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和符太于定鼎门天亮启门的一刻入城,天上下着棉絮般的飘雪,门卫近半数人认出符太,其中几个更隔远见过龙鹰,包括门卫的头领,吓了一大跳,连忙使人飞报曾吩咐过他们须留意龙鹰回来的陆石夫,又让出两匹最优质的战马,予龙鹰和符太代步。门卫头领亲率二十多骑,为他们开路,浩浩荡荡的朝皇城驰去。
龙鹰须暗施“人马如一”之术,暗助坐骑,不致它负荷过度。
他全身行头,由爱妻美婢们包办,内穿以革和布为主的劲装,加革背心,外披“新一代”的百宝革袍,内藏折叠弓、飞天神遁、弯月刀、袖里乾坤等诸般神器。背上挂着的是收藏在长革囊里分作两截、曾令他纵横敌阵的接天轰,当接上时,天下岂有拦得住他的人?
他的武士劲装以深蓝滚黄边为主色,背心为绛绿色,外袍为染作紫红色的熊皮,头绑白巾,配合他出众的体型气度,宛如神人降世,只卖相已充满无敌统帅的说服力。
龙鹰另有一个包裹,装载的是娇妻们为他准备好的替换衣物用品,龙鹰没得推辞,只好带着到神都去。
此刻的他,不论打扮神气,与以前的龙鹰分别颇大,更不要说与“范轻舟”比较。
龙鹰一直没想过在装扮上下工夫,使自己与“范轻舟”有明显的差异,现在是意外地达致效果。
依礼节,他穿的该为孝服,不过这套行装,早在高原时缝制完成,与接天轰等随爱妻们到阳曲去,兼之今次到神都危机四伏,等于上战场,故绑白布当为戴孝,以符礼节。
龙鹰和符太并骑缓驰于人车疏落,像仍未苏醒过来的定鼎大街,各有感慨,没有交谈。
未走到一半,陆石夫飞骑追至,走在龙鹰另一边,神色沉稳,没丝毫激动之态。
陆石夫欣然叹道:“鹰爷厉害!”
另一边的符太讶道:“厉害在何处?”
陆石夫先令开路的城卫保持速度,然后与龙、符两人坠后两丈,拉远距离,方便说话,才压低声音道:“鹰爷将在数天内回京的消息,早轰传全城,当人人以为鹰爷从水路返神都,鹰爷竟是由南大门定鼎入城,且是刚启城门的一刻,又缓绮而行,‘一石激起千重浪’,首先被牵动的是本城的防卫系统,消息雪片般飞,将神都的所有军系惊醒过来,是鹰爷式的投石问路,耍出漂亮的一招,测试不同军系对鹰爷回来的直接反应。”
符太怀疑的瞥龙鹰几眼,道:“其中竟有如此效用,恐怕鹰爷本身亦未想过。”
龙鹰失笑道:“你这小子,揭穿小弟于你有何益处?这叫乱打误中,明白吗?”
陆石夫叹道:“鹰爷仍是那么谦虚,谈笑用兵,石夫可想象鹰爷纵横塞外的气概。我少有后悔,可是未能随鹰爷征战漠北,一直视为憾事。”
龙鹰道:“陆大哥留在这里,对我的作用大多了,为的更是天下苍生、大唐的福祉,岂会成憾?现时情况如何?”
陆石夫意犹未尽的道:“石夫正为如何与鹰爷建立可接触的机会苦恼,现在鹰爷和符爷由定鼎入城,一举解决了这个问题。”
符太开始认识到这么从定鼎入城的妙用,可仍然不解,问道:“陆将军不须听命于武懿宗吗?”
其意就是陆石夫上面还有武懿宗,不可能直接为龙鹰办事,对龙鹰所采的态度,将由武懿宗决定。
陆石夫道:“符爷有所不知,鹰爷不但地位特殊,没有先例。自圣上颁下鹰爷代驾出征的圣谕后,一直没撤回来,依军规仍然生效,故而名义上,鹰爷乃是大周军方的最高统帅,除圣上外,没人可制约鹰爷。”
符太恍然道:“原来有此窍妙。”
又问道:“武懿宗晓得我们回来吗?”
陆石夫不屑的冷哼道:“他正在翠翘楼内风流快活,如何通知他?这个时候去骚扰他,想讨臭骂吗?”
接着续回龙鹰先前的问题,道:“不知情者以为风平浪静,知情者方知形势紧张,二张最厉害的一着,是以圣旨调来一千飞骑御卫,驻守玄武门。”
符太冷笑道:“肯定是假传圣旨。”
符太因不熟悉宫内门关布防的情况,故对陆石夫说的话没有感觉,龙鹰则暗呼厉害,赞的非是二张或其卧底谋士,而是女帝和胖公公的先见之明,否则二张早完蛋了。
大致言之,神都的宫城、皇城,可分为十个建筑组群。其中两个组群含嘉仓城和东城可以不论,是附于主宫城东面的两个属城,以仓廪为主。
宫城居中,有高墙环护自成一体,独立而具有强大的防御力。前为皇城,官署所在,东邻太子的东宫,西为附宫,起着护翼和分隔的作用。
东、西两边均无接通的门道,要进入宫城,只有南面或北面的门关。
宫城南有三门,正中为则天门,长乐门和明德门居左右,谓之内三门,与皇城外三门的右掖门、端门和左掖门遥相呼应。
端门是皇城的正大门,则天门为宫城的正大门,与宫城后大门的玄武门处于同一的中轴线上。
以门关形容之,实有误导之嫌。以宫城正大门则天门为例,实为规模宏大的建筑组群,由门楼、垛楼和阙楼组成,东西一百二十步,南北六十步,城门进深二十五步,乃皇权的象征和标志。不论肆赦、观酺、改元、建国、献俘、受降,至乎接见外使,均与此门楼结下不解之缘。
当年武曌花冠龙袍,腰缠玉带,在文武百官、四夷使节排列拜贺下,登上则天门楼,宣布改唐为周,改元天授,同时大赦天下,全国宴饮七天,改变了李唐江山,以武周代之。
武三思初会龙鹰之时,曾邀他到则天门楼观赏北面宫城和南面皇城的景色,龙鹰没有应邀,始终未做登楼远眺之举。
则天门楼除了尽显皇权崇伟的气魄外,本身有其实用之处,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过之势,守好门关,令皇宫固若金汤。
则天门东为明德门,西为长乐门,两门虽比不上则天门,属次一级的门关,然亦极具规模,属三门道结构,总宽二十五步,门道宽六步,隔墙各三步,门道进深十八步。
宫城南面三门,主宰了皇城和皇宫间进出的通道,如若封锁三门,南、北立告隔绝。
北面唯一的通道,是玄武门。
如果则天门楼须以楼、垛、阙的建筑组群形容之,则称玄武门为城,实当之无愧。且门城之北尚有曜仪城和圆璧城,合为三城相护的重城格局,以圆璧城的北门龙光门,为往外的大后门。
圆璧城和玄武门城均设有卫所,为重兵驻扎之地,前者比后者大上三倍以上,为的是实际的需要。因圆璧城乃右羽林军的驻地和宿处,玄武门城则为值勤禁军的居所。依宫内编制,飞骑御卫、右羽林军和左羽林军,轮番在玄武门城内当值,一切看皇帝的心意。当值的军系,同时负起则天、明德和长乐三门的守护之责,俾能在指挥上收统之于一的效用。
现在二张调来一千飞骑御卫进驻玄武门,等于将宫城置于他们的控制下,即使李多祚的右羽林军和武攸宜的左羽林军一起造反,除强攻四大门关外,再无别法,而想攻进去,谈何容易。
圆璧城和玄武门城间隔着曜仪城,只有玄武门城二分之一的大小,是为圆璧和玄武间的缓冲,属“隔城”性质。
龙鹰心忖二张怎使得动飞骑御卫,须得千黛点头才成,该非“假传圣旨”。千黛肯被送往宫城去,当中自有深意。
问道:“圣上仍在集仙殿吗?”
陆石夫道:“圣上已移驾长生殿。”
龙鹰一呆道:“长生殿在哪里?”
陆石夫道:“长生院位于武成殿北,院内有长生殿,是圣上一向在宫城中的内寝。”
龙鹰心忖原来长生殿位于武成殿内,他对这个区域,远比宫城内其他地方熟悉。
当年武曌在武成殿举行内廷会议,朝上有份量的人物全体参与,如狄仁杰、娄师德、姚崇、李昭德等,还有武三思,聆听他龙鹰对塞外形势的报告和分析。就是在武成殿的廷议,龙鹰夸下海口,誓歼边遨和他的薛延陀马贼,以断默啜探往西域的魔爪。
犹记得武成殿前广场正中处,竖立着代表当时天象学最高成就的“水运浑天仪”,当日姚崇向他解释仪器的巧妙结构和功用。
所谓“武成殿”,非只是一座独立殿堂,而是宫城内众多建筑组群其中之一的统称,东邻万象神宫,分三进门,一进为光范门,二进为千化门,再进为武成门。
武成殿之西,长乐门内为广运门,更北是明福门,明福门内有中书省,为宰相的衙署,张柬之治事之所;此外还有史馆、修书院、尚食厨。胖公公的大宫监府,丑神医的内医局,均集中在这区域内。
“女帝”因病入作武成殿北的长生院,是可以理解的,便于大小太医们照顾。
照龙鹰所知,贞观殿内女帝也置寝宫,当然比不上武成殿的近水楼台。
二张的集仙殿就在中书省和史馆之北,武成殿西北方,以宫城的距离来说,等若比邻。
前面的开路部队在星津桥前停顿下来,此为中土第一座开合桥,出自鲁妙子的脑袋,此时刚张开来,让一艘楼船驶过。
龙鹰感到自己的脑筋似有点不受控制,不住忆起前尘往事。问道:“是多久前的事?”
陆石夫不愧宫内宫外消息最灵通的人,答道:“是个多月前的事,胖公公和符爷去后,圣上连续多天没有临朝,到精神好一点,才临朝议政,岂知早朝到一半时已支持不住,二张乘机将她送往集仙殿,借口是可贴身侍奉,其他人见圣上没有反对,虽不甘愿,却没办法。到圣上稍有好转,方由荣公公送她往名正言顺的长生院去。”
龙鹰敢肯定在这方面,胖公公早有安排,因荣公公正是胖公公的秘密徒儿,同属圣门。荣公公的厉害处,是表面上半点不察觉他的厉害,龙鹰要到很晚才晓得他和胖公公的真正关系。
晓得千黛没被二张挟持,感觉好多了,避过了甫返神都,立即与二张正面冲突的恶劣状况。
星津桥重新合拢,开路部队继续前进,登桥而行。
陆石夫压低声音,狠狠道:“其中颇有转折,二张见圣上又陷于半昏迷,本欲擅权将圣上留在集仙殿,逼得荣公公请来飞骑御卫代统领李锋将军,向二张交涉,明言集仙殿内聚集过百名为家臣实为江湖浪人者,良莠不齐,且于礼不合,还暗示如二张不遵从圣上意思,飞骑御卫绝不给面子,二张虽气得暴跳如雷,却不得不屈服。”
符太道:“集仙殿内竟有逾百名高手,两人真好胆!”
陆石夫不屑的道:“什么劳什子的好手?在我们军方眼中,只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宫城、皇城三大军系,朝夕演练,深谙巷战阵法,根本不予二张的人表演武功的机会,从此点可见二张对军事的无知。”
龙鹰心忖他们除这方面的无知外,还对政治无知,以前全赖女帝撑他们腰,在武曌羽翼下养成目空一切、专横跋扈的气焰,现在终到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
符太冷呼道:“这叫授人以柄。李锋救了他们,否则惹怒了我,立即给两人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看有谁为他们皱半下眉头。”
走毕星津桥,陆石夫沉声道:“眼前局势可以剑拔弩张来形容,飞骑御卫摆明只卖鹰爷的账,其他人向李锋说项,李锋坚持一切待鹰爷回来后决定,鹰爷有何打算?”
龙鹰传音道:“有一件事,陆大哥须为我办妥,就是密切留意武懿宗的动静,弄清楚二张有否和武氏子弟暗中勾结,我才可作出最后的决定。”
陆石夫点头表示明白。
此时三人登至天津桥最高处,绵绵絮雪填满洛水和前方气象万千的皇城、宫城,遥阔无际的广大空间白茫茫一片,特别惹起龙鹰抚今追昔、欷歔不已的情怀。
他虽未能见证大周朝的开始,却目送大周朝的终结,历史正掌于他手内。
又传音道:“我们的关系,至紧要是保密,如果我没法干掉武三思,陆大哥须诈作顺从他,否则难以免祸。”
陆石夫没丝毫骇异神色,点头答应。
龙鹰又传音道:“我是太乐观了,大江联怎肯容陆大哥占着这般重要的位置,我还是设法将陆大哥调往幽州,又或到扬州去。”
陆石夫摇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生死事属等闲,石夫自有一套活命之法,鹰爷毋须为我费神。”
符太低喝道:“好汉子,武三思也要护着于他有用的人。”
龙鹰心中一动,问陆石夫道:“陆大哥和武三思有直接的往来吗?”
此时刚走完雨雪飘飘的天津桥,朝最接近端门的黄道桥驰去。
陆石夫道:“武三思通过武懿宗来问我。”
龙鹰喜道:“这就成哩!我在城内的活动,不须隐瞒,可巨细无遗的报上武懿宗,令大江联以为陆大哥是可收买的人,避过此劫后,以后的事可从长计议。”
陆石夫不在乎的道:“明白!”
龙鹰心想由陆石夫这个铁汉去诓人,每每收事半功倍之效,因没人认为他弄虚作假。同样的话,犹如武三思的卑鄙之徒,除了李显,纵然是真话,也没人肯相信。
符太道:“我们入宫后,先到哪里去?”
龙鹰轻松的道:“当然是直接谒见圣上。”
符太道:“有人拦阻又如何?”
龙鹰漫不经意的道:“今趟我们是奉召回京,谁敢拦阻,等于公然违旨,犯下死罪,太少你给我立将之斩于马前。”
符太精神大振,道:“你老哥是认真的?”
龙鹰哂道:“老子现时哪来与你说笑的心情。”
陆石夫叹道:“敢阻止鹰爷者,肯定是活得不耐烦的正蠢材。”
登上黄道桥最高处,皇城正大门出现前方,三人瞧去,一时都看呆了眼。
龙鹰失声道:“我的娘!这么大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