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诡异难明,带点侥幸成分。
他间接感应到无瑕。
踏进日安舍的外院门后,他的灵应专注在沈美人身上,掌握她的波动,好对她作出正确的判断,厘定应付她的策略。直至她离堂而起,跃上屋顶,他的魔种仍与她紧密连系,她的波动置于感应的核心。
就在此时,他心里突然冒出无瑕的影像,模模糊糊,一闪即逝,但已足够令他生出警觉,不敢贸然追蹑。
唯一的解释,是他感应到二姑娘的所思所想,她想到无瑕,芳心自然泛起她的倩影,被龙鹰的魔种捕获,因而在脑袋内产生同样的影像。这是魔种在眼前的特殊情况下,破天荒首次成功看到别人的思想。魔种确潜力无穷,不过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换过不是今夜因诸般事故令他处在高度戒备的状态,他会忽略过去,还以为是自己的想法。
沈香雪几个腾跃,离开日安舍的范围,迅速远离。
下一刻,他升上一株大树枝叶茂密处,静观远近。
他寻不着无瑕的芳踪,这是合理的,以无瑕的高明,如果这么轻易被他察觉,怎配做他龙鹰敬畏的对手之一。
好一阵子后,无瑕出现在他的感应网上,于东北的方向逸走,虽然看不见,但感应非常实在。
可以追踪没有魔气导航的无瑕吗?
他自认办不到,且因熟悉无瑕反追踪的手段,跟在她后方肯定被她察觉。
表面看,她采的是沈香雪同样的路线,不过以无瑕的慧黠,可能是误敌之计。依沈香雪走的方向,目的地该为如是园。
将神都视为大上十倍的飞马牧场又如何?在牧场,他可轻易跟上无瑕或杨清仁,因晓得他们到哪里去。神都的可能性多很多,可是在今夜,或许只有一个地方。
沈香雪该是到如是园去,那应是她的寄居之所,但霜荞肯定不在如是园内,她是大江联情报探子网的指挥,理应在某处掌控全局的消息往来。
龙鹰今天一直有个强烈的冲动,就是杀死台勒虚云。很少人能令龙鹰对他不住地增添恨意,台勒虚云是唯一的一个。
在正常的情况下,是没可能办到的,因无从猜估他躲在哪里养伤。可是今晚与别不同,乃台勒虚云最关键的一夜,须由他统筹大局。台勒虚云现时所在处,就是大江联高手精锐集中之地,枕戈待旦,以应付任何意料之外的突变。
适合做这么一个指挥中心的处所,大江联在神都只得一个,便是翠翘楼。
思索间,他翻过院墙。
无瑕朝东南走,他往东北行。
无瑕为何随沈香雪来,又暗窥他有否跟踪沈美人?有何作用?假设沈香雪是返如是园,让他跟踪又如何?
他心中是有答案的,惟不愿就这方面深思,倾向逃避,因是纵然晓得仍没法解决的难题,得看老天爷的意旨。
他弊在锋芒过露。
可以想象台勒虚云设计对付“范轻舟”前,必先详问杨清仁、无瑕和霜荞在牧场与“范轻舟”交手的历程,不放过任何细节。
如龙鹰思考的方式,当撇除其他可能性后,剩下来的唯一可能性,不论如何荒诞,极可能是答案。
从食堂刺杀,屡避狙击,到巧夺“缚神香”,“范轻舟”未卜先知,如有神助似的一一化解,台勒虚云虽未必想到“范轻舟”是“龙鹰”扮的,亦只一步之差。凭台勒虚云的智力和旁观者清的超然,至少怀疑他有一套跟踪和窃听的特殊本领。
无瑕今次随沈香雪来,是要证实台勒虚云的看法,这或许才是沈香雪来会“范轻舟”的主因。正为如此,沈美人怎也不肯和他亲热,亲个嘴都不肯。
如果“范轻舟”确为“超级探子”,理该不错过沈香雪这个探听的目标,落入无瑕眼里,立成百辞莫辩的证据。
龙鹰暗呼侥幸,背后大有道理。
龙鹰投进河水去,今次的行动冒着大风险,不容有失,只要寻得台勒虚云,他将全力出手。如能杀死此君,即使暴露“龙鹰”的身份,仍是值得的。
台勒虚云不但赢得他的尊敬,更使他打心底生出惧意。
进入宿园后,龙鹰立知猜错了。
比之上次他以“康老怪”的身份来探听,现在翠翘楼近乎不设防,晓得摸错地方。龙鹰暗忖对台勒虚云确不可以常理测度之,他绝不予你有可寻之迹,能窥破的漏洞。
不过幸好在无计可施里,他仍有一线希望,就是看可否从宋言志处寻得蛛丝马迹。
离开翠翘楼,刚过三更,可用的时间所余无几,目的地是离如是园不远的一座具规模的女观。
最理想是随便找个里坊民房作为行动临时指挥部,可是在神都是办不到的。
神都乃中土最重要的政经中心,保安严密,特别在屡受外敌如突厥人和大江联渗透后,外来人来定居或牵涉到房地产的买卖,受到严格的审查、限制和批核,纵然有办法过得重重难关,却不住有生面孔的人和物资进进出出,会启人疑窦,报上官府,将吃不完兜着走。
秀云观提供了台勒虚云方所需的方便。听名字,知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女观。
在过去的两天,不住有各类物资送往秀云观去,本属小事,可是物资全由翠翘楼的仓库抽调,香文又绕过宋言志着人去办,惹起宋言志的警觉,由于办事者为他的手下,他轻易查出东西到哪里去了。
运送物资的时间进一步证明他先前的想法,就是当他提议组成郡主队,要狠狠教训张昌宗,台勒虚云知道“时辰到”,全面启动筹划经年的阴谋。
阴谋是成是败,到了揭晓的一刻。
如能击杀台勒虚云,不论阴谋如何厉害,又如何成功,敌人仍是得不偿失。没有了台勒虚云,龙鹰很怀疑大江联三大派系,仍否可团结一致。
前方有夜行人飞檐走壁、逢屋过屋的迎面赶来,忙翻入里坊间的窄巷去。
该为敌方高手的夜行人过后,龙鹰待要继续行程,忽有所觉,仰首望天。
无瑕的“灵儿”在高空飞过,投往秀云观的方向。
龙鹰先是暗呼侥幸,一时轻忽,没把灵鹰计算在内,接着大叫糟糕,再顾不得那么多,全速赶往秀云观。
他想到的是,灵儿不是在巡逻,而是去报讯。
在头顶上飞过的猎鹰,是活的凶兆,触动他的灵应,从深心处涌起对方阴谋得逞的念头。
自昨午开始,东宫在女帝命令下被封锁,与外界音讯断绝,在这样的情况下,任台勒虚云智与天齐,因缺乏消息没法拿准时机,作出适当的反应,到晓得时,事过境迁,徒呼奈何。以一个经年筹划的行动,是个大漏洞,故必有他们的办法,这方面由“灵鹰传讯”弥补。在东宫现时戒备森严的形势下,不可能鹰来鹰往、爪系传书的传送情报,至乎没法以飞鸽传书的方式进行联系。只能传递至关重要“正反”两个讯息,一是女帝下令攻打东宫,另一就是大功告成。由例如妲玛向在东宫附近某一高处的灵鹰以特殊的手号显示,灵鹰看入鹰眼内,飞到特定的地点以飞翔的姿势送达消息。只是这个工夫,不知花了多少训练灵鹰的时间,令整个行动变得天衣无缝。
晓得阴谋成功,台勒虚云如何反应?
龙鹰再次跃往一座民宅特高楼房的瓦脊上,秀云观在半里之外,高墙深院,观宇重重,确是藏军的好处所。
龙鹰哪敢犹豫,返回地上,穿街过巷的朝女观潜去,灵觉提往极限。
感应到观内的波动了。
在战场上,当敌方发动进攻,即使远在数里之外,他仍可清楚感应,那是情绪的转变,杀意腾腾,如潮浪般起伏。
今回随他的不住接近,虽然有民房的重重阻隔,感应渐转清晰,却远不如敌人进攻时的强烈波动,原因在对方的波动传递的是欢愉的情绪反应。他的直觉是正确的,敌人收到的是阴谋成功的消息。
突变倏生。
龙鹰翻过左边的院墙,躲进一所民宅的园子里。
上方破风声过,眨几眼的工夫,以十计的敌方高手从秀云观逾墙而出,跃往附近房舍的制高点,监察远近。
以龙鹰之能,仍一筹莫展,只能坐失良机,尝到台勒虚云的当机立断。
台勒虚云毫不犹豫下达全面撤走的命令,首先离开的是他。
龙鹰唯一可做的事,是把听觉提升至极限,耳听八方。
他听到船桨打进流水的声音,约略估计、至少有七至八艘快船利用水道离开。
成功失败,一线之差。
如他可早一步到来,摸清楚形势,必选从水底下接近秀云观,此刻便可从水底向离开的台勒虚云施袭,有一试的机会,现在却是失诸交臂。
龙鹰没精打采的进入日安舍的主堂,坐到符太身旁。
符太平静的道:“你知道了!”
龙鹰叹道:“我差点宰掉台勒虚云,却是一步之差,痛失良机。他奶奶的!看着他们趾高气扬的作鸟兽散,不是盲的也知他们成功了。”
符太不解道:“听你的语气,该是找到台勒虚云的老巢,可是台勒虚云怎晓得阴谋成功了?”
龙鹰解释一番后,颓然道:“说吧!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符太道:“你最好心里有个准备。”
龙鹰苦笑道:“小弟从昨天黄昏,一直准备到此刻,还不够吗?”
符太道:“快天亮哩!”
龙鹰没作声,也找不到可说的话。
符太若无其事的道:“昨夜三更前后,郡王李重润、其妹永泰郡主及郡主夫婿武延基,被发现在东宫后院的乐夏厅服毒酒身亡。”
龙鹰背脊骨寒惨惨的,整张头皮发麻。
怎可能办得到?大江联筹划多年的阴谋,就是花简宁儿事件的重演。
花简宁儿的死亡,导致宽玉和台勒虚云的决裂;李重润三人的死亡,彻底改变了神都的政治环境,影响深远,打乱了所有布局。
符太的声音传入耳内道:“这招毒辣狠绝,无懈可击。表面看,他们是牺牲自己,又或畏罪自尽,等于给圣上逼死。他娘的!只有我们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见龙鹰仍然呆若木鸡,道:“鹰爷的准备远未足够。”
龙鹰正在想,李重润的死亡,不但令关中世家失去未来的希望和重心,也造成李显皇朝“先天不足,后天失调”。闻言苦笑道:“你的徒儿是苦尽甘来哩!”
符太欣然道:“是指李重俊那小子吧!虽祸福难料,至少可一尝做太子的瘾儿。很高兴鹰爷的脑袋仍可正常运作,在这方面,你一向及不上我。”
龙鹰叹道:“你是天生冷酷,我则感情丰富,怎可能拿来比较?”
符太道:“与胖公公比较又如何?他找我说话时,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似的,着我特别提醒你,一切照原定计划进行。他奶奶的,你如乱了手脚,是正中台勒虚云下怀,于事无补。说到底,李显集团可说是我们的敌对阵营,敌人有难,何须陪他们一起痛苦?”
龙鹰点头道:“我明白你的道理,可是你却没法明白小弟敌我难分的心情,不论‘丑神医’或‘范轻舟’,都与东宫上下打成一片,难如你所说的把自己区分开来。胖公公还有何话说?”
符太道:“公公指连场政变的所有条件均告成熟,台勒虚云的终极目标,就是要在最后一场政变夺权。”
龙鹰的头皮又开始发麻。
胖公公不愧宫廷争斗的高手,目光如炬,远的不说,逼在眼前的,势是诛戮二张的激烈斗争,软弱如李显亦在伤心欲绝下被逼踏上与女帝硬撼的不归路,仇恨势令女帝和儿子间难以善罢。
我的娘!问题在女帝再非女帝,换上了千黛,且一病不起。
武延基的死亡,会带来什么影响,须看日后的发展。
兔死狐悲,尚且难免。武延基的死亡,肯定令武氏子弟与二张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假设他们认为女帝继续纵容和包庇二张,这个情况会将武氏子弟推往与女帝对抗的位置,再难凭武氏子弟的掌权,维持稳定。
台勒虚云算无遗策,命中皇朝的要害。一边是李氏子弟加上武氏子弟,另一边是名义上的女帝和二张,形成璧垒分明的对立局面。
李显坐上皇位后,将轮到韦妃和太子李重俊的争斗,永无宁日,杨清仁可左右逢源,不住收买人心,扩展实力,为最后的夺权做好准备。
台勒虚云以四两拨千斤的毒计,一下子将形势扭转过来,原本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符太像明白他在想什么似的,轻松的道:“不要一副末日来临似的模样,世事当然不可能尽如人意。只要你想想,任台勒虚云千算万算,仍算不到我们窥伺在旁,且有长远之计,让他们得意一时又如何?君子报仇,三年未晚,我们就和他们走着瞧。”
龙鹰沉声道:“圣上如何反应?”
符太道:“胖公公说,圣上着你割下台勒虚云、杨清仁和洞玄子三人的首级,带到她陵寝前致祭。”
龙鹰沉吟片刻,接着双目魔芒渐盛,平静的道:“请公公转告圣上,就说她的邪帝师弟明白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