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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阳曲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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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鹰在狄仁杰生前用作书斋的静室,接见姚祟和桓彦范。

姚崇为当朝名相,做官的资格比张柬之更老,年纪却比张柬之小近十岁,六十刚出头,老当益壮。

桓彦范属后一辈,约四十五、六岁的年纪,文武兼资,体格慑人。狄仁杰很看得起他,属支持李显的忠贞分子。

朝臣里,除张柬之外,以两人和龙鹰较有交情。当丑神医时,桓彦范便陪张柬之和他说话,可见桓彦范与张柬之的密切关系。

不用说出来,大家心中明白,今次姚崇和桓彦范名义上是来拜祭狄仁杰,实则的任务为探龙鹰的口风,争取他继续支持李显。

胖公公和符太故意避席,让他们畅所欲言。

安慰龙鹰几句,对狄仁杰的辞世表示痛惜后,姚崇转入正题,叹道:“对东宫的惨变,鹰爷清楚情况了!”

桓彦范不脱豪汉本色,狠狠道:“郡王和郡主是给二张那两个兔崽子害死的,鹰爷要为我们作主。”

龙鹰迎上两人期待的目光,沉声道:“老哥说得客气,不过,纵然没有这件事,二张及其家族兄弟,做尽卖官鬻爵、强占民产、抢夺别人奴婢、姬妾之事,万死不足辞其咎。现在更胆敢趁圣上病重,将圣上移送至他们的集仙殿,挟天子以令诸侯,丧心病狂,我龙鹰岂可坐视不理?”

姚祟试探道:“鹰爷该刚知此事,对吗?”

这是绕了个圈来问,看他因何迟迟未返神都。

姚崇在官场打滚数十年,说话谨慎,亦不到他不小心。像此刻的龙鹰,与两人算得上是朋友,但可以坦然相告吗?肯定不可以。

龙鹰道:“消息应来了好几天,可是胖公公怕我……唉!他一直瞒着我,对圣上的病情也是轻描淡写,剩是说圣上抱恙在榻,闻得敝岳噩讯,很想见小子一面。到今早骤知此事,方清楚圣上病况沉重至此。”

桓彦范道:“鹰爷何时起程回京?”

龙鹰道:“我恨不得立即插翼飞返神都,不过胖公公说得对,必须小心行事,否则会乱上添乱,情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姚崇道:“以二张现时跋扈嚣狂,视自己为圣上的代言者,必用种种歪理,阻止鹰爷见圣上。”

桓彦范加上一句,道:“即使知没法阻止鹰爷,可是只要圣上昏迷不醒,见到等于见不到。”

龙鹰思索片刻,道:“先要弄清楚,在他们心里,今次我返神都,对他们有害还是有利?”

桓彦范毫不犹豫道:“朝内朝外,谁不晓得鹰爷你为国为民,却全不居功。二张自家知自家事,否则早派人来阳曲县游说鹰爷。”

姚崇道:“鹰爷国老佳婿的身份,足令他们顾忌。”

龙鹰道:“这个认知事关重大,若然如此,他们或会在我抵神都前,先发制人。”

桓彦范哂道:“他们凭什么可先发制人?”

龙鹰心忖如果可以告诉他们有台勒虚云暗里主事,桓彦范不敢说这句话,正因桓彦范不明真况,遂显出较敌之意。

他曾亲耳听到,台勒虚云认为若他龙鹰返京,须以不变应万变,还着香霸和杨清仁离神都暂避风头,又卖掉翠翘楼。照台勒虚云说话的表面意思推断,采的是隔岸观火之策,不会插手。

可是,要准确掌握台勒虚云这番话背后的含意,必须放在一个大前提的框架里考虑,就是他当时认定“范轻舟”乃“龙鹰”,一旦龙鹰以自己真正的身份回来,首个目标非是难成气候的张氏昆仲,而是要将大江联深植神都的势力连根拔起。

现在,经“兵分两路”的手段核实“范轻舟”和龙鹰的身份后,没有了这方面的顾虑,以台勒虚云的雄才伟略,怎肯让千载一时的机会,眼睁睁瞧着在指隙间沙粒似的漏掉?

武曌病危、李显集团与二张集团的争持,因“东宫惨案”演化至绝无转圜的余地,只能以一方彻底的败亡收场。

如果台勒虚云坐看形势如此发展下去,李显势成新的执政者,若动荡限在宫内,政局很快稳定下来,台勒虚云将错失机会,须待韦武集团与支持李显的朝臣和李显本人衍生新的矛盾,始有第二个机会。那可以是几年,也可以是十年。政局的变化,一天嫌多,何况这般长的时间。

龙鹰的迟迟未归,催化了台勒虚云一方的野心。明眼人都看到,二张所恃者,惟女帝的纵容和宠信,现今女帝“病危”,他们还有何凭倚?

不过胜败在加入大江联的因素后,绝非如表面般清楚分明,关键在武氏子弟的意向。

通过洞玄子,台勒虚云比龙鹰更明白武三思的野心。

武氏子弟,从武承嗣到武三思,一直视自己为大周朝的当然继承人,然因阻力太大,结果以李显回朝当太子,武承嗣含恨而殁暂告一段落。

然而武氏子弟并没因而全面败退,借着李武联姻,又得到新的活力。武三思与韦妃各取所需的勾结,不但令武三思如得水之鱼,还有台勒虚云在暗背里的策划下,在朝内朝外不住扩展势力,再加上掌握在武氏子弟手上的兵权,如倾力助二张夺李显之权,则鹿死谁手,谁敢断言?

去李显及其支持者后,武三思要从二张手上将皇权取回,易似反掌。

虽说“东宫惨案”牺牲的有武氏子弟在内,但对武三思如此自私自利的人,比起千秋大业,死的纵为自己的儿子恐怕仍不去计较。何况是死鬼武承嗣之子?

正常情况下,二张和武氏互相猜忌,很难谈得拢,但有台勒虚云在背后发功,则为另一回事。

在与二张斗争一事上,武氏子弟并非铁板一块,皆因晓得以张柬之为首的朝臣集团,一直有趁机诛戮武氏子弟之心。

若视神都为战场,龙鹰的战争目标清楚分明,就是杀二张、诛诸武,尽量将纷乱局限在宫内。看似容易,可是因着李显夫妇和武三思的关系,变得非常困难。

不过,不论如何,没有了未来太子李重润,最好的结果仍没法开出灿烂的鲜花,由此可见台勒虚云的手段何等凌厉难挡,龙鹰实不愿再一次被他算倒。

龙鹰默默瞧着桓彦范,看得他颇不自在,才缓缓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如郡王、郡主和武延基被张氏兄弟害死,谁能在此事发生前预料?”

姚崇和桓彦范你眼望我眼,说不出话。

龙鹰道:“诿过二张,方便直接,切合大家的情绪。但是有想过吗?假设整件事确由二张及其谋臣一手策划,并清楚可达致如此后果,且有厉害后着,那二张明显非如我们想象般的不济事,起码在他的谋臣里,潜藏着高明之极的厉害人物。”

桓彦范道:“不论此人如何了得,任他千算万算,仍算不到圣上忽然病倒。”

言下之意,是二张两人狐假虎威,没有武曌的支持后,被打回原形,再不足惧。桓彦范亦漏了口风,等于指女帝也不足惧,既要诛二张,更要推翻女帝的治权。

以张柬之的精明和智计,肯定做好了部署,只要去除自己这个不明朗的因素后,立刻可付诸行动。

岳丈狄仁杰,是最得女帝信任的人物,称之为国老而不名,从来不怀疑他,甚至因他的反对,始终没以武承嗣替当时的太子李旦,策立为皇嗣。闻狄仁杰死讯,龙鹰最清楚女帝“朝堂空矣”的失落。

眼前的桓彦范,又或是张柬之,都是得狄仁杰向女帝推荐而得重用,张柬之更是最突出的例子,其中过程,龙鹰知之甚详。而正是由女帝最信任、对她忠心不改的狄仁杰推荐的人,成为今次颠覆大周皇朝的主事者和骨干,充满讽刺意味。

如胖公公所言,国老仍在,改朝换代可在和平下进行,无风无浪,换了是他龙鹰,纵然军功盖世,可是在政治地位上,与狄仁杰差远了,群臣是害怕他多过尊敬他。

从桓彦范的两句话,龙鹰窥见端倪。

沉声道:“敢问一句,如果当日在决定由我带兵征讨薛延陀马贼的会议上,坐在帝座者是现今的太子而非圣上,有可能成事吗?”

以本身为例,然而他的弦外之音,包括姚崇和桓彦范在其中,也包括在女帝执政时被委以重任的人才。

桓彦范并未听得入耳,如果说话的非是龙鹰,怕已反唇相讥,此刻惟有耐着性子道:“鹰爷心里有何想法,何不直接说出来?”

姚崇的反应并不一样,现出深思的神色,谨慎的道:“鹰爷说的乃不争之事实,隐含深意,也是老夫未曾想过的,请鹰爷进一步揭示。”

桓彦范的不耐烦,龙鹰是明白的,基于女帝特殊的出身,她用人惟才,提拔了很多人,但也引进了酷吏政治,更因宠纵武氏子弟和二张,令剩懂逢迎吹拍之辈,倾朝附之,模糊了女帝大胆起用良才的德政。

现在随来俊臣之死,酷吏政治彻底告终,可是直至病倒,对二张仍是一再包庇、容忍,令张柬之、桓彦范等一众朝臣,明白到不把武周政权彻底推翻,终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二张专权的问题。

若由台勒虚云看群臣现时的情况,他们显露的是人性的弱点。就像杨清仁漏夜到阳安去验证他“范轻舟”的身份,因心中渴望“范轻舟”非是龙鹰,故草草了事,放生龙鹰。杨清仁大可死缠他到天明,才赶回去,可是杨清仁并没有这般做,这就是人性的弱点。

桓彦范亦然,为了集中全力打击二张,对其他的问题,至乎后果,全都不闻不问,而大错就是这样铸成的。

在支持李显的朝臣心坎里,李显再非一个人,而是大唐正统的象征。李显作为一个人的特质,全被褪掉,也因而看不到当李显登位后,变回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可带来怎么样的后果。

“东宫惨案”,将这种心态进一步激化,推往极端。只要能诛灭二张,其他问题似可同时迎刃而解,当然是个错觉。

龙鹰沉声道:“我想说的,就是如不能在诛除二张的同时,翦除武三思,那情愿按兵不动,等待更好的时机,例如先削掉武氏子弟的兵权。”

姚崇动容。

桓彦范苦恼的道:“成大事者,岂拘小节,何况事情有缓急轻重之分,今次令人痛心的惨剧,武氏亦深受其害,难得形成敌忾同仇的一致想法,绝不容横生枝节。现在万事俱备,欠的是鹰爷一句说话,百载之机,正出现眼前,这也是国老一直希望可以发生的事。”

龙鹰徐徐道:“问题正出在这里,我可以肯定告诉你老哥,一天弄不清楚‘东宫惨案’的真相,妄然行事,当太子坐上皇位,武三思依然健在,就是你们大祸临头、百姓遭殃之时。”

姚崇皱眉不语,用神思索。

桓彦范因心有定见,对龙鹰用心良苦的忠告,仍置若罔闻,径自解释道:“鹰爷明察,可以做的,我们全做了,仍找不出惨案的任何疑点。郡王、郡主之死,二张须承担所有责任。”

接着向姚崇道:“姚相!”

见姚崇没说话,忍不住催他出言助其劝服龙鹰。

龙鹰先一步道:“我想弄清楚,你们即将付诸实行的计划、最后想达致的目标,千万勿隐瞒。”

桓彦范斩钉截铁的道:“就是诛除二张及其家族,其他一切,可在车裂此两人后,按部就班的进行。”

他说得踏实,毫不犹豫,并不代表是真心,只代表是早拟好的措辞,向其他人说过多遍,假话变真,龙鹰从他心中的波动,听出他言不由衷。

反是姚崇心波平缓,一片坦诚。

由是观之,即使参与行动的朝臣,仍非铁板一块,有内外之分。内圈的如张柬之、桓彦范、崔玄暐等人,以诛二张为名,却以推翻女帝为最高目标。姚崇则不属这个小圈子的人,虽认为诛二张责无旁贷,但如晓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很大可能犹豫退缩。

龙鹰平静的道:“这类事,开始了便没法停下来,也不到任何人控制,希望两位明白,当时机出现之时,我会令权力的过渡和转移,在顾全圣上的体面下完成。”

姚崇终于发言,沉声道:“鹰爷言有未尽,可否坦白告诉老夫?”

龙鹰暗叹一口气,非不欲也,是不能也。虽然眼睁睁瞧着两个与自己有私交的朝中重臣走入死局,偏无能为力。可以明传暗示的话说尽了,实在再没其他话可说。有所求,必有所失,乃颠扑不破的至理,也可见韦妃的“洗心革面”是多么的成功,令朝臣们感觉不到她的“威胁”,也因而低估武三思为祸的力道,认为去二张后,其他事可慢慢地逐一解决。

龙鹰道:“仍是刚才那句老话,太子登位,武三思仍在,今次诛二张行动的主事者,须立即远走高飞,且要隐姓埋名,否则大祸临头时,悔之已晚。”

姚祟一颤无语。

桓彦范一脸不以为然,没听到似的道:“鹰爷打算何时返神都?”

龙鹰感到尽了道义,对得起万仞雨,亦知言须尽于此,遂抛开所有扰人的思想,道:“我很想随你们一起同去,可是怕害了你们。”

桓彦范愕然道:“鹰爷怎会有这个想法的?”

一句话,龙鹰掌握到以张柬之为首的朝臣,与东宫内的情况,李显一族对龙鹰的看法,明显脱节。

在知己知彼上,既不知彼,也不知己。

龙鹰轻描演写的道:“两位大人认为太子妃和武三思,怕二张多一些,还是怕我龙鹰多一点?”

不待答案,断言道:“姚相和桓老兄离开后,我会于十天内起程到神都去。”

说这番话时,心中涌起豪情壮志,神都已成烂摊子,就看他如何收拾残局,让大周皇朝有个圆满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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