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很难想象张柬之杀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用的是旧思维。是那套即使张柬之不眷念旧情,不看在狄仁杰份上,本身仍是懂大体的人,明白自己在对外武功的关键性,今天听到龙鹰身亡的消息,明天默啜立即挥军南来。
他记起狄仁杰临离神都之前,向自己说过的那番话,指张柬之等在大造他们的“大唐梦”,言下不胜感慨,当时并不在意,可是现在被千黛“当头棒喝”,顿然大有不同的含意。
“大唐梦”就是盲目相信,只要能将武周势力连根拔起,复唐国号和旧制,让李显登上皇座,一切将重回正轨,恢复大唐昔日的光辉,其中还含着对女帝深刻的仇恨。在这样的情况下,张柬之会对自己也曾是李显支持者一事视而不见,何况张柬之可能并不晓得,他龙鹰在李显回朝一事上,出过大力,因为武三思不会把当时的情况说出来。狄仁杰虽然清楚,但因牵涉到与武氏子弟的秘密交易,该缄口不言。
假设李显再登太子之位后,女帝对何时传位作出明确交代,两年好,三年也好,可大大纾缓武周与李唐支持者间的矛盾,可惜情况非是如此,且因武曌包庇二张,使关系由坏转劣,到“东宫惨案”不幸发生,双方的对立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如果自己改变思维,明白政治斗争里不单无人情容身之所,更不讲天理,大部分人又认为他龙鹰代表的是武周的旧势力,那去旧迎新,铲除任何与武曌有关的人和事,杀自己势成唯一的选项。
对他龙鹰的顾忌,绝对可以理解,且不论他做任何事,仍难改变他们的想法,如千黛所言,是一种“集体的想象”,落后现实的真正情况,充满自以为是、谬误偏差的想法。
在这样的情况下,惟有视神都为战场,目标是要将千黛和武曌同时送入关中的帝陵,然后“功成身退”,所有不利于此明确目标的事均避之,始能有成功之望。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愈能左右大局的发展,愈成被诛除的目标。
千黛的声音传入耳内道:“邪帝明白了!”
龙鹰沉声道:“今次是真的明白。”
千黛淡谈道:“孩子,你明白朕为何初唤鹰爷,后又改唤你为邪帝?”
龙鹰从容道:“因为政治斗争是无所不用其极,圣上以称谓上的改变,提醒小民必须抛开鹰爷的迷思,从邪帝的定位,面对现实,认识到眼前之争,实为再不存在的圣门,最后一场硬仗,使圣门有一个完美的终结。”
千黛的语气仍是那么平静,道:“邪帝终于开窍。”接着轻描淡写的道:“朕本还有些话,想说出来,可是实没法支持下去。谨记你的情况,尽在‘功高震主’四字,你既可以千人之力,打得突厥人七零八落,自然也可推翻新的政权,尤其得民心者,是鹰爷而非李显,这就是功高震主,以前不成问题,现在则成逼在眼前之祸。自古以来,功高震主者,没一个有好的下场,除非邪帝能取而代之。”
接着现出心力交瘁的神情,声音变得更黯哑,微仅可闻的道:“找小荣!他保管着重要的东西。”说毕闭上眼睛。
龙鹰恨不得以魔气为她打通脉穴,亦知于事无补,很大机会弄巧反拙。
呆坐片刻,悄悄离开。
与领着四婢的荣公公擦身而过,交换个眼神,龙鹰走出殿门,傲立阶台上。
两边三个一排的禁卫,提戈致敬。
雨雪停了,仍是层云低压。
在殿前静待的人分为三组,左边是二张兄弟和三十多个随员,中间为李多祚、武攸宜、李锋,右边是代他肩负接天轰的符太和田归道。
众人见他没有继续拾级而下,均感奇怪,目光集中往他身上去。
龙鹰轻轻松松,脸挂若有若无的笑意,舒展筋骨。
他现在展手、挺脚、耸肩的动作,谁都有间中做着,却不会在公众的场合做,更绝不会在如此时地气氛里,做出只会在家里做的动作,看得人人不明所以。
李多祚忍不住问道:“圣上……”
龙鹰打出着他不要说下去的手势,道:“大将军见谅,待龙某先为圣上处理一件小事后,再向大将军交代圣上的情况。”
符太双手环抱,唇角逸出笑意,他最熟悉龙鹰,知他在耍把戏,剩从他位处阶台高处,已大致掌握他想干什么。
龙鹰目光缓缓扫视全场,最后落在二张处,话却是说给符太听,似说着无关重要的事般,悠然道:“麻烦太少将兄弟的接天轰接起来!”
众皆骇然,不明所以。
纵然在场者集齐宫城、皇城和上阳宫的禁军大头头,竟没有人敢出言阻止,可见鹰爷的威势。
符太满不在乎地卸下分挂两肩的长条形革囊,依龙鹰指示而行,解囊的声音如若弓弦不住绷紧,两截奇兵接合为接天轰的刹那,乃弓满成月的一刻。
张易之皱眉道:“敢问鹰爷,发生何事?”
隐隐里,两兄弟均感龙鹰的说话和行动,冲着他们而来。
广场静至落针可闻,没人放透口大气,气氛愈趋紧张。
龙鹰微笑答道:“恒国公问得好,让龙某以实际行动,答此一问。”
目光落往两人后方的随员里,个子比其他人矮瘦,却神采奕奕、冷静自信的人处。他年纪在三、四十岁间,外相毫不起眼,不像檀霸和年平生般惹人注目。
众人目光自然而然,追随龙鹰朝此人瞧去。
张昌宗、张易之和其他随员,因此人站在队伍最后排的位置,为想晓得龙鹰在看谁,纷纷别头后望,情况古怪。
龙鹰特别留神,见两兄弟知他看的是此人后,均脸色骤变,知找对人了。
在目前守卫森严的情况下,即使以龙鹰的灵动,也没有神不知、鬼不觉,从外潜进长生殿来的把握。故此如有人能进入殿内范围,就该属在广场内等待的人之一。千黛认出对方是“没影子”凌岸,那此人应是杂在二张的亲卫里进来,而他的确瞒过龙鹰,可见他掩饰的功夫多么到家高明。剩从此点,知他属顶尖级的高手。
龙鹰故意在台阶上止步不下,做些奇怪动作,乃引蛇出洞的招数,务要对方因心中有鬼,惊疑不定下现出精神的波动,虽是一闪即逝,迅即回狂镇定,龙鹰已心里有数。现在得睹二张的神情反应,晓得凌岸是受二张指示去偷听,更是智珠在握。
“锵!”
接天轰接合为一,如鸣战号。
田归道喝道:“谁都不准动!”
远近禁卫齐声应诺。
符太将接天轰斜托肩膊处,看着龙鹰,眼尾不瞥凌岸半眼。
龙鹰悠然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檀霸、年平生等一众二张随员,无不现出惊疑之色,像首次认识凌岸般在打量他。
有绰号给你叫的,就是“没影子”,连影子都没有的人,肯定乃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就像当年的“影子刺客”杨虚彦,名气虽大,见过他的却没多少个人。凌岸当是以另一个身份在集仙殿出入,扮作二张其中一个普通不过的随员,还瞒着其他人,如此才可解释凌岸其他同僚此际的反应。
凌岸确是不凡,不露丝毫惧色,迎上龙鹰的目光,不亢不卑的答道:“鄙人是不足以令鹰爷挂齿的小人物,但却因有任命在身,须得敝主点头,方可向鹰爷报上名字。”
听他这么说,李多祚等均感龙鹰非是无的放矢,因此人对答得体,将烫手热山芋交回二张两兄弟处,等于将双方的命运挂钩,龙鹰若要对付他,先要对付二张。
直至此刻,大部分人仍未晓得因何事起争端。
符太阴恻恻的笑道:“鹰爷厉害,竟连这位仁兄曾溜了去方便,致玩忽职守的事也一清二楚。”
人人知他说笑,却没法笑出来。
二张脸色一变再变。
张易之干咳一声,道:“鹰爷可否看在我们两兄弟的情面上,多多包涵?”
龙鹰叹道:“龙某是为恒国公和邺国公好,怕你们给人害了,仍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借口去方便,竟潜入殿偷听圣上和龙某的对话,是否罪该万死?只是牵连恒国公和邺国公,已死罪难饶。”
凌岸木无表情,不为龙鹰的指责动容。际此非常时刻,精神不露丝毫波荡,此人修养之深,已臻惊世骇俗的地步。
塞外魔门,高手辈出,实力深不见底。
张昌宗沉不住气的道:“鹰爷的指责非常严重,未知有何真凭实据?”
符太令二张一方所有人非常讨厌的声音再度响起来,懒洋洋、没好气的道:“若鹰爷要杀个人,次次须先提供真凭实据,早曝尸大漠。不过!各乡各例,处处不同,我也奉劝鹰爷一句,须将就点,来个先斩后奏如何?”
二张听到最后一句,知被愚弄,怒视符太。
除凌岸外,二张众随的手全按到腰挂的刀把剑柄去,二张一声令下,保证他们毫不犹豫动手,檀霸脸现杀气腾腾的笑容。
剑拔弩张。
龙鹰骂道:“太少口不择言,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竟敢耍我。”
接着向二张道:“我的确是为恒国公和邺国公着想,请两位平心静气,听我龙鹰说几句话。”
二张的注意力回到他处,龙鹰好整以暇的道:“任何东西均可隐瞒,独武功瞒无可瞒。这位仁兄表面的身份是‘没影子’凌岸,可是谁见过凌岸的真面目,怎知凌岸是否早给他干掉,再冒充凌岸来归附两位?”
众人终晓得这个表面平平无奇者,竟然是大名震北方的“没影子”凌岸,看二张的表情,知龙鹰所言属实,绝非随便冤枉人,硬要和二张过不去,龙鹰至少晓得二张瞒着檀霸等人的秘密。
凌岸身份揭露,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冷然道:“士可杀,不可辱,鹰爷如无实据,勿要含血喷人。”
李多祚用神打量凌岸,沉声道:“此事可大可小,若然属实,等若宫城出现保安上的漏洞,可危及圣上,故须从严处理。依鹰爷估计,凌兄出身何家何派?”
在禁军将领里,以他的资历地位最高,此时此地,数他最有发言的资格。他是明帮龙鹰,以“女帝”压着二张,如二张敢轻举妄动,给当场格杀就是咎由自取。
龙鹰猜眼前的凌岸是冒充的,纯属凭空想象,却非常合理。凌岸成名近二十年,除非台勒虚云能未卜先知,怎可能在二十年前部署了凌岸混进二张集团的事,且那时二张尚未“入宫”。
“房州事件”后,大江联全面入侵神都,杨清仁、妲玛和洞玄子空前成功,分别打入李氏宗族、太子集团和武氏子弟的核心去,当然不会忽略二张集团,成果就是“东宫惨案”。以“李代桃僵”之法,杀凌岸后以人顶替混入二张集团,乃最具效益的方便捷径。可怜真正的凌岸,死了仍要做其胡涂鬼。
张易之神色凝重,张昌宗则忿忿不平,一副要和龙鹰入殿由“女帝”还他们两兄弟一个公道的款儿。
凌岸仍想抗辩,田归道喝道:“真金岂惧洪炉火!听鹰爷说。”
他是“女帝”指定在玄武门值勤的禁卫指挥,对宫城的保安拥有决定权,二张亦无权干涉。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勿问我怎会知道,如果我没有看错,此人出身魔门阴癸派,精擅‘天魔大法’,不信……”
话犹未已,“凌岸”动了。
惊呼四起。
一股以“凌岸”为中心的阴寒之气,倏地扩散,本站于他前方的几个同僚,立告东歪西跌,混乱涟漪般扩散。
同一时间,他往后抽身退走,迅似鬼魅。
龙鹰既喜又惊。
喜的是心战成功,逼得“凌岸”露出底细,惊的是此人的“天魔功”在他估计之上,其身法更是出类拔萃,即使胜不过真正的“没影子”,至少可与之并驾齐驱,至厉害是当他发动“天魔场”的一刻,竟高明至切断自己对他的气机,令龙鹰慢上一线。看到他从怀里掏出“天遁神抓”般的工具,更是心叫糟糕。
整个宫城的防卫,对外而非对内,如让他逸出武成殿的范围,又有索钩之助,龙鹰亦没有十足把握追得上他。
脚底发劲,龙鹰弹空而去,投往退至离他二十丈外时“凌岸”,以其高速,可在龙鹰赶至前,逸出龙鹰三十丈的弹射极限。
符太动了。
他先将扛在肩头的接天轰抛往高空,翻滚着落往龙鹰的前方,然后斜冲往疾退着的“凌岸”,两手朝他隔空探抓。
李多祚狂喝道:“截着他!”
守在武成殿和长生殿间十多个禁卫持戈执戟的布成阵势,不过眼力高明者,均瞧出禁卫们因位置关系,瞧不见他手里拿着的钩索,没法因应做出有效的拦阻。
二张一方全体呆在当场,感觉窝囊,没法作出适当的反应,因根本不晓得怎样反应方能切合情况?
田归道、李锋同时追去,迟却一步,落后符太之后。
就在眼看“凌岸”得逞的一刻,只有龙鹰明白的奇迹出现在众人眼下,“凌岸”竟无缘无故的身形一窒,速度减缓。
“锵!”
龙鹰与接天轰合而为一,化作漫天光影,气机重新锁定“凌岸”,从天空猛撞向仍往后退的敌人。
“凌岸”首次现出惊惶之色,来不及收回索钩,就那么当暗器的射向龙鹰,另一手拔出腰刀,却已先机尽失。
“凌岸”的头颅飞上半空。龙鹰全力出手,对方慌惶应战,接天轰又是攻坚神器,奇兵里的奇兵,连串密集的兵器交击声后,光影敛去,重现龙鹰伟岸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