太子复辟为皇,如武三思仍在,大龙头立即解散洛阳帮,避往扬州,只要保存元气,终有卷土重来的一天,否则不但性命难保,且祸及家人。言尽至此,大龙头别矣!”
说罢一夹马腹,催马疾飙,瞬那间将易天南和其手下抛在后方远处。
龙鹰见马过马,逢车过车,出奇地没有被愤愤不平之气填满胸臆,头脑如冰雪般冷静,晶莹剔透,道心魔种晋升往全面备战的状态。
在重重叠叠、纵横交错的庞大压力下,他被激起魔性,抛开所有顾虑,务要竭尽所能,展尽解数,在不可能的形势里,寻找出路。若如“破碎虚空”。
为何忽然想到“破碎虚空”呢?
拳头般大的雪团一球球的从天上降下,转眼迷迷茫茫,成为满盈动态的白色天地,模糊了物与物间的界线,净化一切。
本在百多丈外的第一重桥星津,没入白雪深处。
传音响彻耳鼓。
龙鹰喜出望外,大有枯木逢春之感,虽然现时下着大雪。
忙施人马如一之术,半盏热茶工夫跑毕三桥,抵达皇城正大门的端门,将马儿交给城卫,着他们送返贞观殿后,重投对岸的茫茫风雪里去。
比起现在的大雪,今早的飘雪只属老天爷的牛刀小试。
洛水南岸。
蓦起的风雪,立令水陆交通处于瘫痪状态,行人绝迹。
不过如要进行突袭刺杀,最佳的时机在出现中。
龙鹰来到法明旁坐下,他早被雪洒为雪人,只依稀认出少许原样。笑道:“方阎皇这么快回来了。”
法明别头来瞥他几眼,随口应道:“死不了就要回来,否则到何处去找‘至阴无极’?等得不耐烦时,见符小子来找他的师父学艺,方知道康老怪回来了。两大老妖相聚,是否该找几个人来祭旗?”
龙鹰没好气道:“阎皇一把年纪,仍只懂好勇斗狠,没半点长进,你可知神都现时的情况吗?”
法明悠然道:“不用猜,也知我们师姊的忽然病重是个幌子,不过尚未猜到个中如斯曲折离奇。我操台勒虚云的十八代祖宗,是否吃了豹子胆,竟敢来个尸谏嫁祸。我们没点回报,怎对得起圣门历代祖宗?”
龙鹰道:“太少告诉了你吗?”
法明道:“他的部分怎敢瞒本阎皇,不怕给牛头马面索他的魂吗?还在下油锅前没法踏入妙子的房门半步。”
龙鹰哈哈笑道:“阎皇愈来愈风趣了,心情定大好,可怜本老怪含辛茹苦,受尽委屈。他奶奶的!”
法明哂道:“众生皆苦,康老怪仍然四肢无缺,何苦之有?现在轮到你的部分哩!快说出来讨本阎皇的欢心。”
龙鹰问道:“是哪个部分,关于师姊还是‘至阴无极’?”
法明道:“任何人世间的事,均为无关痛痒的事,想听的当然是‘至阴无极’,不过为免你重复一遍,暂时打住,先说师姊的部分。”
听着他开始的几句,龙鹰有着从眼前困局解脱出来的动人滋味,可是听到最后,不解道:“为何须重复一遍?”
法明微笑道:“因为我们两大老怪的唯一知心好友来了。”
龙鹰失声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