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想追进密林的人,是参师禅。
昔日在龟兹城外之战,他埋伏在树林内,伏击从战场突围逃走的龙鹰,其时龙鹰浑身浴血,内外伤严重,仍能凭飞天神遁令他失诸交臂,杀死龙鹰的千载良机与他擦身而过。故于此见到龙鹰倚林而坐,心知肚明龙鹰是要重施故技,非是为逃走而是为歼敌,所以虽恨不得将龙鹰碎尸万段,仍不得不耐着性子,肯坐下来和他对话,为的正是要在较接近的距离拦截,现在终晓得中计。
龙鹰当然没有闲情和人面兽心的参师禅闲聊,但是晓得对方虽然人多势众、实力强大,可是长途跋涉下,饱受风云折磨,人人心疲力倦,见龙鹰摆明诱他们入林,只要稍有点江湖经验,此时亦会记起“逢林莫入”此一禁忌,怎肯上当。
龙鹰正是要营造一种形势,令敌人投进这等于龙潭虎穴的险地去。
参师禅之所以能成为这个高手团的头子,并非顺理成章,而是须由默啜独排众议。参师禅在西域威名虽盛,锋头无两,但有的只是恶名,默啜唯一起用他而又能说服其它高手的道理,是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和清楚龙鹰的虚实。
龙鹰从拔贺野和戈征两人与参师禅一起来偷袭,看穿三人并非合作愉快。更佳的战略,该由最擅伏袭的“夺帅”参师禅负责偷击,其它两人则截断龙鹰和雪儿的逃路,三个人同时出手。正因拔贺野和戈征自恃身分武功,不肯让参师禅独居其功,但却大添惹起龙鹰警觉的机会,亦正因戈征露出行藏,令龙鹰得逃大难。
所以龙鹰方有“还以为参兄德高望重,人人肯为你卖命”那两句话,暗讽拔贺野和戈征对他并非唯命是从。
在这样的形势下,如果参师禅阻止其它高手入林追杀龙鹰,会被视为怕了龙鹰,兼之众人追了几天几夜,终于得到这个难得的机会,谁不抢着去领功?
参师禅是无从阻止,来到嘴边的话,始终没法吐出来。
刹那间,五十多个局手,包括不情愿的参师禅在内,像一阵狂风般刮进雪林里去。
“砰!砰!砰!”
不知谁先遇上龙鹰,短兵相接,劲气爆击之声连串响起,更有人受伤惨哼,从高处坠跌,包括来自龙鹰的闷哼声。
对高手如参师禅、拔贺野,又或戈征之辈,林内的黑暗难不倒他们,但视野却被树杆、枝叶阻隔。如果入林的只是武功最高明的几个人,则可凭感应互相配合,可予龙鹰较大威胁,但像如今般数十人拥进林内,人多杂乱,利寡而不利众,应付起龙鹰来,实难上添难。
一时枝断叶落,冰粒四溅,交锋处离参师禅足有三丈之远,到他赶到时,龙鹰早逸往林木深处。
有人叫道:“我刺了他一枪!”
众人立即精神大振,纷纷朝前方传来龙鹰逃遁声响处穷追而去。
只参师禅一人想到这是龙鹰的诱敌之计,但众人追杀龙鹰的“热情”,已成不可逆转的潮峰狂流,参师禅只好无奈地随众人继续深入。
龙鹰当然是诈伤,还故意弄出沉重的呼吸声,制造出枝断叶落、冰挂溅洒的各类异响,不致让敌人追失。
这片雪林广被十多里,内里地势起伏,且有乱石河溪,早给他摸清楚形势,回到林内的暗黑中,仿似如鱼得水,对方却等于刚学泅水、手脚笨拙的人,相差不可以里计。
他又故意被其中功夫较弱的几个人追上,击毙其中之一,捱了一刀两脚,只能令他轻微负伤,但敌人却误以为重创了他。最巧妙是他特别寻上乌素的两个同乡,在双方的信任和默契下,两人先后被他“重创”,没法继续参与行动,令龙鹰少去顾忌,也令两人如乌素般,可暂时置身事外。
参师禅早猜到他有此一着,横空而至,从树木的间隙间杀至。
拔贺野和戈征亦不愧默啜手下里最超卓的高手,全力留神下,龙鹰掉头反击的破风声甫起,便分从两丈和三丈外处赶过来,希望能将从树顶过树顶的龙鹰逼落地上。
直至此刻,敌人仍是士气昂扬、队形完整,自然而然互相配合,龙鹰攻击任何一人,亦会惹得其它人群起来攻。
龙鹰哈哈笑道:“参兄的脑子是用什么做的?找这般多人来陪你送死。”
参师禅从左方以脚撑树,惜力凌空攻来,发出一缕凌厉指风,刺往龙鹰腰眼的要穴。另一手的夺帅飞轮,却不敢掷出,因怕误伤己方的人。
拔贺野从右前方凌空扑至,双短戟发出劲气,人未至,气机已将龙鹰锁紧锁死。
戈征则和另两个高手,从后方扑来。
下方林内雪地,传来敌人奔动踏着厚雪的足音。
如被凌空截住,给逼落地面,确是有死无生。
“嗖”的一声,飞天神遁破空而去,龙鹰倏地加速,险险避过从三方攻来的敌人。
参师禅是唯一猜到他有此一着的人,飞轮脱手掷出,追在龙鹰身后,与他同时没入树林的暗黑去,再没有任何声息。
参师禅等均已力尽,往下落去。
另一下畏死的高手刚好赶至,从落足的横树干弹起,人矛合一地往龙鹰消失的方向投去。
参师禅等尚未触地,上面已传来惨呼,高手矛折人亡地从上方掉下来,头顶嵌着只露半边的夺命飞轮,重重坠地,死状惨不忍睹。
林内交战至此,参师禅一方伤了四人,五人丧命。
龙鹰此时正在五丈外一棵大树上,俯视终生出惧意的敌人。
折叠弓来到手上,架上长箭。
他只得两筒箭,每筒各二十四枝,先前在林外用了四枝,只剩四十四枝箭,他立定主意,绝不浪费。
这批人莫不是武功高强,每多杀一人,便减己方一分的威胁。
参师禅立在死者旁喝道:“全聚到我这里来。”
众人生出危机四伏的惊怵,所以非常听令,纷纷赶到他四周,又用林木做掩护,虽然谁都不晓得龙鹰会从何处忽然杀出来。
戈征道:“点火把!”
龙鹰闭上眼睛,感觉着敌人的波动,在树干上移动一尺,取得角度,折叠弓拉成满月,含着魔劲的箭矢离弦疾去,穿过树和树粗干间的缝隙,断枝破叶地朝敌人聚处射去。
其中一人正要卸下背负以油布包裹的火炬,心神稍分,虽闻弦响之音,但已来不及反应。
龙鹰的箭太快了,几乎是弦响箭到,箭矢从他颈侧没入,箭锋再从另一边透出来,中箭者发出古怪可怕的声音,颓然倒地。
人人大惊失色时,另一箭又来了,此人且是往后移退,希望不会成为龙鹰下一个箭靶,岂知已被箭贯面门,当场惨死。
再没有人敢点火炬,纷纷散开。
有人跃往树顶,尚差少许才抵达离地两丈的横干时,劲箭从另一个角度射来,穿入他肋下,命中他的心房。
参师禅终是能与龙鹰相埒的高手,察觉到龙鹰发射的位置,一声不响地从林地内朝龙鹰潜去。
拔贺野、戈征和另三个高手散了开来,穿林越木地逼往龙鹰藏身的位置。
其它人亦追在他们身后。
他们虽仍是人多势众,但感觉却像独自作战,在龙鹰令人心胆俱落的箭技下,人人从猎人者变成被猎的对象,步步惊心。
龙鹰收起折叠弓,敌人个个行藏飘忽,不肯有一刻停下来,怕的是自己的冷箭,以他的箭技,对着这般一等一的好手,一时间无所施其技,不得不改采不同的战术。
参师禅已离他置身的大树不到三丈,其波动若有若无,却远及不上他上一次在龟兹城外偷袭龙鹰时的水平,可知他的精、神、气并非处于巅峰状态。
其它人则在下方五丈外包围过来。
龙鹰往前倾去,双脚一屈一撑,施展弹射,破开枝叶射向群树之上,越过十丈的距离,往下方投去。
逐个击破再没有可能,只能坚守避强破弱之策,藉密林的黑暗和环境,看能杀伤多少敌人。
龙鹰头下脚上朝下方一组十多个敌人投去,双掌齐推,一股凛冽狂猛的劲气,往众敌压下去。
敌人骇然惊觉,往四面散开。
龙鹰直抵林间雪地,两掌继续用劲,立即积雪四溅,照头盖面地朝四周又围拢攻来的敌人激洒过去。雪粉隐含魔劲,虽奈何不了对方的护体真气,但如被击中眼睛的脆弱部分,可使对方立变瞎子,至少也可蒙人耳目。
虽说他袭击的目标,是从波动情况掌握到此组人属较弱的敌人,但只是相对而言,事实上人人武技骄人,任何一个到外面去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并不因陷于劣势而惊惶失措,于此生死存亡的时刻,尽显斗志韧力,一刀、双斧、三矛,分从不同角度朝他招呼。
反击之初,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封死他进退之路,可是他激起的雪粉,却令近乎完美的反击现出破绽,除了持刀者仍能直劈而来,其它人都因雪粉的攻击延误刹那,还有人改往后移。
龙鹰就藉下撞之力,落地前来个急翻,飞出一脚,靴尖踢中刀锋。
马刀应脚荡开,龙鹰使个身法,似进欲退,累得人人改变兵器的势头时,龙鹰已往那疾退的刀手欺过去,投怀送抱,三枝长矛全告刺空。
刀手晓得下一刻会给龙鹰直撞入怀,魂飞魄散下抛掉马刀,加速后退,收拳后好来个双龙出海,岂知竟撞在从后冲来两个同伙左右肩膀处,被撞者踉跄后退,他却被反震往前,本来功力十足的双拳,只能用上五成的气劲。
龙鹰两手穿入他双拳之间,硬格荡开,刀手空门大露下,被他撞得骨折肉裂,喷血倒飞,还重重撞往早前被他碰退的战友身上。在龙鹰有意施为下,变作滚地葫芦的两个人,立即一死一重伤。
龙鹰一个旋身,左右各晃一下,避过两边来的攻击,来到两个矛手中间,在近身搏斗的形势里,长兵器反成负累,龙鹰的位置已破去他们的矛势。
四面八方虽全是敌人,但能威胁他者,只是最接近的三个人。
在处处林木、遍地积雪的暗黑里,敌人根本没法发挥以众凌寡的优点。
两矛手骇然大惊,舍弃长矛,一人回身掌劈龙鹰颈项必救之处,另一人坐腰矮身,猛轰龙鹰左腰。全是高手的反应,爽脆利落,且不顾自身,招招与敌偕亡,亦是在这凶险形势里的救命妙着。
另一斧手利斧疾挥,往龙鹰背脊斜劈而去,竟不带起半点破风声,可知他的斧法如何高明。
远处破风声起,其它高手正闻声来援。
两个矛手尚未有沾到龙鹰衫角的机会,早被掌握主动的龙鹰隔空吐劲击中,往后跌退,虽未致命,但肯定在以后一段很长的日子,没法和别人动手。
龙鹰一个急旋,避开劈背利斧,变得面向势子已老的持斧敌人。
斧手急忙改直劈为横削,见龙鹰面现诡异表情,思索间,忽觉有异,但已来不及闪躲,被龙鹰从地上踢来先前被弃下的长矛,贯腹直入。
下一刻,龙鹰朝横闪开,避往一株大树后,另一敌悍不畏死提刀追去,尚未转过大树的另一边,龙鹰自天而降,一脚踏碎他的头盖骨,借力翻出敌围,朝另一群六个正赶来的敌人掠去。
龙鹰隔远以突厥语沙哑地嚷道:“他逃往另一边了。”
众敌听得一头雾水,黑夜的树林处处一个模样,另一边指的是哪一边?唯一明白的,是来者是己方的人,心中发怔时,龙鹰已如虎入羊群,展开激烈的埋身战术,敌人虽是一流高手,可是与龙鹰此魔门邪帝却有遥不可逾的距离。
高手之争,决定于毫厘之差,更糟糕是变生肘腋,敌人已来到中间处,不得不各自为战,没法发挥连手威力。
龙鹰左闪右移,膝顶肘撞,六人中有四人负伤倒地,他也捱了一剑,但只在肩背划出一道深不逾寸的血痕,又先一步化开对方入侵的剑气,飙往林木无人处。
一柄飞刀追着他背心而来,龙鹰暗呼厉害,左闪避过后,飞天神遁从铁筒射出,同时朝上急跃。
“轰!”
三股劲气同时击中他刚才立身的位置,非常惊险。
以十计的明器、暗器,由不同角度同时朝他射来,威胁最大的是参师禅的夺命飞轮,不论时机、角度和准绳,在此时刻,也感难以应付。
龙鹰笑道:“失陪了!”
就藉飞天神遁凌空改变方向,在空中无可借力处横移开去,避过死祸。
龙鹰知已败露行藏,磨下去或能多杀几人,但能否再次突围,自己也不是那么有把握。问题在他已负上多处内外伤,魔元损耗严重,体力透支厉害,难以为继。
敌人纷从下方追上来。
他若以一般方法,大可撇掉其它人,但绝撇不掉如参师禅、拔贺野和戈征般的高手,幸好他尚有两着。
龙鹰收回飞天神遁,直登树巅,长笑道:“各位太客气哩!不用送了。”
就藉横干轻微的弹力,加上弹射,往北面投去。
云层不知何时散去,满天星斗,月儿挂在东边天际,令他想起与小魔女和青枝定情之夜。
后方破风声传来。
他一边感觉着敌人的波动,一边往林海投下去,到达另一理想落点,来个跟头,足点另一横干,如投石弹般再朝更远处投去。
追得最接近的参师禅,在几个起落后,亦被他撇在十多丈外。
龙鹰发出尖啸。
还回头笑道:“请着大汗不要再那么挂念小弟,皆因小弟每一次都令他老人家失望呵!”
再不理给气死了的参师禅,弹离雪林,落在迎来的雪儿背上去。
雪儿喜极而嘶,不待他吩咐,载着几近油尽灯枯的主子,迅离险境。