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大摇大摆的踏上坡道,朝下方的河原走去,未到一半,忽然记起在鹿望野北峡道伏击鸟妖前,猎鹰在头顶飞过的情景。
的确想漏了一招,忘掉了鸟妖因猎鹰而来变得神通广大的远距报讯能力。不用说此鹰追上了鸟妖,鸟妖则凭它知会己方人马,布局设陷,而他则引追兵到指定的地点去,致有眼前进退两难的局面。
不论猎鹰如何通灵,仍不懂飞去向匐俱报讯,但肯定可飞往无瑕、无弥两女在处,再由两女因应情况向有关人等通风报讯,并接应鸟妖,这解释了乐载文和连绮等人的及时赶至。
照他猜想,乐载文该为香家在西域的代表,负责打理照拂他们香家庞大的人口买卖,据点就在阴山附近,故能于闻报后迅速来援。
军上魁信已成为了他珍贵的情报来源,想问他的事不胜枚举,例如他因何能对“大汗宝墓”的事如斯清楚,当然是以前从凝艳处听来的,这至少证实了宝藏是千真万确的一回事,只希望宝藏并非在厉鬼城里。
刚走上岸西衢,便给人截着,以汉语道:“兄台到哪里去了?”
拦路者作回纥人打扮,带着很重的回纥口音,龙鹰需花点神再加想象力,才弄得懂这句话,可知他是故意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来试探他。
事实上不论外相和言语,龙鹰已与初来甫到时有很大分别,至乎举止也肖似西域的草原民族,有心掩饰下更能鱼目混珠。他不相信眼前矮小粗壮、皮肤黝黑、样貌凶悍的回纥汉有高明至可看穿他是汉人的眼力,这情报大有可能由乐载文一方供应,好令人怀疑他隐瞒身份的企图。
幸好龙鹰再没有隐瞒的必要。
不远处影影绰绰的立着十多个回纥战士,为头儿押阵。
龙鹰探手入外袍内。
回纥汉退后一步,警觉的以回纥语道:“干什么?”
今次轮到龙鹰以他不咸不淡的急就章回纥语轻松的答道:“想拿出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保证老兄看后,晓得大家是自家兄弟,说我坏话的方为敌人。”
回纥汉惊异不定的道:“慢慢来。”
乐载文的笑声传来,龙鹰心中暗叹,这家伙是不让自己有表明身份的机会。收手,向回纥汉低声道:“勿要告诉任何人,我是山南驿方雄廷的老朋友。”
回纥汉微一错愕,看他的表情,该不认识方雄廷,间接证明他非是来自回纥军方的人,他或许属于地方上的铁勒部族,现在只能期望他晓得山南驿是何东西。
乐载文洒然来到两人旁,就在回纥汉似欲追问之际,龙鹰人急智生,扯着乐载文走开去,道:“乐老大可否借一步说话?”用的当然是突厥语而非汉语,以免被乐载文知道他龙鹰晓得遭对方识破身份。
乐载文装出老朋友状,欣然随他往旁走了十多步,远离其他人。讶道:“狄兄有何话需只对乐某一个人说的呢?”
龙鹰心忖老子哪有闲情和你说密话,随口乱扯地道:“老大和那群自称为歌克部的人说过话吗?”
乐老大早有准备的答道:“刚才过桥和狄兄打了个招呼后,乐某径自到那座圆顶怪屋登门造访。实不相瞒,我是个生意人,和各族经常有交易,否则怎能这么快得到‘大汗宝墓’的消息,几句说话便弄清楚了他们是千真万确的歌克部族人,我还认识莫虞的两个兄长,以前只知他们是沙陀人,不知是属于歌克部的,现在大家再不用疑神疑鬼了。”
龙鹰心叫厉害,他在试探乐载文,这家伙亦反过来试探自己,假设他装作信乐老大的话而不疑,乐载文不晓得龙鹰已看破他才怪。
龙鹰心中好笑,故意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道:“老大给他们骗过了,我敢保证他们是冒充的歌克部族人,真正的身份是突厥人派来的走狗。”
乐老大双目闪过嘲弄的神色,故作惊讶的道:“狄兄凭什么这般肯定呢?”
龙鹰心想如果他清楚自己的另一个“范轻舟”身份,因着对香家和玉女宗的深刻认识,故能凭微妙的感觉,瞧穿他们是何方神圣,必会为现在自以为得计的愚蠢而后悔,正容道:“我也要坦诚相告,我们本有四人,其中一人到了怪屋去探察,岂知竟一去不返,问题该是出在风归一等人身上。”
乐载文装出思索的神色,道:“竟有此事,其中怕有点误会。”接着拍胸保证道:“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会为你问个水落石出。来!各兄弟都在等着,大家碰个头打个招呼,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没有难题是解决不了的。”
山中古城的西岸缘充盈节日的气氛,在美丽的星空下,一堆堆的篝火熊熊烈烧,烤肉的气味弥漫整个河原区,部分野味由乐老大一方捐献,部分则是刚从附近猎捕回来。
数百人就聚拢在篝火旁,更有人唱歌跳舞,虽然只是摆臂、晃肩等简单的舞蹈动作,但当两个回纥族的姑娘加入,登时惹得众人围睹,起哄喝好。
龙鹰随乐载文往野火宴举步之际,姑娘们舞罢退出来,而热烈的情况方兴未艾,两个不知所属何族的男儿汉,以充满阳刚气的滑稽动作和嬉笑逗趣的动作对舞。
龙鹰也曾在扮丑神医伴奚人返国的船程上,与奚人集体狂歌对舞,但此刻的两人对舞,却是别开生面,对舞者一手叉腰,一手“攻”往对方,左右手交替动作,当然是不含内劲,形成双方“对打”、“对挡”等的“过招”动作,变化多端,精彩纷呈,充满节奏感,每逢“战况”加速,围观者立即爆起震撼古城的喝采打气声,气氛攀上高峰。
龙鹰分心二用,一边感受着野火宴愈趋炽热的气氛,另一方面将河原区的波动,尽收于寸心之间。
各自成群的寻宝团间的疑忌和隔阂消失了,一片融洽,当然要归功于乐老大和连绮本身的魅力,及其串连所有人的超卓手腕,如此利用别人的善意以达致其阴谋诡计,正是骗子惯用的手段,也是龙鹰最深恶痛绝。
此刻他的危机意识并不强烈,皆因未到时候。最佳的攻击时刻会在黎明前出现,当人人饮醉食饱,不论精神、体力和警觉性均降至低点的时刻。
风归一等人仍未过桥来加入野火宴,他们会有意无意地扼守索桥的西端,好让己方伏兵通行无阻的越桥来攻。不过索桥本身的局限,会令敌人难以迅快渡河,且会惹起众人的警觉,如只靠对岸伏兵,实为下策。
对方不发难则已,攻击的主力必是从南面山道下斜坡而来,如骑的是快马,可在十数息内潮水般将不管城的西岸淹没。
突厥人乃战阵经验丰富的战士,知道若要尽屠所有人,血洗廷哈撒,在发动前必须先封锁峡道,再来个瓮中捉鳖,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对此龙鹰早有应对之策。
奇怪的是乐载文在这方面一字不提,没半句询问荒原舞和博真的去向,例如何时回来?是否会直接到厉鬼城去?可知敌人已派出高手,在对岸北面看不见处,渡河去对付两人。
他感应不到入城山路的敌人,但并不表示没有敌人经山路潜至,因为如敌人暂无攻击之意,距离又在数里之外,他会一无所觉,只有当敌人杀气腾腾的奔杀而至,形成的强烈波动才会触动他的魔种。
甫抵野火宴的场地,备受欢迎的乐载文立即被人截着,扯了不知到哪里去,龙鹰却没人有兴趣理会,只好各自修行,朝位于最靠近山路斜道入口班蒿等人的篝火走过去。
若非遇上军上魁信,他此时必会暗地里设法说服其他人,先从可攀上关系的颉戛斯人雄古拉奇入手,由他瞒着乐老大等去知会一众人等,现在再无此必要,乐得轻松自在。
由班蒿而下,三十二个沙陀族漠丘部的年轻男女,不但没去凑热闹,还人人神色沉重,只间中交头接耳的说密话,见龙鹰到,仍是脸无表情。
龙鹰心叫不妙,津希还垂头避开他的眼神,哪还不晓得众人对他动了疑心。事实上也没法怪责他们,自己的确行为可疑,动摇了他们对自己的信任。
班蒿和族人现时的位置,是当敌人发动攻击时,最没有机会逃出生天的位置,如果这是乐老大的安排,此人的心计着实厉害。现在龙鹰可说被逼落下风,来寻宝的各路人马,不知不觉下,任得敌人摆布。
夜宴已成凶宴。
龙鹰在离班蒿等围坐的圈子三步处停下来,面向他的班蒿双目射出复杂的神色,朝他瞧来。除津希外,人人纷纷以怀疑的目光望他,在熊熊篝火的映照下,强调了他们的轮廓,也似将他们变成了陌路人。
班蒿代众人发言道:“我们要求一个解释。”
龙鹰暗叹一口气,如果自己表露真正的身份,后果难测,能否令他们相信,亦为疑问,试想如果自己真的是龙鹰,理该在南方与突厥人交战,怎会不惜千里迢迢的到这里来,趟“大汗宝墓”这趟浑水?而更大的问题是,时间再不容许自己去说服他们,风归一等一行五十多人,刚离开大明尊教的神庙,朝索桥移动。
除了表露身份这一招外,另一个可使这群漠丘部的年轻男女重新建立对自己的信心的办法,是透露军上魁信的秘密,则更非他之所愿,为军上魁信保密,是他的责任。
暗叹一口气道:“真的不要问,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不论你们如何看我这个人,事实将会证明我是站在你们的一方,不会因任何情况而改变。”
班蒿绷紧的脸容并没有因他的话松弛下来,沉声道:“他们两人到哪里去了?”
龙鹰道:“他们到了峡道去,好保着唯一逃路,真实情况的凶险,比你们能想像的更可怕百倍。能告诉你们的,是正从对岸走过来的家伙们,是由格伦部的人冒充的,阴山族也是如此,真正的身份是突厥人的走狗,突厥人亦没有离开,只是由明转暗,在旁虎视,今次来寻宝者,随时大祸临头。你们是否怀疑我,并不打紧,最重要是做好一切离开的准备,唯一生路是逃往厉鬼城去。”
各人现出震骇的神色,因触动了他们心里对突厥人的恐惧。今次来寻宝者,谁不心知肚明称霸大漠的突厥人绝不容外人染指他们祖宗的东西,只是见有机可乘,又抵不住“大汗宝墓”的诱惑力,存着侥幸之心皆险一搏,到赌桌下重注,全输或尽赢的机会,是一半一半。
沙扬向班蒿道:“老大呵!凭狄大哥的本事,害我们还不容易吗?”班蒿显然意动,向龙鹰道:“我们是否该立即动身?”
龙鹰道:“我族有句说话,叫‘棒打出头鸟’,轻举妄动,徒招敌人的攻击。不过机会快将降临,我还需你们起着领头的作用。咦!”
人人愕然瞧他,不明白龙鹰因何容色突变,且失声惊呼。
有些人朝北望去,自称歌克部者正来到索桥的东端,下一刻便登桥,围着数十堆篝火的各路人马仍是兴高采烈,表面看来,实找不出龙鹰惊愕的因由。
津希回复了生机的向龙鹰问道:“究竟是什么机会呢?”
龙鹰又急又快的道:“就是让你们有借口立即到厉鬼城去的机会,走得愈快,存活的机会愈大,敌人将被逼提早发难,千万要与格伦部和阴山族的人保持距离。我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立即去处理,到峡道后,我的两个伙伴会接应你们。失陪哩!”
言毕朝斜道方向掠去,在众人眼中,化为迅似鬼魅的影子,没入火光照耀不到的暗黑里时,忽然冲空而起,投往下坡道旁的山林里去,整个过程在眨眼间完成,班蒿等是最接近他的人,仍看不真切,遑论野火宴的其他人。
如此身手,班蒿等不单未见过,连想都没有想过,比之任何说话更其说服力,就是龙鹰若要害他们,何用使手段?只要于他们早前拦路时,趁势施辣手,谁都没话可说的。
龙鹰落在一棵老树的横杈处,再弹起时,后方河原处先是烟花火箭往上窜的异响,接着“砰”的一声,在星夜衬托下爆为一团艳丽的红色光点,煞是悦目,似为野火宴助兴。
岸原夜宴本潮水般起伏的笑声歌声,倏地收敛,显示无人不被突如其来的烟花所慑,吸引心神。
此为龙鹰与军上魁信的约定,于格伦部战士踏上索桥的一刻发动,是龙鹰唯一能想出来的对策,以解开眼前的死局。
烟花火箭从在正对着索桥的土屋前发射,又在屋内点火照明,吸引各方到屋内看个究竟。
他们会发现朝思暮想、寻之而不得的藏宝图,给钉在墙上。这就是龙鹰指的逃生机会,此时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往厉鬼城去,所有人均会争先恐后,蜂拥而去,唯恐被人捷足先登。
在这情况下,敌人虽成功混杂在寻宝者内,但要发难并不容易,因此时人人提高警觉性,你防我,我防你的,任何人动手,会被视为想独吞宝藏。乐老大和连绮辛苦建立起来的“团结”气氛,将化为乌有。既然知宝藏在何处,更知久等不利,谁还有闲情留在这里,当然是以最快的速度,漏夜赶到厉鬼城去。
龙鹰往下落去,踏足另一老树之巅,凭干枝的弹力,朝左方山顶处的密林劲射,偏离下坡斜道。
他可以做的事都做了,现在一切只能看老天爷的心意。
符太的失踪,敲响了他心中的警号,也令他们三人心神不属,就像忽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没法看清楚周围的情况,只知步入了鸟妖精心设置的陷阱,猎人者反成对方的猎物。
唯一的转机是整个寻宝热的始作俑者军上魁信,全赖他龙鹰方争回少许主动权。
再一次弹射,今回是贴着树巅翔行,然后一个翻腾,投往林地。
前方林木深处一道人影穿林过树的朝他奔来,赫然是口角衣襟沾染干涸了的血迹,面容苍白如死人的符太,且已到了油尽灯枯、随时倒毙的危急情况。
龙鹰压下心里的惊骇,迎上去将他接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